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空間里的“施暴者”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因粉紅色頭發遭網暴的女孩鄭靈華去世后，中國政法大學羅翔曾在澎湃平臺撰文寫道，“在大量的網暴案件中，很多施暴人最后也被網暴。當人們獲得某種復仇的快感時，需要思考的問題是，離開了正當的程序，我們追逐的正義的初衷是否會事與愿違呢？當然，我們也希望法律提供這樣一種正當程序來抹去那些被傷害被侮辱者的淚水。”

王華（化名）曾參與網暴鄭靈華。他曾用“杭州土匪”的網絡賬號在鄭靈華多個社交平臺賬號下評論。鄭靈華去世后，“杭州土匪”被網友發現，一時之間，王華的社交平臺賬號、他此前工作的單位和曾就讀的學校都收到了網友鋪天蓋地的辱罵私信。

王華認為，他和鄭靈華一樣，都是網絡世界里流量的犧牲品。

網絡暴力監管難在哪里？我們該如何更好地防范網絡暴力的發生？近日，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采訪了學者及網絡科技公司相關產品專家。

@杭州土匪向“雞蛋姬”致歉。

施暴者的懺悔

王華說，知道鄭靈華去世后，他內心非常愧疚。“我在想，如果我不是這樣子的，可能她就不會去世了？”

王華向澎湃新聞承認，他用語言攻擊過鄭靈華，給這位女孩帶來了真切的傷害。他自稱是一個有良知的普通人，是一名刑法學專業的畢業生，家里還有一位妻子和90多歲的爺爺。

2022年8月15日，王華用網名“杭州土匪”在鄭靈華賬號“雞蛋姬”的視頻下評論稱說，“確實師范老師留個粉頭發不合適。”

兩人隨后開始就“老師留粉色頭發合不合適”的話題互相回復。在私信里，鄭靈華說自己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不是老師，我是學生，我未來也不教語數英物化生政史地，請問你還有什么意見。”

“杭州土匪”回復說，“所以正常啊，那種老師怎么可能是粉頭。”

王華說，此后，他被鄭靈華拉黑。

王華感到憤怒，開始在鄭靈華多個社交平臺賬號下留言評論，稱她是“老噴子”、“杭州第一騙子精”、“滿口謊言”。

“雞蛋姬”在微博中表示接受曾網暴她的人致歉

鄭靈華去世后，王華的這些留言被網友發現，一時之間，王華被網友指責為逼死鄭靈華的兇手。即便他曾于2022年8月25日向鄭靈華道歉，他覺得自己的確傷害到了鄭靈華。

王華說，“網友們的辱罵鋪天蓋地，持續了好幾天，原來的工作單位每天收到幾百上千條辱罵他們的郵件”，但他未就此向澎湃新聞出示任何證據。鄭靈華事件發生后，王華的賬號在各類社交平臺上被封禁。

在喬治·華盛頓大學就讀的臨床心理學博士生張夢頻分析認為，研究中，一般網絡空間里施暴的人自控能力較差，容易沖動行事，往往在被網絡評論激怒后開始做出一些口不擇言的事情。“這種狀態下，他們不考慮任何后果，肆無忌憚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張夢頻進一步分析稱，研究發現，容易在網上霸凌、攻擊別人的人，可能偏向于較為內向、沖動的性格。“本身是比較自卑，自尊水平比較低的人。所以平日生活里，攻擊性是隱藏起來的。”

而王華覺得自己不屬于典型的一類網絡施暴者，他說自己家庭幸福美滿，工作也穩定。以往在網絡世界里很少去攻擊別人，最多只是愛評論幾句。

小紅書平臺設置違規舉報頁面

小紅書平臺設置違規舉報頁面

施暴者中的網絡黑產

回看自己的這段經歷，王華認為從某種程度上，他和鄭靈華都是網絡世界里流量的犧牲品，他也是網絡暴力的受害者。

“經歷了這些，我發現制造網絡暴力最終的目的就是要流量，因為他們想獲得利益，最終都是利益驅使。”王華說。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董晨宇從事社交媒體中的人際關系研究，2019年，他所在團隊針對上海的中學生曾做過一次問卷調查，其中認為自己遭受或見證過網絡暴力的學生，在調查中占比將近90%。

看到這個數字時，董晨宇感覺有些吃驚，“我沒有想到會這么高，這說明網絡暴力非常普遍。”

他提到網絡暴力的基本原理是所謂的“網絡去抑制效應”，指的是網絡會抑制一些廣義上所稱的“社會規范”。

董晨宇進一步解釋認為，去抑制化效應很重要的特點在于人們可以更真誠地表現自己，匿名發表言論。“去抑制化去除了現實世界中很多壓抑我們交流的一些約束性因素，而這些約束性的因素取消之后，人們會發表什么言論，方向往哪里走，其實不是技術能夠決定的。”董晨宇稱。

北京數美科技有限公司曾做過關于網絡暴力的相關統計，該公司通過敏感詞庫和深度學習算法，構建了一套內容審核系統，以識別包括辱罵攻擊、泄露個人隱私在內的各類網絡暴力內容和網暴行為。

該公司一位工作人員向澎湃新聞透露，從2022年3月到2023年3月，與網暴強相關的標簽里，僅僅他們的系統在頭部社交平臺、直播平臺、游戲平臺等識別到的與“辱罵”相關標簽風險內容，就達到了4.2億次。

數美科技內容風控產品負責人管銘告訴澎湃新聞，在他們的觀察和分析中，目前網絡暴力的施加者包括普通網民、網絡暴力團伙、有組織性的網絡黑產等多種類型。

其中，有組織性的網絡黑產是一類比較特殊的組織形式，通常是受經濟利益驅動，利用網絡工具進行非法活動的組織。這類有組織性的黑灰產業通常具有組織化、產業化的特征，鏈條成熟，分工明確。

“這些組織往往通過網絡進行非法活動，如網絡賭博、網絡詐騙、網絡敲詐勒索等。還有強烈的地域性。”管銘稱。

管銘說，這些網絡黑產制造話題的目的是得到流量，吸引更多的人。“這些話題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最后沒有人關心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

抖音發布抖音安全中心反網暴指南

平臺如何防范網絡暴力的發生？

隨著網絡暴力問題越來越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各方都在嘗試探索如何防范。不同的社交平臺對網絡暴力的管理和應對機制不同，在不同的平臺上，情況也有所不同。

2021年中國互聯網協會發布的《2020年中國網絡素養調查報告》顯示，社交平臺上的網絡暴力發生率較高，其中微博是最高的平臺，其次是抖音和快手。

澎湃新聞注意到，目前微博設有“涉網絡暴力有害信息舉報專區”，根據提示，用戶舉報涉網絡暴力相關言論可標記“侵權類”舉報，需要填寫“舉報網站名稱”、“詳細舉報網址”及“具體舉報內容”。

此外，對于評論，微博設有評論防火墻，評論接收方可以在微博客戶端隱私設置中開啟評論防護加強狀態，另可以設置屏蔽評論關鍵詞。

在小紅書平臺，如果用戶發現了違規內容，可以進行舉報，并選擇舉報理由。評論中如果存在違規的情況，用戶可以長按該評論，在“彈出菜單”中選擇舉報。私信中存在違規的情況，可以長按私信，選擇舉報。一旦內容被舉報，小紅書將根據《社區規范》進行處理。

抖音短視頻舉報/拉黑內容

抖音平臺于2022年11月上線“防打擾保護工具2.0”功能頁面，包括“私信屏蔽”、“評論屏蔽”、“粉色列表屏蔽”、“私信網暴批量舉報”、“一鍵防網暴”等功能。

在抖音上，針對網絡攻擊，用戶可選擇開啟“私信屏蔽”和“評論屏蔽”，在3天、7天或30天內，屏蔽陌生人的私信、評論。也可以開啟“粉絲列表屏蔽”。

操作方面，用戶可通過抖音搜索“一鍵防網暴”，點擊“防擾工具”即可進入頁面；或搜索“小安保護中心”后依次點擊“平臺入口-一鍵防網暴”進入；也可以在個人設置中依次打開“更多功能-抖音小安-一鍵防網暴”后，一鍵屏蔽陌生人私信及評論。

前述數美科技內容風控產品負責人管銘表示，平臺在緊急情況下除了限制網友評論、過濾不當言論等常態化保護措施外，還能從以下方面加強防范網絡暴力的發生：比如強制實名制，平臺可以通過強制用戶實名認證來限制匿名用戶發布不當言論，減少網絡暴力的發生；此外，平臺可以采用人工智能等技術實時識別用戶的言論，對于違規的言論進行攔截和刪除。

不過，管銘透露，技術手段雖然一定程度上可以保護用戶，但對于某些復雜的網絡暴力事件，單靠技術手段可能難以完全解決問題，需要平臺和相關部門共同合作，采取多種措施綜合應對。

更長遠的治理

治理網絡暴力，各方都在行動。

3月6日，微信公眾號“網信中國“發布《多家網站平臺發布防網暴指南手冊和網暴治理情況》（以下簡稱《治理情況》）。

其中表示，針對近期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網暴問題，抖音、微博、快手、騰訊、小紅書等重點平臺加大防范處置力度，強化識別預警和實時保護，嚴肅查處組織參與網暴、借機營銷炒作的信息和賬號。

《治理情況》披露，一周里，各重點平臺主動向2361名用戶發送一鍵防護提醒，累計攔截涉網暴違法違規信息401萬余條，清理不友善等信息7.2萬余條，處置賬號8511條。

“網信中國”表示，網信部門將持續督促網站平臺切實落實網暴治理主體責任，定期發布網暴防治情況，及時曝光典型案例，積極回應社會關切，堅決維護廣大網民合法權益。

學者董晨宇為網暴親歷者中部分無聲的受害者擔憂。在他看來，大部分遭受網暴的人是無聲的受害者。

“對于每一個網暴受害者，不論采取什么樣的方式，斷網線或直接硬剛，都是受害者，都受到了傷害，只不過還有大量的傷疤沒有揭開。”董晨宇感慨道。

他認為，自劉學州事件、粉紅色頭發女孩鄭靈華去世等極端網絡暴力事件發生后，各方力量應該思考如何讓網暴事件帶來的討論影響更加長遠。

“紀念也是一種力量，可以設置紀念賬號，即便這位博主不能發東西了，但這個賬號會一直在。”董晨宇說。

澎湃新聞注意到，鄭靈華去世后，不少網友開始在她各類社交平臺的評論區下方留言紀念。她的微博置頂的一條評論是，“鄭同學你好，粉色頭發很酷，你一定撐了好久才做出這個選擇。希望你知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希望你下輩子更幸福。我30了，沒有結婚打算丁克，我也喜歡染發，現在頂著一頭掉色的紅發，去年在朋友圈和微博聲援過你，我曾經也因為發色受到過偏見，現在我更勇敢了。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