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黛玉葬花’，還不是演給咱寶玉看的！”

“林黛玉性格不好，不適合做老婆，但是她老好看了。”

“我薛寶釵既然不能嫁給皇上，那也要選個富貴的王孫公子才行，只有寶玉合適。”

……

最近，諸如此類的臺詞出現在某綜藝新編《紅樓夢》中，引發爭議的同時，也讓一眾古典小說愛好者大呼痛心。

中國古典小說宛如一座大觀園，長篇巨制，結構復雜，從人物出場調度到作文技巧，都是滿滿“寶藏”。而普通讀者常因大量的文言、生僻字止步于文本表面，淺嘗輒止。

《紅樓夢》《水滸傳》等名著為何經久不衰？今天我們該用怎樣的眼光去重讀經典？閱讀古典小說，對當下生活有何意義呢？澎湃問吧邀請歷史作家周游，一起聊聊如何“吃透”中國古典小說。

今天我們如何看經典？

@框框匡匡王王：請問您認為閱讀古典小說對于我們現在的生活來說，最大的收獲和意義是什么？抱歉，可能這個問題有點功利性。

周游：這個問題很好，是必須要解答的。讀古典小說的前提總是要喜歡讀書，而當下年輕讀者大部分都主要讀西方文學，除了四大名著卻幾乎沒人讀古典小說，甚至讀過四大名著的都不多了。因為我們的母語是漢語，傳統文化耳濡目染在我們日常中，可以肯定地說，古典小說所帶來的那種天然的貼切感是無與倫比的，單從閱讀愉悅感來說就很值得看。

此外，若喜歡寫作，古典小說會提供豐富的營養資源，光是語言修辭之美就夠學習了；讀古典小說還能提高我們的傳統文化修養，不求專精吧，至少可以初步了解一些，對自己的人格修養和為人處世都大有益處。

@迪迪D：最近有一檔綜藝引起很大爭議。節目編排竟然演起了討論十二釵誰適合做老婆，又嘲林妹妹葬花是為了演給賈寶玉看的，還有諸如此類的各種“雌競”……惡改紅樓意義何在？您覺得有什么方法能讓名著更好地世俗化地面向大眾呢？

周游：我沒看過這檔綜藝，但光聽您形容就已經非常生理不適了。惡改紅樓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給未讀過原著的讀者造成很大誤解，以為紅樓就是這樣的格調。這種綜藝節目非常不負責任，一味娛樂化，缺乏對古人和經典作品的敬意和尊重，我是非常反感這種行為的。

讓古典名著更好地面向大眾，這也是我這些年一直思考的問題，我寫作《筆墨游戲》就是想在古典名著與大眾之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這種推介首先要足夠通俗，不能像學術專著那樣精深，以免讓普通讀者更加望而卻步，其次就是呼吁閱讀原著，不能通過影視劇去了解作品，閱讀原著是一切賞析批評的基礎。

@以來198110：怎樣看待現在改編古典文學的質量越來越差？為什么80年代拍的四大名著，在經費有限的情況下還能質量那么高？

周游：據我所知，80年代拍《紅樓夢》時，劇組要求所有演員聚在一起學習《紅樓夢》長達半年左右的時間，然后才正式開始拍攝，中間還有專業的紅學家進行指導。這種耐心做劇的精神，現在的劇組已經做不到了，因為急著產出急著獲利，從導演到演員根本沒有時間深入理解作品，于是越弄越差，哪怕服化道再高級精致，也彌補不了精神與格調方面的卑陋。

@小兔兔：現在的視頻平臺中，有很多人用現代眼光去解讀古典小說，您怎么看？

周游：我認為用現代眼光解讀古典小說需要十分謹慎。我們生活在當下，任何解讀肯定都帶有一定的“現代色彩”，但如果一概用當下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去解讀古典小說，也容易產生很嚴重的偏差。

古代人做事說話和我們有著很大不同，比如我們如何理解水滸好漢的殺戮行為、仇女意識？比如我們如何理解賈寶玉和林黛玉的相處？這些必須結合古代具體的文化情境來談，不然會有很多誤會。當下許多現代眼光的解讀并不恰當，有些嘩眾取寵的嫌疑。用現代眼光解讀是必要的，也是可以的，但一定要非常謹慎。

古典小說的歷史與品鑒

@澎湃網友jQrIBf：我們中國小說家“鼻祖”有定論是哪位嗎？最早小說這種文體是怎么出現的？

周游：“鼻祖”不敢說是具體的哪一位作家，但“小說”這兩個字最先見于《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但這里的“小說”是指微小的道理，和我們現在理解的小說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中國小說作為文體的成熟，是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很多學者認為中國小說“早出而晚熟”。早出，是說從上古神話、先秦史傳、諸子寓言等作品中就有小說的萌芽了，但還不算獨立的、成熟的文體，只是有小說的敘事性質而已。

中國小說作為文體的成熟，大概要到唐傳奇。當然唐傳奇前也有些作品，是比較成熟的小說樣態了，比如《燕丹子》三卷——這本書的成書年代還有爭議，有先秦說、兩漢說、六朝說等觀點。現存最早的小說，大概要算《穆天子傳》六卷，現在依然能看到，但文字非常古奧，很不好讀。

@chalk：中國古典小說有哪些類型？也和當今小說一樣有言情、懸疑、職場等這些分類嗎？

周游：古典小說的分類從很早就開始了，比如魏晉就有志怪、志人之分，南宋時期所謂“說話”，即民間說書藝術，也分類型，比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樸刀桿棒、發跡變泰之事等等，后來的小說類型大體也是延續這些類型，有歷史演義類、有志怪志人類，還有世情小說、神魔小說、才子佳人小說、俠義公案小說、狹邪小說、譴責小說等等。后面這些分類基本上都是現代學者劃分的，古代沒這么清晰的類型分別。

@Puzz康：中國古典小說為何是從志怪興起？這背后有什么背景歷史原因？

周游：古典小說并不能說是從志怪興起的，魏晉志怪志人小說之前，史傳敘事對中國小說的影響非常深刻，《左傳》、《史記》中的敘事手法、人物塑造都啟發了后面的小說，尤其是歷史意識與倫理意識，古代作家常把小說當作一種“史補”，即在歷史之外的一種補充。

魏晉志怪小說的興起和當時的民間信仰有很大關系，當時信奉巫鬼之說，把一些神奇靈異的事情當作“實事”來記錄書寫，這是非常特殊的地方，當時的作家認為那些神異之事也是真的。您如果對這個話題想深入了解，建議看一下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之魏晉志怪小說部分，魯迅先生討論得非常精辟。PS：魯迅先生不僅是偉大的小說家，還是偉大的學者。

《搜神記》

@pennyP：中國古典小說中，有哪些獨特的東方氛圍美感？您本人印象深刻的美人描寫出自何處？

周游：中國古典小說中獨特的東方美感集中體現在一種詩意之美，寫景寫情之抒情筆墨近乎于詩歌的意蘊；此外還有人與天地自然的深切融合，自然四季的流動與人的生命興衰是一體的，與小說敘事結構也是一體的，這是中國古典小說極為特殊的美學。《紅樓夢》中的女性人物出場都是匠心獨運的，可以細細體會。

新手閱讀指南

@齊天大圣QTDS：普通閱讀愛好者一枚，對中國古典小說的了解有限，哪些讀本適合做敲門磚？四大名著原著是最佳選擇嗎？

周游：四大名著依然是最佳的入門選擇，當然首選便是《紅樓夢》，中國古典小說最優秀最精華的元素在《紅樓夢》中集大成。也可以按照個人興趣來，喜歡英雄傳奇的從《水滸傳》上手，喜歡神魔的從《西游記》上手，喜歡歷史的從《三國演義》上手。四大名著是了解古典小說的敲門磚。

@柒星：除了四大名著，還有哪些比較推崇的？

周游：學界論及古典小說還經常提及六大名著的說法：在四大名著之外，加上《金瓶梅》與《儒林外史》。我個人還很推薦三言二拍，將近兩百篇小說，非常精彩，讀通了三言二拍，就基本把握了古典小說的美學特點。

@土土豆豆家：《紅樓夢》的魅力無限，但想問一下《紅樓夢》最吸引您的一點是什么？

周游：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每個閱讀階段也不同：最開始讀的時候，是折服于其文辭之美、人物之鮮活；后來讀，是折服于其精巧宏大的敘事結構、精深復雜的思想內涵；現在讀，我更重視這本書“教人覺悟”的主旨，《紅樓夢》是“悟書”（清代評點家語），是覺悟之作，是真正體察到世間人倫物理之興衰周演的血淚之作，教人破執，明心見性，不要執著于種種色相。

@Monicaaa：從小就記得我的祖父建議我不讀《水滸傳》，后來也一直看到“水滸該不該給小孩讀”、“男不看紅樓女不看水滸”的爭議，請問應該遵循這些傳統認知嗎？

周游：所謂“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這種話都是民間俗套看法，完全不必把它當作準則，因為這種話并不合理。

我認為想讀就讀，沒有什么年齡上的忌諱，青少年時期讀古典名著會奠定非常好的文學修養，對以后大有裨益，不管將來從事什么職業，這種人文修養的好處是內在的、長久的、終身受用的。

我小時候讀《紅樓夢》也被家長譴責，但并不能阻止我偷著讀，回想起來，我很慶幸自己的“叛逆”，那些閱讀在我心中埋下了種子。

《筆墨游戲——如何欣賞中國古典小說》，周游著，中華書局，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