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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68歲的老人決定離開故鄉(xiāng)|鏡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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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老歌m
編輯 | 吳筱慧

8月4日,農(nóng)歷七月七,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但對于徐翠英來說,不僅毫無浪漫,反而更加一層悲情色彩。
這一天,是老伴陳土民去世的第21天,也是祭奠習俗中最重要的“三七”。“三七”又稱“燒七”或“散七”,孝子孝孫要擎香火,到三岔路口呼喊亡故親人的姓名或稱謂,點燭焚香接亡靈回家。
為了給父親“燒七”,提前一天,陳俊杰專程從寧市趕了回來,帶著徐翠英一起,去4公里之外的集鎮(zhèn)里買來祭祀用的香、燭、紙,最后,還買下了一座靈屋。
靈屋有三層,現(xiàn)代別墅造型,制作雕梁畫棟,很是好看。陳俊杰覺得,父親生前一直住在上世紀80年代末建的磚瓦房里,死后得讓他住得好一點。
這次,陳俊杰是只身回來的,妻子林芳菲在寧市照看兒子瑞瑞,他不想讓瑞瑞再回到這里。7月15日那天,瑞瑞掉入山澗,又眼睜睜看到爺爺為救他被水沖走,受到了驚嚇,現(xiàn)在看到水都害怕,連澡也不敢洗。陳俊杰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讓瑞瑞慢慢擺脫心頭的陰影。也許以后,他再也不會帶瑞瑞回到老家的小山村了。
“燒七”放在村子中心的三岔路口,村干部提醒說天氣炎熱,要注意防火,燒好后盡快清理現(xiàn)場。
中午時分,陽光分外炙熱,徐翠英和陳俊杰大聲地叫喚著陳土民的名字,淚水混雜著汗水從臉頰上淌下來,滴落在地面上,迅速被蒸發(fā),不留一絲痕跡。一些村民站在遠處,有的默不作聲,有的輕輕嘆氣。
香、燭、紙和靈屋焚燒后,留下一地灰燼,徐翠英拿來掃把和畚箕清理,但蠟燭燃燒后,蠟油滲進了水泥路面。徐翠英蹲下身子,用指甲去摳,指甲刮到路面發(fā)出的聲音,令她牙根發(fā)酸。
這次回來“燒七”,陳俊杰打算把母親徐翠英帶到寧市一起生活。父親走了,母親孤身一人在村子里生活,他放心不下。
在寧市,陳俊杰原來租的房子很小,除了狹窄的衛(wèi)生間和廚房外,只有一間臥室,夫妻兩人住著還湊合,如今,母親和兒子住進來,空間就有點局促了,他們馬上通過中介租了套新的房子。新的出租房一共有兩間臥室,但租金是原來的一倍。
徐翠英不肯收拾東西,一直坐在門口的矮凳子上流眼淚。
徐翠英突然變卦了,她告訴陳俊杰,想過了中元節(jié)再去寧市。
中元節(jié)在當?shù)赜直唤凶鳌肮砉?jié)”、“七月半”,家里凡是有已故親人的,照例是要上墳祭奠的,徐翠英覺得給陳土民過完中元節(jié),自己才能安心。
不是剛“燒七”了嗎?只不過8天時間,又去上墳,也太過頻繁了。陳俊杰心里有點不耐煩,不過他看出來,母親已打定了主意,只好由著她。
陳俊杰起程回寧市,等中元節(jié)過后再回來接母親。他在寧市一家物流公司打工,請一天假就少一天工資,有一份工作挺不容易,以后,房租再加上母親和兒子的各項開支,賺錢需要更賣力了。

徐翠英拖延著不去寧市,是還沒有做好離開村莊的準備。
澗溪口是一個自然村,三面被大山環(huán)抱,只有一條水泥路與外面的世界相連接。與這條水泥路呈平行走向的,還有一條貫穿整個村莊的山澗。山澗的源頭出自這個縣海拔最高的東面山,東面山林木豐茂,終年水量充沛,到了雨季,洪水咆哮,毀田損屋。

山澗
山澗兩邊是大片的農(nóng)田,養(yǎng)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澗溪口村村民。
在徐翠英的記憶里,以前,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只要初見天光,農(nóng)田里就會有勞作的身影,一直到星月滿天,人們才從農(nóng)田里走出來,各自回到已經(jīng)點燈的家。即便是農(nóng)閑時節(jié),人們也像稻草垛一樣堆在田塍邊,不離開土地半步,除了種地,他們覺得做其他事都不正經(jīng)。
徐翠英原以為,這種生活會一成不變,一代又一代延續(xù)下去——農(nóng)民離開了田地還能干啥?
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澗溪口村就有膽子大的年輕人走出村莊,去城里謀生。后來,親戚帶親戚,朋友帶朋友,年輕人紛紛奔向了天南地北。過年的時候,他們回到村莊,各種牌子的香煙滿天亂飛。這些見過世面的年輕人,穿著打扮和言行舉指都很洋氣,與沒出門的人形成鮮明對比。上了年紀的人看了搖頭,說他們“學壞了”。但這種觀點很快被顛覆,外出打工成為“出息了”的代名詞。
“打工”這個詞,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澗溪口村人的嘴里,又有更多人登上離鄉(xiāng)的客車。
陳土民和徐翠英也想?yún)R入外出打工的滾滾洪流,但他們的現(xiàn)狀頗為尷尬,兩人的歲數(shù)已在40上下,兒子陳俊杰還在上學,雙方的父母皆已去世,不能幫忙照顧。他們被拴住了雙腿,只能守在土地上。
村莊里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高大氣派的樓房,都是那些外出打工賺了錢的人回鄉(xiāng)建造的,陳土民和徐翠英的幾間磚瓦房立在中間,頗為寒酸。

陳家磚瓦房
學業(yè)平平的陳俊杰高中畢業(yè)后去了寧市打工。這時候,陳土民和徐翠英已經(jīng)年過半百,他們無力也無心像很多人一樣,離開這個使他們變得老邁的村莊。
陳俊杰在寧市打工時認識了林芳菲,兩人處起了對象。2014年10月1日,陳俊杰和林芳菲結(jié)婚,親家要的8萬元彩禮,把陳家的家底全部掏空。
2016年,林芳菲生下了瑞瑞,陳土民和徐翠英老倆口激動不已。林芳菲產(chǎn)假結(jié)束后,把瑞瑞送到了澗溪口村,交給老倆口照看。
澗溪口村人口的年齡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兩頭大、中間小的“啞鈴型”特征,不是老就是小。一頭,太陽即將下山;另一頭,太陽正在冉冉升起。現(xiàn)在,村里一共有50多戶人家,60歲以上的老人有40多位,其中70歲以上的有20多位,而8歲以下的孩子10多位。
這些孩子跟瑞瑞一樣,父母在外打工,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照看。到了上學的年齡,有的孩子會被父母接到身邊,在城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也有一小部分孩子繼續(xù)留在村子里,在集鎮(zhèn)里上學。
只有過年的時候,這些孩子才能和父母團聚幾天。年后,隨著大人的外出,孩子和父母剛剛建立起的親昵關(guān)系,又逐漸消散,等待一年后的再次修復。
陳俊杰和林芳菲不希望在感情上與瑞瑞有疏離,他們給陳土民和徐翠英配了智能手機,并教會他們?nèi)绾谓哟蛞曨l電話。他們約定好,每天傍晚吃飯的時候打視頻電話,通過小小屏幕,面對面地與瑞瑞說上幾分鐘的話。雖然隔著幾百公里路,但這時候一家5口人是在一起的。

時間的飛逝,往往體現(xiàn)在孩子的成長上。從呀呀學語,到能到處亂跑,一轉(zhuǎn)眼,瑞瑞6歲了。
每一年,有出生不久被父母送來的孩子,有逐漸長大被父母接走的孩子,就像一茬茬莊稼,長出來一批,收割掉一批。一些老人失去老伴之后,兒女覺得不放心,就把他(她)接到自己打工的地方共同生活;一些老人拒絕跟從兒女漂在異鄉(xiāng),留在村莊里打發(fā)所剩不多的日子。
每當村里有老人被兒女接走,陳土民和徐翠英會在路口默默相送,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村里有句老話:“老人就像靠在門背后的雨傘,不定什么時候就被帶走了”,意思是說,老人的生命很脆弱,不知什么時候就沒了。村口一別,山高水遠,也許以后再也見不上了。
72歲的陳土民和68歲的徐翠英唯一慶幸的是,兩人的身體尚好,自己過得輕松,也不會給兒子添麻煩,甚至還能幫忙照顧小孩。
陳俊杰和林芳菲最擔心的,還是瑞瑞的安全,每次視頻電話最后,都不忘叮囑一句“爸、媽,你們一定要看管好瑞瑞,千萬別出什么事。”
老倆口有時候想想也挺氣惱,小孩子重要,難道家里的老人就不重要了?兒子兒媳言辭里幾乎從沒有關(guān)心過他們。
這些年來,在澗溪口村小孩子還真沒有出過什么意外,唯有一次,一個7歲的男孩趁爺爺奶奶午休時偷偷跑到村道上,被一輛摩托車撞飛,造成胳膊骨折。兩位老人被從城里趕回來的兒子和兒媳大聲斥責,看著老倆口那委屈、愧疚、無助的神情,村子里的老人都感同身受,只能更加細心地照看好孫輩。
今年夏天特別炎熱,好在村子三面環(huán)山,過了下午5點,太陽被擋在山外,涼快了許多,村民們走出家門,去田地里干活。

陳家菜地
7月15日下午5點的光景,陳土民挑著一擔水桶走向自家的田地,他種了豇豆、絲瓜、辣椒、芋艿等蔬菜,需要澆水、除草、松土。在屋子里呆了一天,瑞瑞悶得受不了,他跟著爺爺一起去到田地里玩耍。
爺孫倆走后,徐翠英開始燒晚飯,菜肴是絲瓜炒肉片、芋艿湯,還打算弄個辣椒炒蛋,晚飯時陳土民喜歡嘬兩口白酒,辣椒炒蛋是他最中意的下酒菜。
陳土民的莊稼地,就在山澗邊,當初選擇這塊地種菜,看中的是取水澆菜方便。陳土民開始鋤草,等伸直腰歇一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孫子不見了,正當他四處找人時,突然聽到從山澗里傳來呼喊聲,是瑞瑞的聲音。
陳土民慌了,他直奔山澗,一眼看見在水里掙扎的瑞瑞,直接跳了下去,用力把瑞瑞舉出水面,大聲呼救。
今年79歲的村民陳龍仔恰巧在隔壁菜地干活,聽到呼救聲,丟下鋤頭跑過去,看見陳土民和瑞瑞正在水里掙扎。
陳龍仔急中生智,跑回菜地就地取材,拿過澆地用的糞勺站在岸邊,大聲說:“老陳,快抓住糞勺柄。”
爺孫倆怎么也夠不到糞勺。那段山澗水域又寬又深,岸邊的坡度也很陡峭。

水桶和糞勺
陳土民已經(jīng)疲憊不堪,最后,使出全身力氣一把將瑞瑞往岸邊推去,瑞瑞抓住了糞勺柄。這時候,62歲的村民陳子成也趕了過來,衣服沒脫就跳進水里把瑞瑞抱上了岸邊。
瑞瑞得救了。
而陳土民慢慢沉了下去。幾位村民順著水流去尋找陳土民,在下游的一處堰壩邊,大家看到了陳土民,立即將他從水里抬到岸上,陳土民雙眼緊閉,已無呼吸,鼻孔、嘴巴不斷有水流出來。村民撥打120急救電話,10來分鐘后,醫(yī)護人員趕到現(xiàn)場進行緊急搶救,但已無力回天。
此時,徐翠英燒好了晚飯正等著爺孫倆回家。

得到消息,陳俊杰和林芳菲火燒火燎,在夜里10點多鐘趕到家。瑞瑞已經(jīng)睡著了,夫妻倆用手輕輕撫摸過他的全身,才松了一口氣,然后哭著去給陳土民上香。
陳土民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換上平時不舍得穿的新衣服,床頭擺著一只香爐、一對蠟燭臺和一只燒紙錢的鐵盆。不時有左鄰右舍來給陳土民燒香,一色的老人,燈光下全是花白的腦袋。他們流著眼淚,嘴里念叨著陳土民平時的好,你一言,我一句,將一位農(nóng)村老人平平常常的一生連串了起來。
天氣炎熱,遺體不宜久放,第二天,陳土民就被火化,葬在了公墓里。
一位鄉(xiāng)村老人的一生就此畫上句號。

村莊外景
端端受到了驚嚇,在爺爺?shù)膯适缕陂g,幾乎一言不發(fā),緊緊地跟在林芳菲的身后,不肯離開片刻。這令陳俊杰和林芳菲非常擔憂,喪事一結(jié)束,就帶端端離開村莊去寧市。走之前,陳俊杰答應(yīng)徐翠英回來“燒七”,結(jié)束之后把她帶到寧市共同生活。
徐翠英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突然失去老伴的生活,好在鄰居們經(jīng)常上門,陪她說說話,開導開導她。徐翠英去集鎮(zhèn)上買來了面條,登門去感謝那天奮力救爺孫倆的村民。
那段時間,大家談?wù)摰脑掝}都集中在溺水事件上,都說,要是淹死的不是老人而是小孩,那么對陳家來說,是天塌地崩。一個活了70多年的老人,還能活幾年,死了也就死了,真是不幸中萬幸。
剛開始,聽到這樣的議論,徐翠英心里特別難受,不自覺又流下眼淚,但仔細一想,又覺得很有道理,心里也就沒那么難受了。兒子那天回來“燒七”,本來說好結(jié)束一起去寧市,但她猶豫了,她還想再陪陪老伴,等中元節(jié)祭奠完再跟兒子走。
村里死了個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像朝水面上扔了塊石子,一開始能激起水花和漣漪,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事發(fā)后的幾天,沒人下到山澗里洗澡,但十幾天之后,干完農(nóng)活的村民仍然會下到山澗的淺水處擦擦身體。山澗水很清涼,流動緩慢,仿佛輕聲慢語,卸下人一身的汗水和疲憊。
中元節(jié)一天天臨近,這是給已故之人過的節(jié)日,也是給在世之人過的節(jié)日。這一天,當?shù)赜姓羝獾牧曀住F庥迷绲久鬃髟希瑢⒚捉菀煌砗竽コ擅诐{,在鐵鍋上放上蒸籠,蒸籠里再鋪一層紗布,然后舀上兩三勺發(fā)酵后的米漿攤平,撒上豬肉、香干、筍干、辣椒等餡料,不一會兒,香糯適中、潔白晶瑩、美味可口的汽糕就出鍋了。中元節(jié)給已故親人上墳,汽糕是必不可少的祭品。延續(xù)至今,汽糕已經(jīng)成為當?shù)匾坏乐朗场?/p>
8月11日,中元節(jié)前一天,徐翠英泡了米,蒸了幾籠汽糕。傍晚,陳俊杰又獨自從寧市趕回來,她拿出汽糕讓他吃了幾塊,又用菜籽油煎了幾塊,第二天用來給陳土民上墳用。
中元節(jié)這天,母子倆給陳土民上好墳,已是中午時分。徐翠英要跟著兒子去寧市了。這次,她真的要走了,一些村民聽說后趕來送別,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又不知說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站在一邊。
徐翠英把磚瓦屋的門鎖上,鑰匙放在窗臺上,然后壓上一塊磚頭。村里人都有這種老習慣,出門不喜歡攜帶鑰匙。這扇門,不知什么時候才會被再次打開,放在窗臺上的鑰匙,漸漸落滿灰塵。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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