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耕耘土山灣——追憶張偉老師與土山灣的夙愿
1月11日早上驚悉張偉老師逝世的消息,學界一片扼腕,我也陷入了久久的哀思之中。
這些天來,慢慢回想起十多年來、直至最近與張老師在土山灣研究中合作的點滴,仿佛就在眼前沒有逝去。與張老師一樣,筆者的研究興趣一直在土山灣與中西交流方面;對于土山灣的興趣最早并非源于張偉老師,但張偉老師無疑是對我的土山灣研究幫助最大的人之一,是我研究的領路人。
張偉老師生前提到過,他曾請人鐫刻過一枚章,內容是:“情系小校場,耕耘土山灣”。他一直對這個章非常滿意也非常喜歡。“小校場”是上海小校場年畫,與徐家匯土山灣一起正是老師長期研究的兩個領域。作為張老師眾多的學生之一,同時也是在土山灣研究中多次合作的晚輩,我也有許多張老師與土山灣的故事想要分享,一并獻給恩師。
一、紀念:《土山灣畫館人物志》

2014年夏,我迪拜求學回國之后,張老師邀請我參編幾本海派文化書籍,其中包括后來出版的《梧桐深處:建筑可閱讀》(上海文化出版社,2019);再一個就是張老師打算出一本關于土山灣的書,但當時并沒有定下書的主題。張老師最初的想法其實是出一本“土山灣畫館的照片集”。我當時沒敢立即答應,因為照片整理研究不是我的強項,況且手上也沒有原照的收藏。后來,張老師再次提起這個話題,2016年末張老師告訴我,作為土山灣畫館成立170周年活動的一部分,想要出版一本《土山灣畫館人物志》;而全書最早的構想,不只有出版的計劃,而是做一個關于土山灣畫館的作品展。但張老師在整理了現有作品之后發現,現存土山灣畫館的作品量遠遠撐不起一個展覽。于是就建議,改為《土山灣畫館人物志》一書先行出版。恰在此時,我偶然中發現了一些關于徐家匯尤其是土山灣新的重要史料,其中絕大部分史料從未被學界注意過,如耶穌會期刊Relations de Chine(中國通訊)、Directory of the Jesuits in China from 1842 to 1955(耶穌會士在華名錄)等等。于是,當張老師跟我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下來。

民國震旦大學舊藏Relations de Chine(中國通訊),復旦大學館藏
2017年的時候,張老師特地給我發微信,告訴我《土山灣畫館人物志》選題已確定,我們要開始正式啟動了。2018年的一次研討會上,張老師特地把我叫出去,告訴我他對于這本書的思路:除了依然要以配圖為特色之外,在文字上也要補上之前《遙望土山灣》(詳下)上沒有寫過的人物;對于之前那本書中有的人物,也要根據現有的研究進行內容豐富和修改。
此時,徐家匯藏書樓徐錦華兄又給我提供一個信息:有一位女讀者無意中在藏書樓提起,說她在土山灣博物館的照片陳列中偶然看到了她叔叔的形象,還熱情地留下了電話。在詢問了張老師之后,當機立斷馬上決定重啟土山灣老人的采訪。之后,我們又從各個途徑找到并采訪了幾位老人,與十年前相比這幾位老人的尋找更是費盡周折,有些是張老師偶然在自媒體上看到。甚至有一位老人在我費盡周折取得聯系的時候已經去世,之后采訪的是他親屬。
1945年8月與徐匯中學校隊友誼賽本校隊2:1勝(七人制),徐匯中學擁有高致文、羅壽福、徐祖國、徐德明等人(原照由土山灣老人章俊民捐給土山灣博物館,中間最高者為土山灣老人余雪抱二哥余雪生,文中提到的女讀者在土山灣博物館看到的照片即為這張)
跟著張老師一路采訪這些土山灣老人的過程中,在張老師的帶領下,我逐漸走進了這些八九旬老人曾經的世界,我能感受到土山灣孤兒院對于這些老人一生的影響:有的老人已年逾九旬,但依然記得七八十年前自己曾演奏過的西洋樂器,并依然記得這些樂器的法語名字;有的老人滿懷自豪地告訴孩子,自己曾在土山灣畫館中“管過油畫顏料”;有的老人不無遺憾地回憶起因為自己在繪畫考試中考了第三名之后被畫館淘汰的經歷;甚至有的老人清楚地記得外國相公離開土山灣赴臺之前,在告訴他“你和我此生永別”的時候,眼中含著淚光。我可以看到,當回憶起孤兒院那雖然清苦但充實的童年時,幾乎每一位土山灣老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欣慰,欣慰自己曾在土山灣學習的經歷受益一生。
除了土山灣老人訪談之外,張老師曾對這本書的書稿進行了分配,我完成其中外國人,以及張充仁部分的初稿,而張老師則除了結合自己的材料對我的初稿進行修改之外,還主要撰寫幾位他掌握材料較多的中國人,如劉德齋、徐詠青等,此外還負責該書中的大部分配圖,這些配圖有不少來自張老師個人的收藏。
該書的出版過程中,我在張老師的帶領下,僅參與了文稿修改的工作,但張老師把我也列為作者之一。作為初學者的我發現,出版一本書是真的不容易;張老師甚至會為了幾個詞是否要刪去,與出版社編輯意見不同,而堅持不已。他經常說:“我胸懷凜然正氣,毫無所懼。”2022年11月上海書展的首發式上,張老師訴說了他寫書五年來的心路歷程,并希望通過這本土山灣畫館的專著,讓更多的人知道土山灣,了解土山灣,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對這段鮮為人知的海派文化歷史進行“打撈”。除了這本《土山灣畫館人物志》之外,我和徐錦華兄還有幸跟隨張老師編寫過《海派之源·人文記憶》(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22年),為徐家匯土山灣的研究推廣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
1940年3月19日土山灣孤兒工藝院全院合影(章俊民提供,現藏于土山灣博物館)
土山灣畫館畢業證明書,土山灣博物館藏
在此期間,我其實相繼經歷了一系列人生中的跌宕起伏:重啟之前中斷的求學進程、父親重病去世,加入徐家匯歷史研究會,再到之后的讀博深造,在這一系列的人生起伏中,張老師一直給我重要的建議和幫助,支持著我走到今天。
二、問道:《遙望土山灣》
其實我認識張老師的時間并不能算長,當時是在2008年的土山灣歷史講壇上。當時我還在上海圖書館工作。之前我就聽過張老師關于上海史的講座,也讀過張老師的書,一直久仰張老師的大名。在那次講壇上,我給張老師遞了紙條問他問題,在茶歇期間,我就跟張老師聊起了土山灣的歷史。那次會議之后,張老師也讓我有問題就去他辦公室多聊聊天。因此,我就經常去張老師的辦公室,張老師也對我熟悉了起來。我經常會找一些土山灣的外語資料跟張老師交流,張老師手頭收到一些關于土山灣的資料也會與我分享。由于我長得圓臉,胖胖的,乍一看和張老師有幾分相似,加上都姓張,有同事就戲稱我和張老師像“父女倆”。也有同事直接說:“我看你和張老師挺有緣的。”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當時圖書館的規定,一些歷史文獻查閱并不容易,張老師經常會幫我借一些土山灣相關的中文資料,作為我研究的補充。
大約也是在這一時期,我和張老師的第一本書《遙望土山灣》(同濟大學出版社,2012年)的雛形成了。作為一位土山灣的研究者,我明顯能感受到張老師對于土山灣的感情。土山灣的眾多中外人物中,他尤其喜歡土山灣畫館的劉德齋、徐詠青以及照相制版部的安敬齋(Henry Eu),同時也在他們三人身上傾注了最多的精力。
廣受好評的土山灣老人訪談其實最早也是張老師的想法,張老師曾經多次說過:這個工作,我們其實做晚了,要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初做的話,可以獲得更多更重要的史料。但是,晚做總比不做要好。
當時我跟張老師以及錦華兄一起,相繼采訪了六七位土山灣老人,第一批采訪的這些老人有些是通過熱心老人提供的聯系方式,有些是在報章上看到報道之后主動跟我們聯系。這個過程是辛苦的,也是快樂的。一路上,我們都會聽張老師說起他以前在徐家匯藏書樓工作的事情,我記憶中,他說他當時都是住在書庫里,日夜在里面看書,連吃飯都是讓同事打了送進來。
眾多老人中,最令人記憶深刻的是有一位叫李成林的老人,他是我們采訪的老人中最年長的,他出生于1919年,第一次采訪過后,張老師翻出了一些土山灣的老照片,讓我拿去嘗試給老人辨認一下,尤其是之前數位在我們的文字中反復出現卻苦于沒有照片形象的人物,于是我又進行了第二次采訪,果然老人認真地辨認出了數位土山灣的重要人物,其中包括張老師心心念念的安敬齋。這次“辨認”之后僅五個月,老人撒手人寰。若沒有那次張老師執意之行,可能很多今天為人熟知的土山灣人物形象都將石沉大海。
還有一位同樣記憶深刻的是來自臺灣地區的同胞,他本來與土山灣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土山灣的潘國磐(Xavier Coupé,1866-1971)相公在離開上海之后去了臺灣,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深得這位來自土山灣的潘相公教誨,一直心懷感恩,在采訪過程中,他逐漸知道了這位曾對他產生過影響的人物其實來自土山灣,后來他來上海時,還特地來土山灣博物館參觀,張老師熱情接待了他。這些老人每一個都是“有故事的人”。也正是在張老師專業的引導下,他們逐漸回憶起了六七十年前在土山灣的經歷,成為今天土山灣的重要史料之一。
那段時間,我邊采訪老人邊寫初稿,相繼與張老師合作了多篇出來,其中有寫柏立德(Gabriel Palatre)的,寫黃伯祿的,以及寫土山灣建造的布魯塞爾“中國宮”的。可以說,這些文章里,幾乎每一篇都引起了學界的關注,甚至我看到了有權威媒體和官網轉載了我們的文章。同時,張老師還手把手向我啟蒙了很多學術規范,比如如何加注,如何更多地使用學術語言。雖然我直至今日都不敢說自己完全合格,但每每想起張老師的教誨,總是感覺自己在做研究的最初時期,完全是張老師一手呵護著成長起來的。之后,我和張老師都參與了土山灣博物館的建立。土山灣博物館開館的時候,看得出,張老師非常高興。
這十多年中,無論是學術上還是生活和工作中,張偉老師都對我恩重如山。他教會我的有太多,若是硬要細分類,一個是做學問的認真和執著,另一個就是學術上的各種規范。除了學術之外,還有一些關于生活、工作上的問題,我也經常會問張老師的建議。尤其是我在國外學習工作期間,張老師也會經常來郵件詢問我的生活,叮囑我保重。同時,也告訴我關于那本《遙望土山灣》的情況。后來我才知道,在這段時間中,張老師的夫人不幸去世:可以想象,這本《遙望土山灣》后期,張老師是在什么樣的狀態下完成的。
2012年《遙望土山灣》出版,我當時遠在國外,所有的環節都沒有參加。但是張老師一直在跟我分享這本書的情況。雖然現在看來,這本《遙望土山灣》不無疏漏之處,但依然讓我倍感欣慰。

2008年8月,張偉采訪土山灣原總機酆舟林
2008年8月,張偉與張曉依采訪土山灣老人章俊民
三、傳承與影響: 170周年藝術文獻展
曾有同仁說,“土山灣題材過于局限”;張老師完全不同意這一說法。在他看來,只要你靜下心去深挖史料,耐心去研究,土山灣完全可以一直做下去。其實張老師做這個文獻展的想法始于至少一兩年前,當時張老師還很認真地告訴我,目前學界對于土山灣畫館的誕生時間有很多分歧,有說1851年的,有說1852年的,也有說1864年的,還有說1870年的。根據他的考證,畫館的前身——徐家匯的美術學校可以確定是1851年籌備,1852年正式成立,繼而在1864年孤兒院遷往土山灣之后,于1870年由當時畫館主任陸伯都決定,由副主任劉德齋遷往土山灣,自此正式成為孤兒院的一部分。
同時,我也知道張老師這幾年里自費收集了眾多關于土山灣畫館的重要文獻資料,比如當時徐家匯與土山灣地區傳教士的照相集,劉德齋的親筆信函,土山灣業余演出的滬語戲劇劇本,以及徐詠青的珍貴畫作等等。張老師平時經常晚上吃方便面充饑,但是對于土山灣的資料卻經常一擲千金,他曾給我看過幾張在拍賣會上購買這些土山灣相關資料的發票,我清楚地記得其中一張高達近20萬。
張老師一直希望他的這些收藏以及研究成果,能通過展覽等方式為外界所知。但事實是2022年線下的展覽幾乎全線停擺了大半年,為此他還曾多次痛心疾首地感嘆說:2022年是土山灣畫館成立170周年,如果我們再沒有任何行動,就錯過了。事情的轉機是在2022年10月底的時候,作為例行的拜訪專家活動,新任土山灣博物館金志紅館長來到張老師家看望;借此機會,張老師再次提出了辦一個《傳承與影響:土山灣畫館成立170周年文獻展》的想法。金館長當即覺得這個想法非常好,在匯報之后領導也覺得主題非常好,正好借徐家匯書院開館的東風,這個展覽可以放在書院作為開幕展。
一得到肯定的答復,張老師馬上行動起來,還為此熬了幾個夜寫策展方案。經過規定的一系列程序,當這個展覽最終確定下來,已經是11月底的事情了。搭建的時間非常緊,甚至有幾個廣告公司以時間太緊為由推脫了,最終才確定了承接的公司,但也反復強調時間不夠。好在張老師的方案做得非常詳細:大到前言和序,小到放哪幾件作品,張老師全部悉數列出。最終在徐匯區藝術館、徐匯區圖書館、土山灣博物館以及第三方公司的多方努力下,還是如期完成了搭建。
12月21日,張老師進場親自指導布展,選哪幾件作品展出,每件展品放在哪里,張老師全部都親自指揮。據他兒子說,當天布展完后,張老師還得意地在家族群里曬了布展照片——相信那個時候,他多年的心愿將了,非常高興。為此張老師還特地自費去打印店做了與藏品有關的宣傳圖,不僅私信發給我,還發布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信心滿滿地開始新的展覽。
因疫情原因,原本定于12月23日的小型座談會延后到了12月29日。12月23日上午,當我第一次來到展覽現場,就被現場的場景震撼了。確實如張老師所說:這些珍貴的文獻中有半數以上從未對外展示過。每一個展品中,我都能看出張老師的心血。每一個看似簡單的展品,背后都能看到讓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歷史故事。
因24日晚我本人測出抗原陽性,只能抱憾缺席12月29日的座談會。其實,當時身邊很多人染疫,連原定徐家匯書院的開幕式都延到元旦之后,這期間很多人都勸過張老師將座談會推遲到元旦之后,甚至告訴他如果延到元旦之后,座談會的規模可以更大,來的專家也可以更多,但張老師執意不允。我能理解他的這份執念,因為記得他之前就說過:“(這個座談會)一定要在12月31日之前辦掉,因為那才是170周年,之后再辦就不對了。”我后來才知道,其實29日座談會那天,張老師已經明顯很疲憊,但他說起土山灣的事情,依然似乎恢復如常。
2023年1月2日,剛陽康的我從金館長處得知張老師在醫院掛水等住院,馬上發消息詢問張老師情況,張老師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在掛水,當我說來探望時,他馬上說不必不必。直到1月4日晚上,我再次詢問他,他才說自己住院了,我馬上再次提出來探望,他雖然答應了,但是又說馬上要轉院。我就說等您轉院了再來看望。1月5日晚上,我輾轉聽說張老師插管治療了,驚訝之余,趕緊詢問張老師,但是張老師再也沒有回答,第二天我又去問張老師的摯友陳子善老師,陳老師說張老師插管治療,讓我先不要去看以免干擾治療。我還是不放心,和金館長一同來到當時張老師所在的康復醫院,卻被攔在門口,跟張老師家屬聯系上之后得知張老師所在的重癥病房不允許探視。只能悻然返回。
之后幾乎每一天,我都會在展覽現場,告訴每一位參觀者展品背后的故事,同時也告訴他們,這位策展人為這次的展覽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1月10日上午,金館長跟我聯系,說張老師在華山醫院急診搶救。當天晚上我就帶上一切準備陪夜。到了華山醫院,發現連家屬也只能在外面等候。張老師哲嗣告訴我們,張老師已經轉了兩次醫院,病情危重,但我們提出陪夜的要求也被婉言拒絕了。
回到家中,我輾轉反側,不知為何越想越不對,感覺明天一早我還是一定要去醫院看看張老師。然而第二天上午我一打開手機,收到的卻是張老師已于凌晨去世的消息。我身邊好幾位張老師的學生都說自己在三點不到的時候突然驚醒,然而我卻沒有。聯想到之前兩次去醫院看張老師卻未能如愿見到最后一面,我只能聊以自慰:也許直到最后一刻,張老師都希望留在我心中的永遠是那個有問必答,臉上掛著微笑的張偉老師。
之后的幾天里,我更多地出現在徐家匯書院的展覽現場,因為我知道這個展覽在張老師心中的分量。除了在恩師的展墻前獻上鮮花表達紀念之外,也努力告訴每一個來參觀的人:為了這個展覽乃至土山灣歷史的研究,張老師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可以說,張老師用生命詮釋了“耕耘土山灣”這五個字。未來,我也希望土山灣的歷史能夠得到更多地“深挖”和打撈,我也將和眾多學者一起,努力讓更多人了解這段塵封的歷史,以期完成張老師的遺愿,讓恩師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

作者與張老師在2022年書展上
2023年1月18日張老師頭七日定稿
(王啟元、楊磊、陳嘉仁對本文寫作多有貢獻,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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