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與時代肝膽相照》，原文標(biāo)題：《宋詞有風(fēng)情亦有豪情》，作者：之江軒，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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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常被誤認(rèn)為只是小情小調(diào)，這雖有點(diǎn)冤枉，但也不是毫無根由，這跟詞的出身有關(guān)。

詞的歷史跟詩比起來，誕生時間要晚得多。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而詞最早只能關(guān)聯(lián)到隋唐。起初時，詩詞兩種文體，分工很明確：詩言志，表達(dá)的是情志；詞言情，特指情愛。人們常說“詩莊詞媚”，因?yàn)樵~本身來源于宴樂，主要是用來娛樂的。從隋唐到五代，難登大雅之堂。

到了五代宋初的詞，依然沒有雄風(fēng)壯志。要么是馮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的愁啊愁，要么是晏殊的“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的閑啊閑。即便如歐陽修，在古文運(yùn)動上縱橫捭闔，改變了整個文壇的萎靡不振，但他寫起詞來，也是婉約得不得了，跟他散文的文風(fēng)宛若兩人。在他這里，詞的境界并沒有打開。他寫了詞以后，也不太在乎署名權(quán)，導(dǎo)致他的一些詞會跟馮延巳的混在一起。 

但在這風(fēng)情無限的小天地之外，亦有一種豪情已在詞里暗暗滋生。

一

多數(shù)人只知道范仲淹是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文士，其實(shí)他帶兵打仗亦是能手，在跟西夏李元昊的對陣中不落下風(fēng)。邊疆待多了，他的詞風(fēng)便有了轉(zhuǎn)變，《漁家傲》寫的就是“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的邊塞風(fēng)光，寫將士，寫征夫，已有戍邊報國之情在涌動。

而到了柳永這里，他雖常為歌女寫詞，但境界卻打開得很大。他的《八聲甘州》的起頭，“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這種大手筆，足以和李太白的“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相媲美。而他的《望海潮》，一起筆就是大開大闔的場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鋪敘展現(xiàn)了杭州城的繁榮壯麗，其“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神來之筆。如此濃墨重彩、傳神大氣地寫出杭州城氣韻形象的，無人能出柳永之右。

當(dāng)然，這些詞作，只是豪放詞的前菜，唯有到了蘇軾這里，宋詞的豪情壯志才真正釋放出來。宋人最經(jīng)典傳神的記載是：蘇軾曾問：“我詞何如柳七（柳永）？”那人回答：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fēng)殘?jiān)隆薄W(xué)士詞需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在詞的革新上，蘇軾超過了老師歐陽修，以詩入詞——凡詩歌所能表達(dá)的，詞也都能表達(dá)；凡詩歌所能達(dá)到的意境，詞也能抵達(dá)。 

面對人世的悲歡離合，他會發(fā)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之問，最后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收尾，和李白的明月詩相比各有千秋——此詞出后，所有中秋詞俱廢。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形象大氣地描述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場景，讓黃州赤壁聲名顯赫，名正言順成為“東坡赤壁”。

他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他的“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都充滿了向上之力。讀東坡的詞，清曠神遠(yuǎn)，細(xì)讀之后，總能找到共情之處。這種豪情不是用力過猛的激情四射，而是人生的曠達(dá)舒緩。 

只可惜，蘇東坡的魅力雖然大，他的詞傳頌也廣，但當(dāng)時沒有多少人繼承他的這種豪情。如他最欣賞憐愛的弟子秦觀，卻變成了婉約詞的圣手，反而和柳永的風(fēng)格更近。蘇東坡也無可奈何，只好寫上“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戲謔秦觀繼承了柳永之風(fēng)。

二

到了宋室南渡，在這個劍與火、血與淚的時代里，蘇東坡才找到了很多知音，詞的壯志豪情全被激發(fā)出來了。面對社稷危亡，面對民族恥辱，面對百姓苦難，詞再也不是淺斟低唱了。宋詞上最為壯懷激烈、同仇敵愾的一頁，便是這群熱血沸騰的愛國者共同書寫的。

如岳飛，他的詞雖只存留三首，但那首“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滿江紅》，足以氣壯山河，每到中華民族危亡之際，便成為所有志士仁人的共同心聲。

如張孝祥，一生堅(jiān)持抗金，在宴席上書寫了《六州歌頭》，“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詞風(fēng)駿發(fā)踔厲、慷慨悲涼，讓主戰(zhàn)派張浚感念而當(dāng)場罷席而去。

如劉過，時時銘記“中原事，縱匈奴未滅”；如劉克莊，“少年自負(fù)凌云筆”，常常惦記“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如陸游，一生不忘收復(fù)中原，永志不忘“當(dāng)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這種波瀾壯闊的報國豪情在辛棄疾那里達(dá)到巔峰。辛棄疾身份很特殊，他是軍人出身，能于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他年輕時曾沖進(jìn)金兵陣營，擒拿了叛徒張安國，然后馳騁而去，一路南下，押到臨安，簡直堪比武俠小說里的場景。

只可惜，他南歸后一直不得志。雖然刀劍入庫，但他還選擇了詞文報國。從現(xiàn)在來看，詞的力量超過了刀劍。比起蘇東坡來，他對詞的革命性更大，直接以文為詞了，散文句法在他詞里處處可見。且他學(xué)養(yǎng)精深，所以詞里用典奇多，常順手拈來，但化用得巧妙。讀辛棄疾的詞，是要點(diǎn)歷史門檻的。

得志時，讀他的《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昂揚(yáng)時，讀他的《破陣子》，“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憤怒時，讀他的《水龍吟》，“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失意時，讀他的《永遇樂》，“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會意時，讀他的《南鄉(xiāng)子》，“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但不管如何變化，貫穿其中、一生不變的，是他夢回中原、收復(fù)河山的壯志豪情。

三

從詞的前世今生看，確實(shí)是從婉約出發(fā)，專注花前月下的小天地，但經(jīng)過范仲淹的邊塞雄風(fēng)，到蘇軾的曠達(dá)高遠(yuǎn)，再到辛棄疾的萬丈豪情，宋詞的天地越來越大，營造的境界越來越高，具備了與詩歌同樣的氣魄與精魂。

讀蘇軾的詞，是感受那種超越人生的曠達(dá)之情；讀岳飛、陸游、陳亮、劉過、辛棄疾的詞，是感受那種上陣搏殺的熱血激情，那種精忠報國的萬丈豪情。

蘇軾一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仕途跌宕起伏，正是這種生命的歷練、感悟給了他的詞一種深沉的底蘊(yùn)，這是晏殊這種太平宰相們所不能感悟的。而到了豪放詞集中爆發(fā)的南宋之初，岳飛、劉過、陳亮、劉克莊、陸游等人無一不是憤恨外族侵略、堅(jiān)決主張抗金的。

如陳亮，一生雖沉淪下僚，卻五次上書朝廷抗金，因反對屈辱茍安，主張北伐而多次身陷牢獄，但始終初心不改。他和辛棄疾最為意氣投合，常有詞作互相酬唱，在創(chuàng)作詞上絕對是一對好CP。而豪放詞的集大成者辛棄疾，本身就是身懷絕技卻懷才不遇的軍人，這種殺敵報國的豪情只能委屈在詞作里盡情傾訴。

比起規(guī)整的詩歌，詞作更能淋漓盡致地抒發(fā)這種豪情。正是這種對祖國的赤膽忠心融入到了詞里，讓詞有了新的生命，撐起了硬朗的筋骨，不再是偎紅倚翠的靡靡之音了。

而這種愛國詞作也激勵了人們抗敵的斗志，極為振奮人心。光一首岳飛的《滿江紅》，讓后代多少仁人志士前仆后繼地奔赴國難。所以，宋詞之美和愛國之情是相互成就的。

每到迷霧陣陣，每到臨陣退縮，每到危難時節(jié)，可以大聲朗誦宋的豪放詞，那種字里行間的壯懷激烈能穿越千古，千載之下，猶見其凜然正氣，猶見其昂揚(yáng)面貌。

《與時代肝膽相照》
???作者：之江軒
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