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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的人生才容易透進救贖之光
原創(chuàng) 關(guān)鵬飛 南京大學出版社

南京自古就是文化名城,歷代相關(guān)著述層出不窮。隨著世界文學之都花落南京,出現(xiàn)大量刻畫南京城市文化的優(yōu)秀著作,但多是群像式塑造,而把南京的城市品格跟一個人的生命歷程深入揭示出來的著作并不多見,《文學之都的救贖:王安石金陵記憶與書寫研究》是其中較為成功的嘗試。
本書從記憶史的角度切入,完整還原帝王師王安石遇到的內(nèi)外困境及其在帝王州南京獲得的心靈救贖,突出強調(diào)南京山水、文化對其學術(shù)思想、詩歌創(chuàng)作及城市認同等方面的作用,不僅呈現(xiàn)出南京在特有時段的獨特面貌,也為王安石研究提供一個新穎的觀察視角,更對當下的城市化、人與城市、城市文化等課題有所啟發(fā)。
在日新月異的社會發(fā)展中,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努力適應(yīng)新的節(jié)奏,成為我們自身的改革家,忘記安頓我們?nèi)馍砩钐幍撵`魂。這種漂泊之感,在城市生活中越發(fā)明顯。而王安石最終從文學中所獲得的力量,也將是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
身安之地:人與城市
(節(jié)選)
心安并非靠意志就能實現(xiàn),還需要首先身安,故王安石《贈僧》云:
紛紛擾擾十年間,世事何嘗不強顏。
亦欲心如秋水靜,應(yīng)須身似嶺云閑。
而金陵則給王安石帶來了身安,其隱退金陵時期,留戀山水之間。如《庚申游齊安院》云: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后山前處處梅。
未即此身隨物化,年年長趁此時來。
后來又有《庚申正月游齊安院有詩云水南水北重重柳壬戌正月再游》,果然沒有食言,齊安院成為王安石經(jīng)常打卡之地,如《壬戌正月晦與仲元自淮上復至齊安》《同陳和叔游齊安院》《成<字說>后與曲江譚掞丹陽蔡肇同游齊安院》等。除了詩歌,還有詞作加以表現(xiàn),如《漁家傲》其一:
燈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亂。聞?wù)f洊亭新水漫,騎款段,穿云入塢尋游伴。卻拂僧床褰素幔,千巖萬壑春風暖。一弄松聲悲急管,吹夢斷,西看窗日猶嫌短。
甚至使王安石產(chǎn)生跟“故吾”不同的“新吾”之感,其《秦淮泛舟》云:“花與新吾如有意,山于何處不相招。”有時則又有“新吾”“故吾”皆我之感:“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今吾如可狀,此物若為摹。”(《傳神自贊》)其絕筆詩更是連“故吾”亦忘:“老年無忻豫,況復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慰以流芳。流芳不須臾,吾亦豈久長。新花與故吾,已矣可兩忘。”(《新花》)此詩之意,與“一川花好泉亦好,初晴漲綠深于草。汲泉養(yǎng)之花不老,花底幽人自衰槁”(《法云》)略同,不僅泯滅新舊之吾,亦渾然物我為一矣。
山水之游亦有佳處,因為稍涉人事,就有卷入紛爭的嫌疑,如王安石與呂嘉問詩歌唱和,就被拿來作為諷刺證據(jù),而山水之間則無此憂慮。故袁桷云:
呂嘉問以元豐元年自金陵改知潤州,二年四月,落職罷郡。方是時,朝廷積息之弊極矣。公時家居,然猶不悟其非,何哉?昔山谷老人嘗言:“荊公不甚知人痛癢。”余謂此說殊不近理。夫人之厚薄,皆生于情之好惡。方熙寧間,荊公之所惡者多矣。至于晚年,而其所好者又皆背叛構(gòu)禍,宜其平昔簡牘漠然,若無世俗之情。
昔日同僚之背叛對王安石晚期心態(tài)亦有較大影響,山水則一直撫慰著他。
最能體現(xiàn)身安的是王安石在金陵的日常生活。雖然王安石主張下棋耽誤道德修行,但偶爾無事,也下棋為樂,如:
北風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與君棋。
明朝投局日未晚,從此亦復不吟詩。
(《對棋與道源至草堂寺》)
有一次番禺使君送給他大龜,他設(shè)想了各種處置之法都不得當,最后拿到鐘山寺廟里放生并寫《同王浚賢良賦龜?shù)蒙帧菲吖乓皇住T娭邢葘懘簖斣诤@锉环咕プ。I給王安石,王安石雖然高興,卻因大龜在今世無所可用而發(fā)愁,墊床太委屈它,拿去換米又換不了多少,跟米一起煮熟吃又嫌腥臊,放生到污泥中又覺得惡心,傳說龜尿可治耳聾,但又不一定有效,據(jù)說大龜可以馱人脫離險境,可踩它的背本身就危險,想把它剖開、用它的龜殼占卜,可又沒有什么事要占卜,想連殼一起吃掉它,又因病不能吃,要不還是留著學龜息大法吧?這倒真的能延年益壽,可每次都是早上對著朝陽呼吸,王安石覺得自己年歲已高,起不了那么早……留在家里吧,又怕被偷,賠了夫人又折兵就不好了。思來想去,萬分糾結(jié),最終選擇送到鐘山和尚那里。詩雖寫龜,卻透露出王安石的日常生活狀況,可謂彌足珍貴的材料,從中不難看出王安石暮年生活的實況,雖有疾病困擾,大抵身安心安。

半山園門前王安石像(韋力攝)
王安石對自己的住宅極其滿意,詩中說:
吾廬雖隱翳,賞眺還自足。
橫陂受后澗,直塹輸前瀆。
跳鱗出重錦,舞羽墮軟玉。
碧筒遞舒卷,紫角聯(lián)出縮。
千枝孫嶧陽,萬本母淇澳。
滿門陶令株,彌岸韓侯蔌。
尚復有野物,與公新聽矚。
金鈿擁蕪菁,翠被敷苜蓿。
蝦蟆能作技,科斗似可讀。
欞軒俯北渚,花氣時度谷。
耕鋤聊效顰,締構(gòu)行可續(xù)。
荒乘儻不倦,一晝敢辭卜。
雖無北海酒,乃有平津肉。
翛翛仙李枝,城市久煩促。
寄聲與俱來,蔭我臺上谷。
(《招約之職方并示正甫書記》)
全詩寫到住宅附近各種動植物,確實有擺脫“城市久煩促”,而“心事付草木”的悠閑之意。池里游魚之樂甚佳,王安石在詩中寫道:
念子且行矣,邀子過我廬。
汲我山下泉,煮我園中蔬。
知子有仁心,不忍鉤我魚。
我池在仁境,不與?獺居。
亦復無蟲蛆,出沒爭腐余。
食罷往游觀,鲅鲅藻與蒲。
波清映白日,擺尾揚其須。
豈魚有此樂,而我與子無?
擊壤謠圣時,自得以為娛。
(《邀望之過我廬》)
又有“南蕩東陂無此物,但隨深淺見游鰷”(《芙蕖》)、“溝西直下看芙蕖,葉底三三兩兩魚。若比濠梁應(yīng)更樂,近人渾不畏舂鋤”(《溝西》)、“槐陰過雨盡新秋,盆底看云映水流。忽憶小金山下路,綠蘋稀處看游鰷”(《懷府園》)等詩。一旦有此濠上之樂,就不忍食魚:
捉魚淺水中,投置最深處。
當暑脫煎熬,翛然泳而去。
豈無良庖者,可使供匕箸。
物我皆畏苦,舍之寧啖茹。
(《放魚》)
甚至連乘舟都怕傷魚:
池塹秋水凈,扁舟溯涼飆。
的皪荷上珠,俯映疏星搖。
深尋畏魚淰,中路且回橈。
冥冥菰蒲中,乃復有驚跳。
(《秋夜泛舟》)
亦有鳥兒來園中光顧,如不祥之鳥車載板,但王安石不以為意,并寫《車載板二首》,表現(xiàn)出生死達觀之態(tài)。王安石屋舍周邊曾有桃花成林:
舍南舍北皆種桃,東風一吹數(shù)尺高。
枝柯蔫綿花爛熳,美錦千兩敷亭皋。
晴溝漲春綠周遭,俯視紅影移漁舠。
山前邂逅武陵客,水際彷佛秦人逃。
攀條弄芳畏晼晚,已見黍雪盤中毛。
仙人愛杏令虎守,百年終屬樵蘇手。
我衰此果復易朽,蟲來食根那得久。
瑤池紺絕誰見有?更值花時且追酒,君能酩酊相隨否?
(《移桃花示俞秀老》)
除了移桃花,還有移杏花等詩。花之外,還栽綠色蔬菜:
園蔬小摘嫩還抽,畦稻新舂滑欲流。
枕簟不移隨處有,飽餐甘寢更無求。
(《園蔬》)
移栽柳樹:
移柳當門何啻五,穿松作徑適成三。
臨流寓興還能賦,自比淵明或未慚。
(《移柳》)
按照王安石的話來說,大抵是“心力常年人事外,種花移石尚殷勤”(《金陵報恩大師西堂方丈二首》其二),可謂極其生動。這與早年“更作世間兒女態(tài),亂栽花竹養(yǎng)風煙”(《鄞縣西亭》)已大不相同。
夏天的金陵較熱,王安石也有山間避暑之詩:
殘暑安所逃?彎碕北窗北。
伐翳作清曠,培芳衛(wèi)岑寂。
投衣掛青枝,敷簟取一息。
涼風過碧水,俯見游魚食。
永懷少陵詩,菱葉凈如拭。
誰當共新甘,紫角方可摘。
(《彎碕》)
寫自己在彎碕鋪席酣眠乘涼之事,金陵山水使暑熱也變得可愛起來。王安石也有夜間看月照流水雅事:
山泉墮清陂,陂月臨凈路。
惜哉此佳景,獨賞無與晤。
埭口哆陂陰,要予水西去。
呼僮擁草垡,復使東南注。
(《步月二首》其一)
連夜把水道修復如意。最關(guān)鍵的還是要有詩友,如楊德逢、耿天騭等人,可以“攝衣負朝暄,一笑皆捧腹”(《和耿天騭同游定林》)、“有興即扳聯(lián),東阡與南陌”(《次韻約之謝惠詩》)等,朝夕游處山水之間,樂在其中,不知老之將至。
總之,用王安石自己的詩來概括,就是身安才能有這些樂趣,王安石詩中是用“身閑”來呈現(xiàn)的,他在詩中說:
吹破春冰水放光,山花澗草百般香。
身閑處處堪行樂,何事低回兩鬢霜。
(《懷舊》)
只有身閑身安,才能處處堪樂。地域文化正是在身安的角度,給我們提供更多的啟發(fā)。古人不得已,乃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精神勝利之法,時代發(fā)展,當今城市不僅要追求使人心安,更要使人身安,而“此身安處是吾鄉(xiāng)”則是城市文化核心所在,身安是心安的基礎(chǔ),正如王安石詩中所說:“亦欲心如秋水靜,應(yīng)須身似嶺云閑。”(《贈僧》)只有身閑如云,才能心靜如水。這對我們身處其中的忙碌的世界,不啻當頭棒喝。
本文節(jié)選自《文學之都的救贖:王安石金陵記憶與書寫研究》,有刪改
《文學之都的救贖:王安石金陵記憶與書寫研究》
關(guān)鵬飛 著
在區(qū)域文化和城市記憶研究中,甚至具體到南京文學與文化研究中,王安石都是一個易被忽略的角色,這與他在中國文史哲領(lǐng)域的巨大貢獻和豐碩成果形成鮮明落差。實際上,金陵記憶對王安石來說,是一種獨特的存在,這種記憶不僅是曾為帝王師的王安石對曾為帝王州的金陵投來的溫情一瞥,更是對自己身處其中的思辨反省與追問。尤其是晚年退居金陵的王安石,更是在金陵消化著他的學術(shù)矛盾、變法苦果、人生困境,最終完成思想演進、精神升華和靈魂救贖。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金陵元素給予王安石多大的幫助?王安石的自我超越之路對今天的我們有什么啟發(fā)?本書聚焦于此,從地方志和城市群像的窠臼中突圍,深度挖掘名人個體與居住城市的時空、身心、群己等方面的耦合之道。
原標題:《撕裂的人生才容易透進救贖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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