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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出版八十周年|誰能永遠童真

1943年在美國紐約發行的初版《小王子》
1943年4月6日,《小王子》在美國紐約出版。與此同時,它的創作者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正乘船前往北非,以飛行員的身份加入二戰,一年后,他在執行一次飛行任務時失蹤。直到2004年,法國政府在地中海打撈出了圣埃克蘇佩里的座機殘骸,圍繞這位作家、飛行員長達六十年的失蹤謎團終于被解開。他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與飛機永遠停留在他鐘愛的天空,或者追隨他筆下的小王子,離開地球,去了B612星球。
在圣埃克蘇佩里失蹤的這段時間里,甚至直到今天,人們依舊樂于將他的失蹤與小王子的故事放在一起談論,打造出作家本人以真實的人生為故事作結的浪漫光環。或多或少,在這個浪漫光環的幫襯下,小王子與圣埃克蘇佩里已經形成了全球范圍內被關注的文化現象。在法國,小王子、圣埃克蘇佩里、故事里消化大象的蟒蛇都曾被印在法郎紙幣上。前蘇聯天文學家以作家的名字命名了一顆小行星。在日本箱根,為了慶祝作家誕辰一百周年,當地為他建起了一座博物館。作品催生出龐大的商業價值,幾乎在全球各地的線上線下禮品店,都可以買到跟小王子有關的文創產品。

中文版《小王子》之一
至于這本童話,據作家的侄孫、圣埃克蘇佩里基金會的創辦人奧利維耶達加葉所說,已翻譯超過四百種語言,有五千多個版本在全世界流行。據說它是世界上除《圣經》以外發行最多的作品,根據它改編的電影、動畫、音樂劇數不勝數,至今還在不斷地推陳出新。
當然,回到作品本身,它能打動無數讀者才是這種現象持續的根本原因。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童話,它的情節和人物很簡單,一位墜落在沙漠里的飛行員遇到了一個來自外星球的男孩,這個名叫小王子的男孩向飛行員講述了他與玫瑰的感情,他在其他星球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大人,以及他在地球上的見聞。

法國里昂,圣埃克蘇佩里和小王子的雕像
這個故事里的人物都有明顯的象征意味,獨居在各自星球的大人,忙著施展權力,算計,愛慕虛榮,代表了現實世界里那些失去童真,被工作和欲望圍困的人。拜訪這些人的小王子則是他們的反面,他金色的頭發、綠色的風衣與內心的童真永不褪色。在故事的口述者——飛行員身上,清晰地展示了一個人如何從小王子變成大人:當飛行員還小的時候,他熱愛畫畫,畫下一只吃掉大象的蟒蛇。而在大人們看來,這幅畫跟大象和蟒蛇都沒有關系,它不過是一頂普通的帽子。隨即,大人們教導他放下畫筆,去學習地理、歷史,談論橋牌和政治,成為一個像他們一樣通情達理的大人。

《小王子》內頁
這是故事最容易被看出的一層表達,它為讀者,尤其是成年讀者描繪了一個遺忘許久同時難以找回的夢。這也是為什么一直以來,《小王子》都被看作是成人童話。此外,它對包括愛情在內的情感描寫也遠比“公主嫁給了王子,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童話深刻。
故事里,獨自生活的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發現了一顆玫瑰種子,他悉心培育它,盡量滿足玫瑰的需要。而玫瑰對小王子總是表現得傲慢。
這是一段不圓滿的關系,受傷的小王子離開了自己的星球。他在地球上遇到了狐貍——一個在故事中充當“啟蒙者”的角色,在與狐貍的對話中,小王子學會了“馴養”這個詞,他重新認識了自己與玫瑰的關系。即便他已經見過五千朵一樣的玫瑰,但只有他與其中一朵建立名為“馴養”的關系,他們對彼此才是獨一無二的。而這樣獨一無二的玫瑰他早就擁有過。
以成人世界的眼光看待狐貍對小王子的啟蒙,被定義為“獨一無二”的親密關系是極度浪漫的,這種浪漫反而襯托出更深層次的現實意義,即便彼此心中的對方是獨一無二,也并不代表這段關系能夠長久,小王子與玫瑰在情感上的不對等或許說明,平等的給予和看重彼此的感受在支撐這段關系能否走下去時是如此重要。同樣的,對于普遍被不圓滿的親密關系困擾的成年人來說,《小王子》再次觸碰到他們內心受傷的部分。

許多讀者都試著對《小王子》給出自己的解讀。當它剛在紐約面世時,關注圣埃克蘇佩里的讀者對這部新作感到困惑,他們熟悉了作家以往作品里飛行員穿梭在風沙與星辰組成的世界里的故事,似乎還未準備好認識這個從沙漠里冒出來的男孩。在美國作家斯泰西·希夫撰寫的作家傳記《小王子的星辰與玫瑰》里,記錄了當時兩名讀者對《小王子》的類似觀點,她們都發現這本書是“關于失落童年的苦澀故事”,并將它視為作家對“疾病、痛苦和孤獨”的表露。
這種悲觀的觀點并非空穴來風,在創作《小王子》的這段時期,圣埃克蘇佩里確實不好過。法國被占領后,他從1939年起流亡美國,又因為外界眼中過于天真的政治觀念遭到戴高樂政府的冷落,被大洋對岸的法國同胞批評。這也是為什么《小王子》最先以英文版在美國發行,在作家去世兩年后才在法國發行,因為那時他的作品在法國的待遇與他的名聲一樣糟。而他最后選擇回到戰場,或許是只有熟悉的飛機和天空才能緩解他精神上的孤獨和身體上的疾病。
圣埃克蘇佩里在《小王子》里留下了那么多迷人的謎團,尤其是故事的結局,脫離軀體的小王子是死了嗎?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星球與玫瑰重遇?也許他真的死了,所謂“路太遠,我沒法帶走這具軀殼”只是小王子寬慰飛行員的說辭。也許他像飛行員相信的那樣,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因為那天天亮以后,我沒發現他的軀體。”在這里,選擇相信哪一個結局,似乎在考驗讀者是否真的融入到了小王子的世界,或者換句話說,他們的童真是否被重新激活?

1935年,圣埃克蘇佩里站在墜落的飛機前
對于熟悉圣埃克蘇佩里的讀者來說,存在另一種方式來打開《小王子》。雖然這個故事是作家流亡美國時寫成的,但小王子的形象最早可以追溯到1930年代。1931年,作家憑借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夜航》躋身知名作家的行列,他成為半個傳奇人物,一個同時駕馭筆和飛機的“冒險家”。在這十年里,小王子的形象斷斷續續地出現在他隨手涂畫的信箋、餐巾上。故事里,飛行員墜落沙漠也出自他在1935年經歷的一次墜機,這年12月,他與自己的機械師普雷沃駕駛飛機前往印度,墜落在撒哈拉沙漠,在第四天,被路過的兩名貝督因人搭救了。

在1939年出版的《風沙星辰》里,圣埃克蘇佩里詳細記錄了這次墜機,他遇到了后來出現在《小王子》里的狐貍,它是沙漠里獨有的沙狐,“我想象我的沙狐朋友在黎明時分從容迅步,舔嘗著石頭上的朝露”。而故事里的玫瑰和小王子也都能從現實中找到原型,玫瑰來自作家的妻子龔蘇蘿,兩人在1931年結婚,始終保持著相愛相殺的關系。小王子更接近作家本人。出身沒落貴族的圣埃克蘇佩里自幼就有“不入世”的一面,他是老師眼中總在發呆的孩子,即便在成長中有親密的朋友圈子,也時常表現得疏離,他自中學就認識的好友評價他,“一片云總會飄散,圣埃克蘇也會退隱到自己的世界里……他只是暫時撤回到他的堡壘”。
他總是用玩樂的態度對待學習和工作,金錢也是如此。1935年,《瑪麗安娜》雜志評價他,“別人每天汲汲營營,而他則贊美美好的友誼,它是金錢買不到的”。在他眼中,一趟夜航中看到的無數星星和幾小時里獨屬于自己的寧靜同樣是金錢換不來的。即便這個時期,他與龔蘇蘿的經濟情況很不樂觀。
這恰恰是我們從小王子身上看到的。他不理解那些忙于工作和算計的大人們,他關注簡單的、肉眼可見的事物,他懂得察覺并回應自身的感受,當他在沙漠里感到寂寞,就去尋找朋友,在意識到“馴養”對于他和玫瑰的意義,為了挽回這段關系,他甘愿拋下軀殼——或者說是生命。

表面上看來,小說和它的作者沒有任何關系,但事實上,它是一個人蒙著面紗的肖像,一個決心要超越他的出身,他的特權,他的天真的人。——美國作家莉薩·哈利迪曾寫下的這段話從所有落在紙上的故事里抽出幻影,這些幻影融合了每個故事創作者切碎后的感悟和經歷。圣埃克蘇佩里何嘗不是如此?小王子就是他的幻影,他將自己的童真與人生中體驗過的失落全都裝在這具矮小的軀體里。在三十歲時寫給母親的一封信里,他寫道,“我不確定在童年之后,我是否生活過”。故事結尾拋下軀殼的小王子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作家對早逝的弟弟的懷念,那時他17歲,看著比自己小兩歲的弟弟弗朗索瓦躺在病床上,在去世前二十分鐘,弗朗索瓦安慰他,“我沒事,沒辦法,我的身體就是這樣”。

《小王子》(2015)劇照
誰能永遠童真?誰能永遠在一頂帽子里看到吞掉大象的蟒蛇,從一個箱子里找出自己想要的綿羊?在2015年的那版《小王子》動畫里,女孩遇到了長大后的小王子,他依舊有金色的頭發,穿著綠色的外衣,但已經變成手持拖把、時刻擔憂丟掉工作的“大人”。在女孩的引導下,小王子找回了曾經的自己,重新回到B612星球。

《小王子》(2015)劇照
動畫里的這個情節只是女孩的想象。在這之前,女孩的生活和大人們沒有區別,她和媽媽住千篇一律的公寓,規劃生活里的每分每秒,只為考上好的學校。恰恰是讀過《小王子》后,她對生活有了新的渴望,進而在自己虛構的故事里幫助了小王子,也幫助了自己。
或許,沒人能永遠童真,但并不意味著童真不會被傳遞。它發生在女孩和小王子之間,虛構的故事和它的讀者之間。這也是今天,讀《小王子》、讀那些美好童話之于我們的意義。動畫里的女孩雖然沒有名字,但她代表每一個讀過《小王子》的讀者,八十年里,一代又一代人不斷地讀,只要還會有人讀下去,小王子就不會變成“大人”,童真就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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