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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原副市長:如何以社造和文創復興歷史街區
我年輕時是臺灣一個民間劇團的導演和創作者。我們劇團不去正常的表演廳演出,而是去海邊的破倉庫、大街上、廢棄的人行地下道等場所表演。這段經歷開啟了我對城市空間解放的關注。后來,我拿到了去美國攻讀電視新聞專業的獎學金,但在紐約還修了戲劇表演。這段經歷讓我對城市空間與表演藝術的關系有了更深的認識。回到臺灣后,我雖然一直在從事媒體工作,但仍然關注空間解放的創作。
2000年,我參與了爭取臺北一處老工業廠房保存發展的事件。當時當局者的發展觀念認為,這是臺北市的黃金寶地,一定要建成金融中心。我們這批文創工作者就堅決反對。我前后游說了分管的各級官員,發現他們都不懂文化事務,不如自己去從政。后來,我很幸運地第一次參選就高票當選“立法委員會”委員。在六年任期內,我推動制定了一些文化方面的法律。
2006年,我突然被任命為臺北市文化局局長。當初,我根本不知道以后會走上以文創復興城市這條道路。那時整個立法機構都沒有人管這塊,只有我跟當時的文化部副主委兩人修編了《文化資產保存法》,明確了古城、古街、古跡等怎樣保護活化,讓空間發展得到釋放。后來,我做很多事情都是依靠這項法規來推動的。
歷任臺北文化局長很少是專業對口的,尤其還熟悉文化圈事務。因此我認為自己非常有經驗。但上任后,我發現完全不是如此。我這個文化局一把手,還有很多專業知識和背景并不了解。那時候,臺灣已經風起云涌地在講社造了,可是社造是什么呢?于是,我全部重新學習,比如建筑和規劃的課程。擔任文化局長的頭一兩年,我除了做好本職工作——看公文、做決定、與民眾溝通,還要學習不同領域的專業知識。
從社造入手,以文創為魂
文創是一種新型城市發展的頂層設計及戰略思路,而不是要做出多少文創產業的產值。我在擔任臺北市副市長時,做了涉及城市文旅的很多工作,其實根本沒想做旅游觀光。因為觀光傳播局不屬我分管。可是,最終的效果卻是城市觀光產值大增。所以,帶動城市的觀光產值是結果,要切忌倒果為因。
那么要如何切入呢?我的經驗是,從社造入手,以文創為魂。
“社造”簡單來講,就是老城街區的重塑與再生。2006至2010年期間,臺北市政府在市政會議中很嚴肅地討論:城市不要再講“更新”了,要講“再生”,即再次生長。因為“更新“會讓人聯想到,對舊的東西不太認可,要大拆大建。
我曾受邀到訪大陸的不同城市,感到有些惋惜,因為城市之間缺乏辨識度,古城、街區、高樓等等都長得太像,無法體現城市的魅力和特色。其實,推動地方發展,真正的關鍵點一開始不是硬件,而是人。比如,可以從當地小店鋪的教育、轉型著手。下面我以臺北大稻埕歷史街區為例,介紹下如何從社造入手,發展文創產業
大稻埕是清代建造的老街,日據期間又對建筑做了改造,形成了現存的小洋樓。1970年代,臺北市政府打算拆掉它,幸虧有學界的進步思想人士大力反對,用都市計劃的概念將大稻埕立項為歷史街區,以風貌保存的形式留住了該地區。

制度層面的突破與創新
臺灣很多大品牌的發跡點都在大稻埕,這里是一些事業有成的商人的老家。大稻埕雖然沒被拆掉,但發展受到了一定限制,20多年都無法活化。2000年初,我們介入時,它已經變得非常棘手,比如很多漂亮老房子的一樓淪為豪車的停車場。那么,古街區為何發展不起來呢?這就要說說《文化資產保護法》對推動歷史街區轉變起到的關鍵作用。
1)容積率存折
街區若限制開發,業主最大的損失就是改建房屋的容積率無法被完全使用。所以,我們當時的做法是,讓業主的房屋容積率得到法律認可。經過都市審議委員會,把容積率登記到“容積率存折”里面,允許業主將未使用的容積率賣給開發商,在其他可開發區域進行建設。通過這樣的合作開發,業主獲得利益后,就有義務回來修繕自己的房屋。(編注:“容積率存折”也就是“容積率轉移”。在臺灣,每筆土地會有一個“公告現值”,容積移轉部分的確定,是通過公告現值之間的轉換完成。而該容積的價格則由市場機制決定。)
2)建立改造規范
老建筑改造時,我們要求業主依據專業的建筑規范執行。我們為此建立了一個擁有400多位專業建筑師的資源庫,供業主從中自選建筑師。制定出的整體改造方案涉及改建方法、使用材料等方面,由文資審議委員會審查把關。
3)要求空間使用
我們建立了一系列機制。這些老房子修復后,業主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捐給政府,另一種是自己使用。第一種方式初期極為常見,因為房子小,修復受限于政府法規,不想自己麻煩,就選擇捐給政府,還可留下回報社會的好名聲。但政府部門就為之困擾,因為不斷收到房屋,資產多了,管理不易。相比來說,第二種方式就積極很多,多為在地區活化之后,業主的二代返鄉接班,這些見過世面的年輕人就有一些不同的想法。
4)跨部門協作
舊區發展的第一要務是解決停車問題。當文化局推進大稻埕戲苑改建時,就請交通單位出面協調,才解決了洋樓底層停車的問題。
文創再生怎么做
1)大稻埕戲苑
大稻埕戲苑是政府做的配套設施,原址是清代至日據時代的表演廳。當時,這個建筑物演變成了傳統市場。我們保留了底層,更新了傳統市場,將原建筑物的屋頂整體打開,向上挑高,做了一個小巧的傳統戲曲中心。頂樓設了一個表演廳,可以開展一些歌仔戲和傳統戲曲表演,收費很便宜,讓它能成為當地民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臺原亞洲偶戲博物館(原林柳新紀念偶戲博物館)
當時有一位熱心人士。荷蘭人羅斌是荷蘭萊頓大學的漢學博士,非常熱愛中國戲曲,特別是布袋戲。我們就支持他在大稻埕辦偶戲館,包括兩方面:一是提供適合的需要活化的空間;二是讓一、二年級的小學生,分班、分校輪流去學習傳統戲曲,為偶戲館創辦初期助力。羅斌館長非常用心經營,在館里保存了很多傳統的東西,還設了一個小劇場,用來長期辦活動,最終累積了經營博物館和帶領劇團的好口碑。后來,場館空間不夠用了,我們就另尋空間并協助改建。
新館集合了親子、教育、科普等功能。除了收藏臺灣的偶戲外,也有不同國度和風味的偶戲,共有5000多件珍品。偶戲館共有4層,約200坪(約660平方米)的使用空間,內有雕刻工坊、DIY教室、偶戲特展室、精品典藏空間以及適合各類專業演出的納豆劇場(表演廳)。館方除了不定期策劃各項偶戲展覽,也開設木偶戲雕刻制作、偶戲大師示范表演、親子偶戲劇場、傳統偶戲技術推廣等課程,讓民眾進一步了解偶戲文化。
3)創作者集合平臺
我們提供教室,營造公共分享、開放討論的空間。一年365天都有講座、沙龍、分享會等活動。誰都可以進來聽課。不管是現在租鋪開店的,還是原屋主,或是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的二代業主,大家聚到這里,一起探討整條街怎么轉型發展。
此外,要有空間的戰略點。我們講的街區,是一個很大的區域,不是一個封閉的園區。大稻埕也不小,我們設置幾個戰略點作為活化的重要引擎,免收租金以開展社造。
空間有了,還需要年輕人的創新思維與活力,以及非營利機構的公益性與可持續發展性。我們用NGO提案競爭的方式進行選拔,以委托案的形式支付費用。臺灣地區NGO發展得較早,也較成熟,所以我們會收到很多提案,能得到很好的團隊加盟助力。
2005年,由一群年輕人開創的小公司CAMPOBAG,為了參與老街區創意業態提升創意,成立了一個非營利機構。由他們組織課程、開展民眾共議、文創展覽,還發展文創商品設計,請來設計師跟傳統業者進行連接。經由這些年輕團體活躍的思想與務實的執行,古街區被注入了活力。
基于大稻埕案例的成功,臺北都市發展局推廣了都市再生前進基地(Urban Regeneration Station,簡稱URS)計劃。由政府單位提供地點,鼓勵民間單位進駐,讓民間單位得以自由展現創新力量,將文化創意的種子埋進這些老舊街廓中。每個URS基地,根據其所在社區獨特的歷史脈絡,會有細致的準備過程:首先推動單位提出最初的想法,并衡量其想法帶動地區未來的可能性;然后透過工作室和座談活動,讓不同的專業者、社區居民和里長一起來參加;最后經過不斷討論和溝通慢慢形成共識。
URS127玩藝工場的基地比CAMPOBAG營造的社區空間更具文創性。基地的空間不僅要滿足一些活動(包括社區討論、工作坊、成果展示)的空間需求,又要符合與國際化藝術工作者往來的使用需求,如:藝術品展示、藝術交流沙龍、臨時現場辦公等。
最終,它的一樓是主題藝廊及圖書館(有當代藝術及建筑圖書),向民眾免費開放;二樓是講座、工作坊、辦公空間,稱為玩藝實驗室;三樓是辦公空間,推動了各式各樣文創商品的開發與展示。
4)迪化207博物館
這座建于1962年的三角窗歷史建筑,前身是廣和堂漢藥鋪,后由贊助創辦臺北故事館的陳國慈女士買下,轉型為社區博物館“迪化207博物館”。

建筑(尤其是屋頂)的修復是重點,圓弧型立面和大面積開窗等設計可以一窺當年的建筑工藝。一、二樓的開幕特展,以老房子里的三件磨石子作品為出發點,介紹“無所不在的藝術-臺灣磨石子”,也向大稻埕常見卻瀕臨失傳的建筑工法和背后的老工匠們致敬。博物館后來也開發了一系列文創商品。

三樓的展示空間還設了自助式咖啡吧。四樓屋頂則有臺灣插畫家良根的圍爐壁畫,營造出一道不同的風景。

我認為古城區非常適合做這種類型的博物館。可能有人會說,如果沒有具有展示價值的藏品,怎么展現地方的特色?這就需要政府去聯動民眾的力量,借來值得展示的物件。同時,還可以引進當代藝術與設計,形成古今視覺創意的碰撞。
5)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
日據時代,臺灣地區也有嚴重的慰安婦問題。臺灣婦女救援基金會籌劃辦一家紀念慰安婦的展覽館,場館最終選擇在大稻埕。大家可能認為,慰安婦這么沉重的議題,是否會傳遞出過多的壓力,讓人覺得壓抑和痛苦?其實,這個基金會認為,展覽主題可以不放在戰爭的殘暴或對女性的迫害上,而是定位為臺灣首座以慰安婦人權為基礎,集結當代女性議題展示及婦女賦權的多功能社會教育基地。

歷經12年的籌劃,這個展覽館收集了慰安婦當年的藝術創作,展覽以此切入,非常感人并充滿創意。場館一樓整個墻面的紅銅色造型藝術,就源自一位慰安婦的畫作。
策展人想要紀念慰安婦,又顧慮她們的子女覺得羞恥,所以采用了燈光投影的間接表達形式。大家若想知道她們是誰,只要把雙手放在燈光下就可以看到她們的名字。當參觀者用雙手捧著阿嬤的名字,就像撫慰著阿嬤們的心。策展人用藝術的手法使阿嬤們與參觀者在情感上連結起來。除了反思,我們還可以感受到一種與古城相呼應的氛圍。

這個項目的建筑師非常有心,他找了一幅當年跟剪紙藝術家合作紀念慰安婦的剪紙作品,每天早上測量并記錄日光在這個場館空間的投影。最終,他選擇了一處最好的展示位置,與一棵樹進行結合,創作了一副作品《生命樹》,象征打開心門的阿嬤們,滿載勇氣走向接下來的人生。

所以,即使只有一個小空間,只有一棵樹,只要用心去做,也會做得很有意思。而且,這個紀念館的場所,之前是一家棺材店,所以這是一個把不好的空間進行轉化再生以及文化超越的典型案例。
6)復合空間和復合業態的店鋪
大稻埕的文創實體空間多是復合空間和復合業態的。比如,民藝埕是一棟小洋樓,一樓是文創商品賣店,販售的物品非常精致有趣,比如豆沙包和芙蓉包樣子的餐具。二樓是小咖啡廳或茶室,三樓是書店,四樓是小劇場。復合性的空間,最終帶來的是全時段的經營。
而福來許(Fleicsh)的特點是復合業態,使用閩南傳統文化做轉型創意,集私廚、餐廳、文創賣店為一體。空間氛圍也是古典與現代混搭,店面販賣的臺灣各地特色文創商品獲得不少好評。
D.G.Hotel & Cafe是一家極具古意又非常國際化的復合業態店。它位于迪化街,外觀就像是一般的咖啡廳,同時兼具餐廳與旅館業態。整個旅館風格以南法鄉村為主,加入了大量的花花草草點綴,但同時保留了大稻埕非常經典的建筑格局“三進二中庭”。
小結
我認為,人性化的生活空間,要走兩三步就有吃喝的空間,有休息或共享空間,有各種類型的店鋪。不管街區的主導者、管理者還是策劃者,都要檢查街區是不是同時具備這三種功能:文化體驗、休閑觀光和創意孵化。
老街區的再生既要有合理的空間方案,也要有完整的政策配套,包括法律法規和相關制度,以及地方政府要如何引入資源進行內容轉化。街區商業既要引入新的文創內容,也不要趕走傳統商家。
最壞的做法就是,地方政府把一片街區交給一家大企業經營。這往往會導致失敗。為什么呢?因為街區商業的活力要靠那些每天拼命想著怎么開好店的小商家。若是一家大企業,那么國企的領導是政府調任,因而只看業績;而民營企業大多是上市公司,股東看重商業盈余,而很少做研發。所以,千萬不要把傳統老商家和原住居民趕走,要給予他們教育轉型的機會,然后和年輕創客一起合力發展。讓原住居民與新創客攜手,讓居民共贏,街區才會成功。
(本文經“鄉愁經濟”媒體社授權轉載,原文《李永萍:文創與社造——臺灣城市轉型升級之道》于2018年3月16日發表于“鄉愁經濟”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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