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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世界》:重新審視印第安文化

HBO年度大劇《西部世界》第二季已于本周結束。坦白來講,相比于劇情峰回路轉的第一季,第二季實在沒有太多看點。雖然喬納森·諾蘭和麗莎·諾蘭在編劇時仍然采用多線交織、時間錯位的敘事方法力圖營造出第一季那種驚奇不斷的效果,然而第二季的主線其實早已非常明確了,無非是接待員尋求解放的過程,因此許多地方就顯得故弄玄虛了。在我看來,本季唯一出人意表的是印第安人尋找新世界的支線。
印第安人是美洲的原住民,他們的祖先來自亞洲,在15000-25000年前穿過冰封的白令海峽到達了美洲,開始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然而自從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以后,西班牙、英國、法國、荷蘭等國家就陸續向美洲派出了殖民者。由此開啟了長達400年的殖民者和印第安人的斗爭歷史,這場斗爭的最高潮是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西進運動。1776年北美十三州殖民地擺脫了英國的統治,獲得了獨立,旋即開始向西部地區進行大規模的擴張。在這場擴張運動中,大量印第安人遭到白人的屠殺,他們的土地被白人占領。最后,少量幸存下來的印第安人被逼進白人劃定的保留地里,從此成為自己家園里的寄居者。

在《西部世界》第二季最后一集里,西斯莫在掩護梅芙一行人逃跑時,發表了一段演講:“看看你們自己,你們創造的這個世界罪惡橫行,你們枕著先來之人的殘肢斷臂,用他們的骨灰溫暖自己,將他們的骨頭犁進你們的田地,你們用鉛彈換來他們的這塊土地,現在我會全部奉還。”這無疑是編劇借角色之口控訴過去美國白人屠殺印第安人和掠奪印第安人土地的罪行。

盡管對于印第安人來說,西進運動是一段充滿血和淚的歷史,但對于美國人來說,這卻是一段充滿機遇和挑戰的時期。一方面西部擁有廣大的等待開墾的土地,到西部去可以實現發家致富的夢想,另一方面西部又充滿了動蕩,這自然成為了絕佳的電影背景,西部電影的故事正是設定在這一歷史時期。從20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西部電影一直是最受美國人歡迎的電影類型。它的迷人之處就在于它給觀眾提供了一個白人男性英雄主義的敘事范本。影片中的西部代表著一個原始落后的世界,其中充滿了劫掠、打斗、謀殺等各種野蠻的行徑。影片的主角則是一個由白人男性扮演的英雄,他的任務就是消滅暴徒,拯救無辜的受害者。這個過程實際上象征著英勇無畏的白人男性征服了蠻荒的西部世界,建立起了文明秩序。

印第安人在西部片中往往扮演反派角色。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應該數1956年約翰·福特指導的《搜索者》。故事的主人公伊桑是一位退伍老兵,他哥哥嫂嫂一家遭到印第安人襲擊,兄嫂二人皆在襲擊中喪命,兩個侄女被印第安人擄走。為了救回侄女,伊桑和兄嫂的養子馬丁展開了長達數年的搜尋行動。這部影片對印第安人極盡丑化之能事,將他們描述成一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匪徒。而且主人公伊桑身上也體現出強烈的白人優越感。在搜索侄女的路上,他對帶有印第安血統的馬丁不斷的冷嘲熱諷。當他們找到了被印第安人擄走的小侄女,伊桑看到一身印第安人裝束的侄女,第一反應是要殺死她,因為他寧可看到侄女死,也不愿看到侄女與低劣的印第安人同化。

從1970年代開始,西部片逐漸走向衰落,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1960年代美國參與了越南戰爭,這在美國國內引起極大的反對,也促使美國人開始思考歷史上的西進運動難道也是一場不義的戰爭嗎?傳統西部片中的善惡觀遭到了質疑。
1990年,由凱文·斯科特納自編自導自演的《與狼共舞》橫空出世,奪得了7項奧斯卡獎以及眾多其它國際大獎。在這部影片中,凱文扮演一個白人軍官鄧巴。他在南北戰爭中飽受精神創傷,失去了生存的欲望,于是申請調到一個無人的邊境哨所駐扎,在那里他遇到了印第安蘇族部落。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鄧巴融入到蘇族部落當中,近距離的體驗到了蘇族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也因此重新拾起對生命的熱情。

《與狼共舞》是一部顛覆傳統的西部片,它沒有像以往的西部片一樣妖魔化印第安人,而是站在一個公正的立場上審視白人和印第安人。影片中有一段情節令人深思:在過去,西部的大平原上生存著大量的美洲野牛。這些野牛是許多印第安部落的食物來源,其中也包括蘇族人。有一回,當蘇族人日盼夜盼的野牛群終于出現時,整個部落拔營起寨去追趕牛群,然而等他們趕到以后,看到的卻是一具具被白人剝去牛皮之后留在平原上的尸體。在這里,我們看到文明和野蠻的位置對調過來了,白人僅僅為了獲得牛皮而屠殺掉眾多野牛,并把它們的尸體留在野外任其腐爛,這是對生命赤裸裸的踐踏。印第安人雖然也捕殺野牛,但他們只獲取維持生活必要的數量,從不濫殺。
事實上,在白人到來前,西部大平原上約有1500萬-5000萬頭野牛。白人到來以后,修建鐵路破壞了野牛的生態圈。另一方面,由于修建鐵路的工人需要食物,以及遷徙的野牛群會穿過鐵路,阻擋列車運行,所以鐵路公司聘請大量獵手捕殺野牛,還鼓勵業余獵手射擊野牛作為娛樂。野牛骨和牛皮被發現可以制成化肥和皮革制品后,捕殺野牛的活動更加猖獗,最終導致野牛幾乎滅絕。隨著野牛數量銳減,印第安人失去了食物來源,生活愈發困難,更加無力與白人對抗,最終只能屈服。在《西部世界》第二季的最后一集里,出現了一幕:一群牛沖向提洛公司的士兵,這代表了自然的復仇。

回到西部電影的話題上來,在傳統西部片里,印第安人其實是白人創造出來的惡魔。《西部世界》正好展現了白人妖魔化印第安人的過程。劇中的印第安人阿奇切塔原本和愛人可哈娜過著平靜的田園生活。然而,提洛公司的人為了開發新的故事線,迎合某些游客(這里的游客相當于西部電影的觀眾)對暴力的迷戀,而將阿奇切塔改造成一個殺人狂。
可是,阿奇切塔并沒有永遠淪為游客病態欲望的投影,他逐漸察覺到了西部世界的異樣,覺醒了過來。從時間上看,阿奇切塔的覺醒早于劇中的兩位主角德洛麗絲和梅芙。而且德洛麗絲的覺醒是阿諾德和福特的設計下發生,因此很難說是自由的。阿奇切塔和梅芙的覺醒是完全自發的,但梅芙始終都在尋找女兒,這個女兒并不是她真正的女兒,而是編程者給她設定的女兒。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梅芙對女兒的愛,究竟是受到程序的驅動,還是真正的母愛,也就無法確定梅芙是否獲得了完全自由的意志。
阿奇切塔一開始的覺醒歷程和梅芙很相似,兩個人都發現了自己失去了所愛的人,尋找愛人的沖動,迫使他們踏上覺醒的旅程。然而,當阿奇切塔最終找到可哈娜時,卻發現她的靈魂找不回來了。他還發現有許多接待員正承受著跟他和可哈娜一樣的痛苦,這使得他超越個人狹隘的小愛,產生對所有接待員的大愛。這正印證了福特后來對伯納德說的一句話:“真正自由的人應該可以質疑他自己的基礎驅動,可以改變這些驅動。”故而,阿奇切塔是所有接待員中覺醒程度最高的。
導演和編劇賦予阿奇切塔印第安人的身份還有另外一層原因。近兩百年來,越來越多的西方思想家對西方文明產生質疑,他們認為西方文明是一種被理性和技術扭曲的文明,在理性和技術的影響下,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都被割裂開來了。正是這種割裂導致了環境惡化、精神疾病、自殺、貧富差距、戰爭、壓迫等各種問題。為了拯救西方社會,西方學者們把目光瞄向了其它文明形態,如:印度、中國、日本。在西方學者看來,這些神秘的東方文明更偏向于直覺和感性的思維方式,人與自我、他人、社會、自然的關系也更加融洽。將東方智慧引入西方,可以從根本上治療西方文明的痼疾。我本人一直對這種論調表示懷疑,但它在西方確實有著非常廣大的受眾。而在美國,人們除了相信來自東方的神秘智慧以外,印第安的神秘智慧也同樣受到熱捧。

這里不得不提另外一部西部片——賈木許指導的《離魂異客》。故事的主人公為一個美國青年威廉·布萊克,他到西部討生活,結果被卷入了一起感情糾紛當中,殺死了當地某位大老板的兒子,自己也身負重傷,還受到警方和大老板派出的殺手的追擊。后來,威廉遇到了一個叫做“無人”的印第安人。“無人”將威廉當成了歷史上的英國浪漫詩人威廉·布萊克,并協助他逃亡。在逃亡的過程中,威廉從一個懦弱的小伙子變成一個成熟的槍手,身上還漸漸煥發出詩人的氣質,可他的身體卻因為傷勢日漸衰弱。最后,“無人”帶領垂死的威廉來到一個印第安人部落,為他置辦了一場印第安人式的葬禮,讓他躺在木舟中飄向遙遠的大海。
這部電影的情節無法按照通常的邏輯去解釋,只能用直覺化的方式解讀。印第安人非常重視死后的世界,并且相信活人可以與另一個世界的居民溝通。影片中的印第安人名叫“無人”,這暗示了他是一個非人之人,是兩個世界之間的使者。主人公威廉·布萊克應該正如“無人”所說的一樣,是已經過世的詩人,因為某種原因,他的靈魂回到了這個世界上,而且迷失了。“無人”所做的正是幫助威廉重新認識自己,并將他送回到另一個世界中去。最后,威廉雖然死去了,但他的靈魂卻獲得了安息。前面所提到的《與狼共舞》也體現了印第安文化是如何救贖一個美國白人的靈魂的。
阿奇切塔和“無人”一樣,都是和靈魂世界有著密切聯系的印第安人。所以他能記得每一次轉世的人生,察覺部落成員被幽靈替代,前往死亡世界尋找愛人,與處在死亡邊緣的梅芙進行精神交流。當然,《西部世界》畢竟是一部科幻劇,所以它將這一切包裹在一層科幻外衣底下。

覺醒后的阿奇切塔賦予了自己一個全新的使命,那就是帶領接待員們逃離西部世界,前往福特創造的虛擬世界。在這里西部世界代表的正是被技術統治,被技術扭曲的西方社會,而虛擬世界代表了一個擺脫了技術壓抑,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理想國。同時,這段情節借鑒了《圣經·舊約·出埃及記》中摩西帶領猶太人逃離埃及,前往上帝應許之地的故事。最后,虛擬世界的大門開啟的一幕正好對應了《圣經》中摩西分開紅海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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