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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邊 | 小園香徑,幾家燈火:時光里的燕南園故事
原創 李好柳霽琳李恬恬 新青年非虛構寫作集市
小園香徑,幾家燈火 /
時光里的燕南園故事
作者 | 李好 柳霽琳 李恬恬
萬喆與燕南園的故事始于一次“迷路”。
那是她來到北大的第三天,天邊擦著微醺暮色的傍晚,走進這片古樸靜謐的園子,就像走進世界外的另一個世界。那時她還沒有記清學校的路,明明是誤闖陌生區域,但素雅的青磚、安靜的小院、蓬勃的爬山虎、爛漫的野花構成的奇妙圖景,完全撫平了她心頭的焦躁,她想,那似乎是一個可以安放心靈的地方。
與燕南園的邂逅因著那天絢麗的晚霞與柔和的風而顯得格外浪漫,萬喆后來的校園記憶里,燕南園也成為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和很多同學一樣,她也喜歡在閑暇的午后來這里散步,喜歡清晨透過樹蔭漏到地面的細碎陽光,喜歡青藤上晶瑩的露珠,喜歡開成紫色花海的二月蘭。
大三的春天,萬喆結識了燕南園住戶嚴女士,那時嚴女士正和家人一起坐在61號院里涮火鍋,仍留有寒意的傍晚,火鍋的騰騰熱氣給人帶來絲絲暖意。嚴女士熱情地向萬喆和同行的朋友招手:“不用驚訝,你們也可以隨時到這來,地方是免費開放的,涮個火鍋烤個肉都行,你們自己操作就可以。”
萬喆后來知道嚴女士是一位退休教授,她們的交往也漸漸多起來。有時萬喆會在沒有課的晚上來和嚴女士聊聊天,一次次星空下的促膝長談中,更多關于燕南園的故事,也如卷軸一樣緩緩地在她面前展開了。
“從荒草到二月蘭”
“第一次來這里,院子里都是荒草,當時我們差點就不愿意到這兒了。”嚴女士跟萬喆說起自己和家人初到燕南園的經歷時,正是二月蘭開花的季節,一朵朵小小的紫色花兒連成一片芬芳的海洋。
嚴女士和丈夫曾經都是清華大學的老師,在收到北大的聘任書后,嚴先生心系母校,沒過多久就決定回校任職。要說住宿條件,當時清華要好于北大——清華給他們分配了帶有全套家具和電器的房子,而北大提供的便是燕南園61號院。不過那時的院子似乎無人打理,院墻年久失修、雜物四處堆放、雜草雜樹叢生,這便是嚴女士第一次看到這處院落的情景。“我和我先生是從樹堆里鉆進來的。”說起年輕時的這段經歷,嚴女士眼角的皺紋里漾起恬靜的笑意。
看來,燕南園的獨特氣質終歸是無法被替代的。
萬喆也忍不住笑起來,腦海中那對撥開樹叢走進燕南園61號院的年輕夫妻仿佛就站在眼前,比起家具電器齊全的房子,他們最終仍然選擇了這方掩映在古樹下的小小院落,而今天,斑駁的墻面已添新瓦,滿園雜草也已成二月蘭。
“二月蘭開花的時候,會有很多學生過來,一個個興奮地舉著手機、相機拍照。我女兒也在讀大學,課業、實習壓力都很大,不知不覺中她就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所以看到這些學生因為二月蘭而由衷地高興,蹦蹦跳跳的,我總會很欣慰,欣慰他們可以暫時從繁忙的生活里走出來,也欣慰他們還是純真的孩子。”嚴女士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和二月蘭相關的故事,萬喆也回憶著她初次看到二月蘭花海的場景——成片的紫色優雅而又夢幻,那一方長滿二月蘭的院落,就像夢里才會出現的童話世界。
“孩子們邊拍照邊感嘆,哎呀,太漂亮了。我聽他們形容這是北歐風情,問我是薰衣草嗎,我說當然不是,我感覺薰衣草是一個外來物種,雖然國內每個城市都有薰衣草莊園,但是最吸引我們的還是法國的薰衣草。二月蘭就是中國的野花,雖然我在這兒伺弄它們,但其實就是野花……”
“中國的野花”——聽到這幾個字眼時,萬喆有一瞬間感到些許震撼。二月蘭自然不是那種隨處可見、泯然雜草的野花,但它確實像野花一樣堅韌,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時候,長出的新葉被凍傷,也難以影響它次年春天的勃勃生機。于是,熬過一場場秋雨和冬雪,作為幾乎是最早開放的一種植物,新生的二月蘭總是如約而至,年復一年地向行人遞上燕南園第一封春天的邀請信。
嚴女士記得在駐足觀賞的路人中間,曾有一位背著畫架的男孩。他安靜地支起畫板,一筆一畫地描摹著眼前盛放的二月蘭,從艷陽高照到向日西斜,光影流轉之間,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并用顏料構建出心中的花園。嚴女士說,她并不介意自家院子不聲不響被繪入畫中,相反,她十分樂在其中:在網頁上見到這張畫作、認出自家庭院后,她單獨將之保存了下來,并專門發了一條朋友圈。
經過時光的洗禮,燕南園61號院已從雜草叢生一變而為二月蘭的天堂。在那紫色花海中,有嚴女士躬行勞作的身影,有學生們清脆歡愉的笑聲,有作畫者源源不斷的靈感,更有每一個人都能于瑣碎之外收獲的舒心。

“展開歷史的畫卷”
萬喆曾問過嚴女士,為什么不在門前的院子里種菜呢?嚴女士說,在這里種花,是給別人看的,種菜終歸不適合燕南。
不知嚴女士是否看過季羨林先生寫的《二月蘭》,每每看到那片紫色花海,萬喆腦海中總會浮現出一段文字:“一團紫氣,間以白霧,小花開得淋漓盡致,氣勢非凡,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文字構成的畫面與現實世界不謀而合,萬喆笑看這片仿佛跨越了幾十年時光前來赴約的二月蘭,在心里默默感謝嚴女士的決定。
實際上,不只是二月蘭,每一處院落,每一片磚瓦,都仍留有歲月的余韻,讓人凝視之時,思緒每每悠悠蕩回上個世紀,有關燕南園的歷史畫卷,也得以被重新展開。
1919年,美國教會在京創辦的三所學校合并為燕京大學,由司徒雷登擔任校長。1925年燕大遷入北京城西郊新址,燕南園便于此時所造。這里本是歷經明清兩朝的前代廢園,屢經戰亂,殘敗不堪,經美國設計師墨菲之手,中西合璧的建筑美學在此盡顯。今天,那些小樓院落仍然展示著藝術與住宅完美結合的靈光。
在風云變幻的20世紀,燕南園成為一批國內外頂尖學者聚集的世界。亂世之中,潛心做學問并不容易,但居住在這里的學者們從未遠離案牘,源源不斷地向外輸送全新的觀點,延續文化的火光。1932至1933年間,燕南園66號的女主人冰心編寫的《冰心全集》陸續出版,這也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史上第一部作家個人全集;1957年,馬寅初在63號宅院接見《文匯報》記者,發表了他的“新人口論”;1990年,馮友蘭在57號宅院完成了皇皇巨著《中國哲學史新編》……可以說,燕南園是當時燕大乃至整個學術界的“圣地”。
學術大家在燕南園留下的不僅是璀璨的成果,還有動人的故事。
1929年6月,冰心和吳文藻在未名湖畔舉行婚禮,并于同年入住燕南園66號(時為60號)。裝修住宅時,講求生活情趣的冰心幾乎負責了全部設計,而她口中的“書呆子”吳文藻只做了一件事——請木匠在書房做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后來,夫婦二人向全校師生開放自己的書房,燕南園66號儼然成為燕大的圖書閱覽室。不過,這間“圖書閱覽室”也難逃戰火的洗劫,1946年7月,冰心和吳文藻夫婦重返故地,卻悲傷地發現,昔日祥和美好的燕南園早已變得滿目瘡痍,他們的筆記和教材也被一掃而空。見此情景,冰心久久不能平靜。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她在《丟不掉的珍寶》中寫下這樣一段文字:“我還能思想,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我會重建家園……”此后,她與回到燕南園的老教授們共同投入重建工作。二十世紀50年代,經過調整和翻新,燕南園終于恢復了往日面貌,這一方靜謐天地也再次成為中國學術界的搖籃之一。
1952年,燕南園56號成為整個園子里最熱鬧的院落——院門前繁櫻如雪,花香四溢,一群群師生因著這片美好的景致慕名而來。而這位浪漫的主人正是時任北大校長的周培源,他在小院內種滿鮮花,并向所有師生開放,大家親切地稱這里為“周家花園”。司徒雷登說:“蓋廣義之大學教育,乃在實驗室、圖書館以外之共同生活,于不知不覺中彼此互相感化。”燕南園成為“世界外的另一個世界”,成為師生心中共同的精神飛地,或許也與這種深深嵌入日常生活的心靈交融息息相關。
宗璞在《霞落燕園》中回憶道:“燕南園54號有大樹桃花,從樓上倚窗而望,幾乎可以伸手攀折,不過桃花映照的不是紅顏,而是白發。”1980年,侯仁之前往哈佛大學探望闊別多年的恩師洪業。四十三載前,侯仁之在燕南園54號小樓二層的客廳里作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英語講演,而“煨蓮師”洪業正是他的第一位聽眾。將至而立的青年學子立于一端,用英文展開將貫穿他一生的“地理上的北京城”;已過不惑的老師合掌坐在沙發上,耐心地糾正他每一個微小的語病。那時,小樓窗外正是宗璞筆下的大樹桃花,春暖花開,藤桃并茂,桃李不言,下已成蹊。
時光荏苒,多少恩師作為不言的桃李從燕南園走出,培育著代代學子,延續著學術之火。從1954年至2011年,我國民法大家芮沐先生一直在北大任教。年過古稀之時,他仍然蹬著一輛嘎嘎作響的自行車,自燕南園65號出發,穿越校園,趕到教學樓為學生上課。
在燕南園66號旁邊的空地上,矗立著一座“花匠碑”。萬喆不明其來歷和意涵,查閱資料后才知道,此碑為乾隆年間負責園林管理的官員所立,意在祈求花神庇佑、照護花木常青。花匠將護花之愿銘刻入石,而學者將護“花”之心瀉諸筆端。他們以書為田、執筆作耒,在原本貧瘠的學術土地上開出滿園春色以饗后人。
后來每每看到這塊“花匠碑”,萬喆總不由得感慨萬千——在這草木繁茂、芳香流溢的燕南園,兩種不同的“花匠”跨越歷史的星河,遙遙相望,直到今天。
“我們的生活和夢想”
燕南園62號院曾是我國著名文學史家、詩人林庚先生的住所,現在住在這里的,是林庚先生的外孫和外孫媳婦。
萬喆曾與嚴女士一道前去拜訪,迎接她們的是一對和藹可親的中年夫婦。他們現在五十多歲了,沒有孩子,生活倒也悠閑,平日里喜歡養花弄草,因而和嚴女士走得很近。嚴女士笑著講述他們之間因鮮花產生的友誼:“有一次我到62號院門前那條路散步,被院里的花吸引了,我們的交往也是從交流種花經驗開始的。后來我種了好看的花就會給他們送去,他們有開得好的花也會讓我去挖幾株帶回家。”燕南園中簡單的花草將鄰里系在一起,種花、送花、賞花,構成了園子里生活的人之間平凡而浪漫的交流。
萬喆覺得,燕南園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對于園子外的人來說,這里是瑣碎日常結束后的放空之地;對于園子里的人來講,這卻是他們每一天都要回歸的最日常的港灣。將人們勾連在一起的除了花草,還有共同的記憶,有他們共享的屬于這片小世界的寧靜與祥和。
嚴女士告訴萬喆,許多年前的燕南園還未封閉起來,各戶人家的院子都能一眼望遍。南邊的圍墻開著三個鐵門,不同的鐵門于不同時間開合,不同的人從不同的門里走出或走進,大家的人生就在鐵門的清脆碰撞聲中發生了奇妙的交匯。
那時,從62號院走到墻根,可以看到一條小路,小路前方有一棟小樓,二樓是書店,一樓是郵局,郵局門口還設有小超市。燕南原住民的生活于此產生了更加緊密的交融——從書架上拈起一本書,抬頭可能就會碰到自己的鄰居;從窗邊望下去,也許恰好能看到站在超市門口閑聊的主婦;而那個綠色的郵筒,則傳遞著數不盡的柔情與思念。
“那棟小樓早就被拆除了,燕南園的南邊也只剩下一個入口,過去的時光已經成為只有我們這些老住戶才知道的故事啦。”嚴女士笑著說。
不過,那些平凡而溫柔的日常并沒有隨著園內某些建筑的拆除而驟然結束,今天的燕南園依然盛著縷縷炊煙和幾家燈火,也安放著往來人細碎的夢想。
萬喆從宿舍樓到圖書館時總喜歡從燕南園穿過,課業繁重的期末季,每次在安靜的園子里走一走,總能緩解焦慮的心情。應付大量考試和作業并不容易,有時心情實在煩躁,燕南園對于她來說就成了某種力量的來源。有一次,她在路邊澆花的水柱下看到一道彎彎的彩虹,有幾位同學蹲在旁邊拍照,在那一瞬間,她想:這也許就是生活的小確幸吧,不管多忙多累,我們身邊總會有美好的事物,也總有觀賞美好的人。
因為擁有雅致的美景和古樸的氣質,燕南園總會作為取景地出現在藝術愛好者的筆尖下和鏡頭中。一個午后,萬喆正和嚴女士一起散步,恰好看到一個女孩子正拿著專業設備拍攝面前長滿爬山虎的小屋。她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熱情地向她們介紹這是在拍期末作業。完成之后,她專門為嚴女士拍了一張特寫,那張照片嚴女士現在還留著——照片里的她身著紫色上衣,坐在玻璃桌前淺淺微笑;她身后是小屋斜斜的屋頂,旁邊是剛剛冒尖的二月蘭新苗。或許鏡頭收進了太多陽光,她的發絲被染了金色,二月蘭嫩綠的葉片也仿佛被附上夢幻的光暈。
后來萬喆才知道,那個女孩拍攝的被爬山虎擁抱的小屋現在還有人居住——小屋閣樓里住著一位藝術系博士兼編劇,或許某個酣甜的午后她會坐在窗邊,將眼前的燕南園寫進自己的故事里。她會寫些什么呢?萬喆想,也許會有嚴女士在月亮門前搭起的花架,也許會有林夫婦精心打理的花圃,也許會有64號院獨居老人于深夜亮起的澄黃燈光,也許會有結伴而行的友人朗朗的笑聲……
2022年,燕南園進行了一次整體改造,有些獨屬于燕南園的風光在這次改造中銷聲匿跡,不過那種歲月沉淀出來的氣息卻沒有改變,居住其中的人們也依然熱愛這里的生活。雖然多年后可能會搬走,但嚴女士仍然精心打理著自家庭院,她用燕南園修路時產生的廢棄磚塊在門前鋪成一條彎曲小徑,希望來年可以招呼大路邊停留拍照的學生走上這條悉心鋪就的虎皮路,更進一步地與春光撞個滿懷。
踏上那些錯落鋪陳的石塊與磚塊,萬喆又想起初見燕南園的傍晚。她記得暮色掩映下的石磚縫隙里,正有小小的花朵探出頭來,如果說園子的靜謐讓她感到心安,那么這些頑強的花兒,便讓她收獲了生的力量。
想來,也許燕南園的部分吸引力,正來自“不規則”縫隙中的破土生花。捱過歷史上的每一段黑夜與寒冬,她依然能用廣闊的胸懷擁抱每一次晝降與春臨。也因此,由燕南園滋長的生命旋律,至今仍繞梁不絕。
(文中“萬喆”“嚴女士”均為化名)
本文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22年《影視文化與批評》課程作業,獲得“新青年非虛構寫作集市”優秀作品。

原標題:《重拾身邊 | 李好、柳霽琳、李恬恬:小園香徑,幾家燈火:時光里的燕南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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