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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欣悅：專業精神是一張投名狀

2023-04-20 12:3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專業精神是一張投名狀》

演講：史欣悅

君合律師事務所合伙人

《令人心動的offer2》帶教律師

來源：湛廬CHEERS2023世界讀書日大會

注：文章為演講實錄，部分語句為口語化表述。

這年月站在臺上講專業精神，純屬是找翻車。前幾年一位有錢的大爺說996是福報的車禍還沒清理干凈，又來了一個沒什么錢的大爺講專業精神。

我今天看到現場的年輕人挺多的，我們在網絡上應該有更多的年輕朋友在看直播，一聽專業精神，你不就是跟我說你要甘愿接受別人的PUA，你要乖乖地當好一個加班狗，你要把老板畫的餅當成真飯吃嗎？我特別怕我一站到臺上，大家看到了我的主題就紛紛罵罵咧咧換臺了，尤其是上禮拜加過班的人。

人生的預設參數與“消失”的陌生人

我站在這講專業精神，我覺得場景還是有點魔幻的，因為這個事本身跟我的生長環境沒什么關系。我是一個北京南城天橋長大的孩子，我們那兒不說專業精神。這本來是倆詞嘛，在我們那兒，專業說的是手藝，精神說的是長相。

三四十年過去了，我也成長了，今天我站在我們頂級的出版機構的講臺上，既不是講盤手串兒，也不是講養八哥，我覺得人生還真是挺無常的，有點緊張，不知道怎么講。但是人家湛廬也安慰說，你別緊張，沒關系，讓你來就是為了讓這個活動接地氣的。湛廬說，我們不想搞一個全都是高大上嘉賓的演講。這話我是消化了兩天，徹底領會了精神，才開始寫我的稿子的。

我既然是一個接地氣的擔當，我就擔當起來，我們就先從人出生一落地說起。

一出生，發現自己這回投胎是個人，就有這么幾個事，你動不了，但是無比重要，我們法律上叫前置條件，他們做軟件的叫預設參數。

第一就是你身體怎么樣，如果沒什么先天大毛病，祝賀你，很幸運，你要再有點什么天賦異稟，比如特別高、特別柔韌、特別有節奏感，那就是喜上加喜，不過這得過幾年才能看出來，咱們一會兒再說。

第二就是你生在什么世道。要是趕上正打仗呢，或者是醫療條件很差，嬰兒死亡率高的時候，那你這半條小命還真不好說，但是如果你生在1978年之后的中國，就是比較幸運的，不打仗，嬰兒死亡率千分之5，這是2022年的統計，是世界中高收入國家里的前列。

第三就是你爹媽是誰。現在說上學拼爹，找工作拼爹，那都是后話，一出生就拼爹。作為一個爹，我還得公道地說，更拼媽。母親和父親能夠帶來的照顧、教育、其他資源，以及家庭關系帶給人的心理和人格的影響，都是無處不在的。

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慢慢地，出生給定的這幾個參數就會形成一些新的組合，你自己也能模出一些新的參數來。因為我們是人，人是社會動物，我們最終要和社會發生連接，這個連接就靠我們自己與生俱來的參數和你后天慢慢修改、打磨出的參數，一起去形成的那個跟社會的接口。

有的人，因為他天賦異稟，出生的某項參數或某個參數組合非常高，迅速地就被社會接納了，他有一個接口。你就會發現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你身邊的人慢慢“消失”了，因為人家被社會接走了。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一個鋼琴老師來挑學生，雖然咱也不知道彈鋼琴長啥樣，也不知道彈鋼琴有多苦，但是人就是這樣的，只要有一個選拔，你就想被挑上。這老師怎么挑呢？他就趁我們睡午覺時候摸小孩的手，大概是看手指長不長，手夠不夠軟，張得開夠不夠開。我想被挑上，我就假裝睡覺，瞇著眼看著老師，還故意把手放在被子外面。慢慢地老師走近了，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快走到我床邊的時候，就遠遠地看了我一眼，連摸都沒有摸，就走向下一個床了，我心里就在想，你有沒有搞錯呀，你認真的嗎？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的手怎么了。

上小學的時候，在我們小學我算是跑得快的人。又來了一個田徑隊的教練來挑田徑運動員，讓這些跑得快的孩子都跑了一遍，他有一個成績表，他看著表，給每個孩子相面，大概就是看看你高不高、腿長不長、體型什么的，對誰有興趣就問誰幾句，看上了就畫一個圈。整個活動快結束了，他也沒有問我一句話。我走上去指著成績表跟老師說：“老師，我是這個人。”老師看了我一眼：“哦。”完了，我成績還是不錯的，但是他看了我一眼，就說“哦”！

從這兩件事兒，我就明白了，有些東西需要天賦，也需要內行人的認可，像音樂、體育這樣的事，我大概不是會被一眼看上的那個人。我不知道，那些被挑走的同學后來怎么樣，他們是不是在音樂體育的道路上闖出來了，但是我知道當時他們被挑走了，而我是被挑剩下的。那會兒我懵懵懂懂地感到，你得準備好一些參數，你才會被社會挑走，你有一個位置，然后你就有一條新的道路可以追求。

再后來這種事就更多了，中學里有同學數學特別好，就被保送到某個重點班，也有人能在國際上拿個物理奧林匹克的金牌，就被好大學預定了。剩下的，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同學，一幫迷茫的小年輕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因為某種原因被選走了，自己只能是悶著頭做自己的事兒，湊來湊去湊自己的各種參數，希望有一天，能和社會產生一個接口。這是不是特別像打麻將，有的人一把牌抓起來就聽牌了，很快就胡了，有的人呢東湊西湊，怎么湊還都沒上聽。

我與社會找到的接口

就在這種等待著上聽的漫長的歲月中，我學了文科，報考了法律，畢業之后做了律師，20多年到了今天，到今天我還能站在這樣的講臺上去跟大家分享我的一些職業心得，和個人成長的體會。我再回頭去看，我跟社會形成接口的那個參數，到底是怎么組合起來？說到底，就是我從事了一份專業工作，在律所從做實習生開始，算是找到了一個小小的角色，然后積累專業技能，走出來了一條個人成長的道路。

很多年輕的朋友問過我，自己不知道人生如何展開，如何在社會中求得一席之地，做一番有意義的事業。從我純個人的、狹窄的經驗來說，用專業人士的精神做一個工作，可能就是和社會能夠產生連接的一種途徑。無論從事什么工作，用專業精神把事做好，這可能是我們應對迷茫和焦慮的眾多解藥中間，比較容易抓的一味藥。

說白了就是，我們這些體育也不行，音樂也不行，數學物理也不行，也不會魔法的麻瓜，人生一直跟著摸牌卻總沒有上聽的年輕人，可以考慮做一個有專業精神的人，用這個精神，到社會中去完成任務乃至創造價值，向社會交上一張投名狀。

其實這個思路并不是我自己總結出來的，這是湛廬的陳漪老師給我啟發出來的。我原來覺得這些東西沒什么可講的，就像我一開始說的那樣，跟人家講你要專業呀，你要做好你的工作呀，特別的爹味，而且也會失之片面。畢竟許多學法律的人，就恰恰是沒有成為法律專業人士，沒當律師，才做出了更大成就。這個名單里有：哥德、狄更斯、塞尚、馬蒂斯、康定斯基、柴可夫斯基、泰戈爾、卡夫卡、馬爾克斯，等等。我非逼著你去做專業律師，我對人類都造成了一定的傷害。

但是，陳老師說，你就分享你是怎么走過來的，對有類似困擾的年輕人，只是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有些人用得上，有些人用不上。并沒有說舉起專業精神的大旗，就可以包治百病，這只是人生向前進，眾多道路中的一條。我想此話有理，這么講還是可以的，因為我的確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韋伯的專業精神，當代的專業精神

專業主義這個詞，可以說是一個社會學的概念。我們知道，專業主義或者職業精神至少可以能夠追溯到馬克斯韋伯。韋伯把專業精神當成是新教倫理下資本主義的一個產物。大概意思就是，新教的人們對于職業有一種天職感，我的工作是上帝分配給我的，我要把它干好，我才能夠通過我的勤勞來證明我是上帝的選民。他們是把專業精神落到上帝的價值上。當然我們不會用這個方法確定專業精神的價值。我們今天說的專業精神，就是我在社會上找到我的位置，走出一條我自己的道路的一種方法，我們可以用這種精神去指引著自己，講好我自己的人生故事，有充分的個人發展，獲得社會的認可和尊重。

像我這樣做律師的人，對專業精神有比較深的體會。因為最早專業主義或者叫professionalism就出現在那些有一定的進入門檻的特定群體里面，比如律師，醫生，教師，建筑師，它都是有考試，有行業協會，有這個職業共同體的一些獎懲制度，并且有他自己的一套專業的技術規范和職業倫理規范。

但是我們今天在講專業精神，肯定就不僅限于它最開始發源的那幾個職業；大部分的職業，應該都可以從專業精神里，吸取到自己的適合這個行業的、有價值的養分。就像我遇到的一些特棒的快遞外賣小哥、網約車師父，他們對業務的熟悉、對客戶需求的體察，常常令我這個所謂的專業人士挑起大拇指，自愧不如。所以在各個行業里，都可以有這樣的專業精神。

現在也是人工智能開啟的時代，今天這個演講要是不提ChatGPT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講的，也有可能是十年前講的。所以我也去問ChatGPT, 你具有專業精神嗎？它是這樣回答我的：

我是由專業團隊設計開發的，能夠實時響應，提供專業化的服務。我以我的專業精神為支撐，追求高效、準確、可靠的工作目標，充分展現了我的professionalism。

連它都說自己有專業精神，何況我們呢！

我說一個準備之外的話，我看到咱們今天的這個小火苗，其實過去很多年，大家都在說風口，我們律師也講做哪個領域的律師趕上了風口，做新能源的律師起來了，做data的起來了。現在是去全球化的時代，內循環的時代，沒那么多風口了，我們更要把我們專業的小火苗保護好。有了這個小火苗，你就不怕下一次遇到風口時沒有火可以點；就算遇不上風口，咱們至少還有這么一個小火苗。

什么是現代人需要的專業精神

我寫過一本書《自洽》，里邊寫過一個公式，其實是稻盛和夫老先生的公式改編過來。

稻盛和夫的人生方程式：成功=思維方式×熱情×能力。這三個因素是相乘的關系，思維方式可以是負值，具體包括態度、品德、倫理觀這些內容，如果思維方式錯了，那么最后這個乘積就是一個巨大的負數。

比照這個公式，我們也可以寫個專業精神的公式：

P=CQ+i，其中，

P:專業精神；

C:專業本領；

Q:人的品質，小心！它可能為負值；

i: 專業形象，應注意使i≤CQ，即專業形象要在專業能力和品質的范圍內。

這個公式簡單總結了，我們對專業的精神追求的幾個維度，一個是你要把你本專業的知識技能都學習好，都練好。我在日常的工作中有機會去接觸挺牛的國際大律師，我喜歡趁吃飯喝咖啡時候采訪他們：“你對于年輕律師、年輕合伙人的發展，有什么樣的建議嗎？”他們都會跟我說出個123，但是我會發現所有人，幾乎所有人都會提到 be good at what you do，就是要把你的工作做好。那怎么把工作做好？當然這里面有很多可以拆解，工具，模型，思維方式、工作習慣，這是公式里的C。

Q代表人的品質，品質是非常重要的，就像稻盛和夫公式里體現的，它是個乘法，一旦品質是負的，那最后得出來也是一個巨大的負數。

好比我們研究市場經濟，光研究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了，市場看不見的手，大家就各盡其職，市場和社會就能運行良好了，后來發現不是！斯密還有一本書叫《道德情操論》，我們必須得兩條腿走路。這個專業精神的品質，當然包括認真、負責、靠譜，也包括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在更大的層面上對社會有益，這都是作為專業人士應該追問的問題。

你不能說我的專業能力很強，但是做的事是對社會和社區有害的，也不能用這些專業技能去賺不義之財，更不能自己歲月靜好，對可以幫助的人袖手旁觀，甚至麻木不仁。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各位學過嗎？就算你沒學過，也在街上公交站見過，第一行講國家，第二行講社會，第三行講的是公民的價值觀，其中之一就是敬業，敬業就是要有專業精神。但是也不能忘了其他，第三行除了敬業你還得愛國、誠信和友善。

從本質上說，自強不息的勞動精神、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就是我們中國人精神譜系里的重要傳統。專業精神不是舶來品，它的內容在我們的文化和價值觀里，本來就存在。今天的中國，需要更多專業的人，以專業精神完成專業的事情，這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所必需，也是作為個人，可以投身于社會發展的一條寬闊的道路。

再說說這個小i，它表現的就是你的職業形象。你期待你見到的律師是穿著西服來的，你期待你見到的醫生是穿著白大褂帶著聽診器來的，任何一個職業，穿著大背心大褲衩來工作，你說對他的專業水平有什么影響嗎？仿佛也沒有，但是客戶見了就是不放心。

當然了，我個人也要在這里檢討，我自己的著裝也常常不符合要求，上次湛廬陳漪老師來辦公室看我，我的確是穿著大褲衩迎接的，但那是朋友會面。在我工作的時候，去見客戶的時候，我肯定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接客。

專業人士也知道開會的時候應該怎么說話，回復自己不確定的問題的時候怎么說，遇到自己不會的問題的時候怎么說，和其他人有了不同意見的時候，不管是對手還是對友，應該怎么說？這都是有一套專業處理方式。

我作為一個專業人士，我也懟過人，包括不講理的客戶，即便懟，也是以專業的方式去懟的，我不會胡懟，懟之前我也會專業地想想，這么懟專業嗎？

年輕朋友們經常困擾于，怎么對付pua的領導，怎么應對無理的客戶，怎么看待無休止的低效加班。其實專業精神就是一把尺子，用專業精神去衡量，你就知道事情的邊界在哪里，你用專業精神做事，就應該得到一起工作的人的尊重。遇到越界的、不尊重的，你就知道你的道理在哪里，你就知道什么時候該離去。所以說，專業精神也是我們自我尊重的堡壘和邊界，是一套好用的反pua大法。

重新審視專業精神

就像我一開始說的，專業精神不是我與生俱來的，是我后天習得的，并且給我的人生打開了一條路，但是我對這4個字從來都是充滿懷疑和審視的。

社會學家安德魯·阿伯特說，專業主義其實是一套社會制度，有好處也有壞處。專業主義可以讓既得利益者壟斷某種知識，或者控制某個行業，獲得一定的社會權力。這是從社會制度的角度，去看專業主義的一些側面。

我非常喜歡石黑一雄的小說《長日將盡》，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英國管家——史蒂文斯。他是精益求精的專業管家，是高朋滿座的莊園的總經理，但是當他晚年回顧一生時，他拋棄的親情、放棄的愛情和有意無意做的給納粹當幫兇的事情，讓他成了一個僵化的專業主義的犧牲品。史蒂文斯作為一個專業人士的成功，恰恰是他作為一個人的失敗，這個故事總讓我不勝感慨，這是不是就是卡爾馬克思說的異化？

許多年輕的朋友和我當年一樣，想用專業精神做事，但是感覺不好把握。我們不妨學學孫悟空。孫悟空當年做妖怪也不是，做齊天大圣也不是，跌跌撞撞找不到自己在天上人間的位置。直到他走上了護唐僧、取真經的專業除妖道路，他和整個天地人的關系都順了。孫悟空是一個好榜樣，社會的各種毒打沒有擊垮他，只讓他更專業，本領更強大，信念更堅定。煉丹爐里燒出來，他練就了火眼金睛；五行山下爬出來，他成了取經僧；一路妖怪打過來，他成了斗戰勝佛。

用專業精神做事，就是我給困惑于自己位置和道路的朋友提出的可選方案，也是給迷茫焦慮的朋友開的一副吃也行不吃也行的小藥，用專業精神做事，往大了說是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往小了說，是我們進入社會、找到位置、得到認可的一張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