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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 哥舒意:見麒麟

2022-11-16 18:1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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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Shawn Flynn Wang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11月號

見麒麟

哥舒意

丁丑年秋,日本陸軍進駐了南莊。一小隊士兵在軍曹的帶領下,砸開蘇園生銹的門鎖。他們放下三八蓋,揣起掃帚抹布,打掃荒蕪院落。日本兵脫下軍服,穿著背心或者光著上身的士兵,看起來和本地的半拉年輕漢差不多,就是更精壯一點。村里的野孩子趴在院墻上,隔著滿山滿園的桃林,望著里面的人影。膽子更大點的,在日本兵光膀子吃飯時靠近院門,在“蘇香門第”的牌匾下探頭張望,直到有日本兵朝他們扔了什么東西。野孩子們以為那是手榴彈,撒腿逃跑,耳聽日本兵一陣哄笑。不怕死的從地上撿起了扔來的東西,是幾塊日本糖,甜,粘牙。吃了糖的野孩子,牙疼了一個秋天,還在立冬那天拉出了兩條沒有眼睛的長蟲。

村民發現日本兵沒有拆毀屋子,輕手輕腳干活,修葺了不少殘破角落。自從園主舉家避難后,屋子從來沒有這么敞亮,琉璃閃光,紅漆撲面,青石冷沁,讓人想起蘇園最好的年份。一門五相,崇禎煤山后辭官,從此不再出仕,返家在屋后種下了第一株桃樹,每年開春又種下新樹,娶妻種一,生子植二,悲喪立三,園子里的桃樹變成了桃林,桃林又連成一片,從屋里往外望,是漫山遍野的桃樹,桃花一旦綻開,滿眼都是花海,南莊方圓百里都能聞到桃花清香,人稱“萬里桃花”。

豐田軍卡拉來五車家私,隨之駛來一輛轎車,停在宅門,一個男人下車,身后跟著一個男孩。他們走進蘇園大屋,不再出來,在立秋之后,成為園林的住者。不久日本翻譯就傳出話,要找個家庭教師,要求是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史記通鑒無不精通,還要一手工整行書。整個南莊唯有一個私塾先生符合要求,當地人稱蘇夫子。翻譯傳令,藤原長官請私塾夫子前來蘇園一敘。

藤原長官在書房備下茶飲,招待客人。他面色白凈,胡須勁黑,如寫了一筆捺的絹紙,穿一身白色文士和服,另有一套陸軍官服掛在墻面。

“先生上座。吾藤原仁,字慕之。”藤原一口中國話,言語間有北聲,“請勿要拘謹,我只是一介文官,非涉戰事,無須在乎軍職。請先生來寒舍相見,是因為聽說先生師承前朝探花,為今天讀書種子,我在奉天亦有所耳聞。”主客相對而坐。私塾夫子三十有余,著藍布長衫,身形單薄如紙,面色淡黃。“回藤原長官,野民是蘇養浩,南莊鄉下人,沒有字號。”私塾夫子說話帶點南莊鄉音,如江南秋水緩緩漾開,“家父是清朝最后一科的探花,我幼時他已經過世。”藤原說,“難怪先生是當世大儒,原來是自幼家學童功,遺憾未能親見令嚴。聽說先生教書?”

私塾夫子說,“我只是個教私塾的,所以被村里人戲稱夫子。”

藤原問,“蘇夫子教什么?”

私塾夫子說,“教村里孩子認字讀書,古文詩詞先哲道理,以望他們長大后不至忘本。”

藤原問,“現在還有學生?”

私塾夫子說,“時局紛亂,學生失散,只在家里教教小女,一邊受里正托付編纂本地方志。”

藤原問,“蘇夫子怎么不去城里教學?”

私塾夫子說,“城里人都上新式學堂,學英法德俄西文,學會以后去海外留學。我是古董,在那里派不上用處。”

“在愚看來,實在是舍本逐末。”藤原擊節嘆息,“這次奉命調到中國,以后或許舉家定居在此,既來之則安之,所以我想聘請夫子作為家教,按照傳統私塾,教授漢儒文章、唐宋詩詞。”

“閣下的中國話已經很好,已經無需我這個鄉野迂腐多余教授。”私塾夫子低頭相叩。

“蘇夫子想必誤解了。”藤原擊掌,一個男孩從屏風后走出。“這是犬子承太,跟隨我一起輾轉中國。學習是孩童之本,然而時局紛亂,我一直未能尋覓到合適教師。現在定居南莊,正好蘇夫子在此,所以我想請夫子來我藤原府邸,教授犬子中華文化。”藤原說,“太郎,來見過夫子。”

“藤原承太,見過夫子。”日本男孩鞠躬。

“我只教過我們鄉下頑童,沒有教過貴國童生。”私塾夫子低首,“況且現在往來通行多有不便,動輒被捉走關押,怕是很難做到每天教課。”

“這個無須擔心。我已跟軍部申請了通行證件,先生在村子里通行無阻,可自由進出我藤原府邸。”藤原拈起托盤上的紙證,瞥了眼私塾夫子,“犬子按拜師禮準備了束脩,固定月酬,米面菜肉。戰時艱難,禮數難免不周,還請先生不吝笑納。”

私塾夫子正視了一會兒通行證,“藤原先生想要我怎么教授令郎?”

“我已經讓人收拾了一間向南的房間作為教室。”藤原說,“蘇夫子的女兒,是否和吾郎年齡相仿?”

私塾夫子說,“年齡或許相仿,小女是鄉野孩子,性格相當頑劣。”

“蘇夫子不妨帶令嬡一起來教室就讀,讓兩個孩子可以作伴讀書。承太初來中國,課堂以外,還請令嬡多教他一些中國習俗禮節。上課期間,餐食均由藤原家廚供給,以免夫子父女操心瑣碎,不能盡心課業。”

藤原稍等,私塾夫子無言。“既然夫子沒有反對,就請按自己的教法,我想讓承太接受最純正的儒家教育,”藤原說,“太郎,來拜蘇夫子為師。”

承太執起茶盤,舉通行證和束脩至私塾夫子面前,再次鞠躬。

“承太請蘇夫子多加關照。”

守真跟隨父親,一路低頭走進蘇園的大門。門口的日本兵檢查了通行證,放他們進入。她在藤原為上課準備的房內,見到了一個孤零零的日本男孩。這個日本男孩要比南莊所有野孩子都要干凈。他比她小一歲,但是身體反而高壯,看起來他才是年齡大的那個。

“我是學生藤原承太。”他彎腰說,“師姐和老師早。”

“我是蘇守真。”她回禮,“藤原同學你好。”

“守真是我的女兒。你們都是我的學生。”夫子說,“在這個教室里,不論父女,也不論國別,我們之間只是老師和學生,你們之間只是同窗同學,我們從今天起始讀書上課。”

兩個孩子點頭。

“我問一下你的學業進度。”夫子說,“你的中國話已經說得很好,學過中國文字沒有?”

“家里從小教我,也請過留學的中國學生,”承太說,“除了聽說,可以讀寫簡單的文字,背過數十首唐詩。《三國演義》聽人講過多段,但自己讀還有些費力。”

“小說家言可以暫緩,詩詞是枝端開花,語言文字,先學語文根本。正好守真也是差不多的進度。我們跳過三百千,從四而起。今天我來講孔師論道,傳解他在兩千余年前說過的話。”

夫子把手上書本放在承太桌上,并沒有再另拿一本,閉眼背手低吟。承太看著守真翻到了《論語》第一章,一邊讀書一邊跟著夫子吟讀。夫子先吟一段,然后講解一句,講通后再吟一句,讓兩個學生復吟。說是吟讀,但聲調如同清唱,承太的功底聽講有點吃力,夫子放慢了等他,如此反復,晨課過去,夫子停下喝茶。守真望了望承太的樣子,就問他哪里還沒聽懂,再慢慢講給他聽。幾天以后承太掌握了吟讀的技巧,能夠跟上夫子和守真的語調,三人先后吟唱一本《論語》。

早課后是習字,夫子讓承太準備了方盤黃沙,以沙代紙,以棍為筆,在沙盤上勾字。承太望了望守真,她已經提起木筆在沙盤上懸畫,就對夫子說,“夫子,我家不缺紙張,既有清御開化紙、高麗竹青紙,也有我父從國內帶來的上品雪紙,夫子想用哪樣,我這就去拿,不用在沙盤上比畫。”夫子不言。承太轉頭看守真。

守真說,“夫子教沙盤習字,和紙物無關。這是古時先師教我們敬畏文書,愛惜字紙。”她看了看承太在沙盤上寫的字,微撇了撇嘴,“你的字寫成這樣,再好的紙也會羞愧吧。”承太漲紅了臉,不說話,開始學著守真在沙上書寫。寫完一字,守真先看,多數是直接畫一道,讓他抹平再寫,只有偶爾時會在沙上勾一下,意思是這個字還算要得。

課間休息時,夫子背手望著窗外。窗外是蘇園的桃林,但現在不是觀賞的季節,半山桃樹不見花葉,夫子偏偏看得出神。承太問守真,“你父我師,夫子在看什么。”守真說,“夫子可能在看萬里桃花吧,萬里桃花是蘇園盛景,南莊只有上了年紀的人看到過。”承太說,“現在漫山枯樹,沒有桃花。”守真說,“那夫子就是在看過去的萬里桃花。”承太又問,“你見到過沒有?”守真說,“我小時候蘇園已經破敗,沒有見過萬里桃花,但我見過別的。”承太問,“守真師姐見到是什么,不知道南莊的桃花,和我們的櫻花是否相像?”承太又說,“櫻花時節,我們會在樹下喝茶吃點心。這個園子現在既沒有桃花,也沒有櫻花。”守真望向窗外,在漫山遍野尋覓所見,窗外只有枯澀枝干,旁枝叢生,枝噎凄切,一無所獲。

軍隊公務繁忙,承太的父親日常不在蘇園,只偶爾歸家旁聽夫子私教兩個孩子,有時也請夫子前往書房茶歇小敘。他點火煮水,煎了日本的茶湯請夫子品嘗。夫子說,“貴方茶湯和我們南莊的清茶不同,別有風味。春天時我家有新茶采摘,到時還請藤原先生品茗。”藤原說,“日本的茶道源于中國唐時。最澄禪師和我祖上帶回茶種,開啟茶道。”夫子放下茶盞問,“先生祖上是?”藤原說,“我藤原祖上曾為遣唐使,家族素來景仰中華文化,對孔孟之道推崇備至,所以我自小就受了漢文教育,對中國天生親近。”夫子說,“原來藤原先生家學淵源,與我中華有緣,所以讓承太繼而學習。”

藤原說,“可惜科舉已停。我幼時曾做一夢,渡海來考宋科,就算不得一甲三名,燒尾及第也算是此生無憾。”夫子說,“八股死板落后,學而無用,我雖教授私塾,但八股文章遠不如西方教育學以致用。”藤原說,“我曾前往英美就學,西文淺薄短暫,雖然科學發達,但也只是現在而言,今后未必。”夫子說,“今后會怎樣?”藤原說,“日本亦有儒學,我國武運來源于此。今日兩國間仍有紛爭,想必不會很久。今后我們不分彼此,共同將東方文化發揚光大。”夫子搖頭,說,“我只懂教書。”

“今天我們煮茶論天下,”藤原微笑,“和儒一家,就讓一切從承太成為蘇夫子的學生開始。”

夫子不答。

不管背書還是寫字,承太都很艱難,起初兩周都被守真拖拽著走。兩周過后,他覺得脖頸漸漸放松了些,可以抬頭喘口氣,低頭看見沙盤上的字方方正正,有點驕傲,就在寫字時問守真,自己長進到了什么程度。守真說,好像是有長進,已經趕上以前一起上私塾那批學童里最差勁的那個了。

待他們寫滿一課,夫子也在沙盤上寫下一字,問承太是否知道這個字。

承太點頭說,“我認識這個字。這是‘仁’,我父親的名字,仁。”

夫子說,“那你知道這個字何解?”

“是仁慈的意思。”承太說,“父親說過,他名為仁,就像皇帝對待臣民仁慈,不要兇惡。”

“你父說的是其中之一,仁為二人,子曰,愛人。仁為愛惜他者。”夫子撫書說,“僅《論語》一書,仁有一百單九處。仁是儒家根本之道,你如果理解了這個字,就理解了所有書的根本。”

承太面露困惑,夫子不言,只教他不同的寫法,漢隸、唐楷、蘭行,在黃沙間悠忽出現,又渺然消去,很多個不同的仁字,現于沙粒,落入承太的眼里。書法課后他們稍作休息,夫子繼續教授“子曰”。因為守真已經學過,學過的部分夫子就讓她代為教授承太,教他吟讀段落,講解晦澀,背默文章。

他們一周上課六天,只有周日歇息。周一大早,承太沐浴后來到教室,等待老師和師姐。夫子和守真會在早飯后到來上課,上午課畢,和服仆婦會送上午餐飯盒,雜糧米飯蔬菜飯團不一,擺在他們課桌上。守真看見父親的書桌上沒有飯盒,臉上一愕。

承太說,“我父軍務歸家,請夫子午食一敘。我和師姐直接動筷吧。”守真點頭。他們拈起竹筷,低頭開吃。承太吃了幾口飯,抬頭見守真噎紅了臉,他連忙端起茶湯遞過去,守真連喝幾大口才咽下去。承太看見守真的飯碗已經扒了一半,問,“師姐早飯吃了什么?”“早上沒吃。”“為什么沒吃?”“家里沒吃的了。”承太疑惑,“夫子上周沒有收到束脩嗎?”守真說,“分給了村里的孤兒,我們把口糧給了他們,自己都不夠吃了。”承太又疑惑,“你們為什么不留著自己吃,要分給他們?”守真說,“他們以前上過我家的私塾,給過我們學費,現在他們大人被打死了,就都沒飯吃了。”

承太說,“一份束脩只夠倆人口糧,供不了太多人吃飯。”守真說,“我上課時可以在這里進食,夫子說,每個人少一口,只是吃不飽。每個人有一口,可能就不會餓死人。”承太端起碗慢慢往口中撥米,過了一會兒說,“在京都時,如果天氣好,大家會下午去樹下喝茶品花。”他看了看外面,說,“如果這里的桃樹開花就好了,可惜都是枯樹。”守真說,“總有老樹新生,枯樹生花。”

趁大人不在,午飯后兩人結伴去桃園散步,走到一半,真的找到了開花的枯樹,是守真先看見的,一株干樹一枝點了骨朵,很不起眼,但是從教室的窗戶努力可以望見。他們在窗邊等待三日,待它放心綻開,走到樹下,近前賞析。秋日白桃難得一見,枝頭一朵瘦花,弱不禁風,純白到近乎慘白。

承太在樹下鋪了草席,擺上茶壺和茶杯,還有一匣點心。“這是我們京都和菓子,昨天軍隊正好送來軍需,捎給了父親。”承太說,“我來中國后也很少吃到,今天在樹下賞花,特意請師姐品嘗我家鄉特產。”守真低頭道謝,兩人脫鞋在草席上坐下,各倒一杯茶,吃著點心,仰頭望那朵純白桃花。承太說,“這個抹茶味的,名叫善哉,用來配白花更是絕佳。”守真說,“我更喜歡這個糯米團子,有點像我們南莊的定勝糕,可惜現在找不到現成的,我去找到帶給承太你嘗一下。”天明云清,秋陽散漫,兩人不知不覺吃完了糕點,賞過桃花,差不多到了下午課的時間,守真起身穿鞋。

承太說,等我一下。

守真立于桃樹下,見承太跑向屋內,須臾提一根長棍回來。到了近前,才見到那棍是刀形。

“這是我家傳太刀。”

承太肅穆而立,抽刀出鞘,雙手握柄,舉過頭頂,直面桃枝。須臾呵斥一聲,一刀劈下。守真忍不住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承太已經從地上撿起那支白桃。

“母上精研花道,佛堂供花,正需一支白花。我將這支桃花獻給母上。”承太對守真微笑,“感謝師姐帶我賞花。”

守真忍不住問,“為什么斬落桃花?”

承太說,“一支弱花,留枝不易,不久便會枯萎。但是如果化身為道,其美便會留存永久,讓我們銘記在心。”

守真垂目不言。

她說,“現在這個桃園里,再也沒有一支桃花了。”

承太收刀攜花先去書房,守真在樹下收拾殘席。她抬頭仰望斷莖綠痕良久,跪地卷起草席,卷到一半,突然停下來注視樹根。她不確定自己看見了什么,那是一處不明顯的足印,好像有什么動物曾經在那里駐足賞花,在樹干上和泥土中留下了蹄印。她呆立許久,見衛兵從門口走來巡視樹林,慌忙用腳踩亂蹄印痕跡,捧著茶盤返回屋里。

晚上回家,守真對夫子說,“我好像又看見了。”

夫子問,“又看見了什么?”

守真不言,取筆在書紙上寫字。

她寫下兩個字。

守真幼時見過相同的蹄印。她和私塾的孩子們玩耍,漸漸走入桃林深處,一個人越走越遠,樹蔭茂密,不聞鳥聲,她絆了一跤,低頭望見一腳踏入陌生足印。她以為這是大人的足跡,跟隨足印往前,走進日暮余燼,在晨昏明暗間,第一次看見了一個奇特身形。

她以為它是死去的樹干,或是雕像,或是棄犬,或是麻風病人,或是暗影,是黑夜形狀,是純白夢境。她們相對靜默,直到互相吐露氣息,她意識到那是和自己一樣的活物,只不過有了走獸的外形。她最后記得的是正在向她走來。再次醒來時,守真已經躺在父親的懷里。夫子和私塾的孩子找了半宿,在一株茂盛桃樹下找到了睡著的守真。

“我好像看見了一頭走獸。”守真說,“我看見了它的蹄印。我以為它會吃掉我。”夫子說,“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似乎是有個身影守在你的身邊。火把驚擾了它,它避開了我們。你見到它的樣子了?”守真點了點頭,想了半天,“它像是很大的狗或者很大的鹿,但要比它們都大,它頭上有冠冕一樣的犄角,昂著脖頸,看起來很驕傲,又孤獨,像是落單了在尋找伙伴,但是它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就像看著自家幼崽。”她起身去夫子的書堆里翻找,找到一本帶圖的西文百科書,翻了里面每一頁動物的插圖,搖頭,說,“它不在這里面,不在洋人說的所有動物里。”夫子說,“因為它是中國古代的動物,所以西洋的百科書里不會有它。”守真睜大眼望著父親。

夫子提起筆,在粗紙上寫下兩個字,兩個非常多筆畫的古字。

“這兩個字很難寫,有四十二筆,我來教你寫。”

守真學著寫四十二筆,一筆一畫,寫出這兩個字。她看紙上墨字,仿佛一頭沉默古獸,濃縮在她筆端。

半夜,守真等父親睡著后,偷偷拿了通行證,從家里溜了出來。村街上沒有巡邏的士兵,她摸到蘇園的外墻,找到破損的那段翻進去。蘇園大屋里有微光,但白天上課的教室已經關燈。她摸到藤原斬花的那棵桃樹,如迷路羊羔一樣蹲在樹下。月亮出來,烏云飄過,霧氣遮蔽了月光,也蓋上了整片桃林。她瞌睡了一會兒,再睜眼時,眼前出現了一行蹄印。踩著月光的蹄印,從她腳下伸展到遠處的樹影下。

她掩住嘴巴,又想叫它,又怕驚動了別人。古獸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轉過身望著她,目光如同月光一樣清澈,似乎認出了她。她甚至可以看見古獸的身體,軀體上仿佛有許多斑紋,斑紋看起來有些熟悉。它漸漸走過來,守真想看得更清楚些,忽然守夜的軍犬吠叫起來,有人大聲喝問。守真受到了驚嚇,再看那邊,軀體已經消失。她繼續蹲在樹下,等周圍一切平靜下來,從原處翻出圍墻,比貓還悄無聲息地溜回家。

她的父親已經醒來,在方桌上寫字,好像正在等她,說,“以后不要這么晚出去,太危險。”守真放回通行證說,“以后不會了。”

夫子寫了四十二筆,兩個字。

夫子說,“麒麟,這是它的名字。”

守真說,“我見到麒麟了。”

“麒麟是古獸,古人把它視為仁慈的化身,太平之世,或者祥瑞之人才能看見它。”夫子說,“孔子就曾經見過麒麟。”

守真說,“可是現在是亂世。”

夫子說,“所以麒麟不應該現在出現。”

守真問,“爸,你也見過麒麟嗎?”

她的父親不言,撕去寫了“麒麟”的字紙,投入火爐里。

“我們不該見到它。”夫子說,“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見過它。”

承太學得很快,漸漸趕上了守真的進度。到了這周六,午課結束,師生三人聽見屋外桃林喧嘩,走到屋外,一隊士兵正在挖樹。他們挖倒枯萎桃木,斧劈刀鋸,連根鏟起,將枯木劈成廢柴,堆在廚房外,然后軍卡駛來,從車上扛下一棵大樹。

“是從國內運來的樹木。”承太開心地說,“這么快就到了。”

守真問,“為什么要運樹過來?”

承太說,“父親說,園里桃樹已經枯死,想看看櫻花樹移植過來能否存活。”

守真說,“如果能呢?”

承太說,“那就把桃林都砍掉,全部換成櫻花樹。反正這片桃林都快死了。這樣到了隔年春天,我們就能看見漫山櫻花了。”

守真說,“櫻花不是南莊的桃花。”

承太說,“你不是沒見過櫻花嗎,這是有名的枝垂櫻,櫻花開時垂落如紗,你一定喜歡。我們春天就能看到。”

士兵們唱著昭和維新歌,歡樂地在土坑里種下櫻花樹,一起踏腳踩實。桃林一片,只在屋前立了一棵櫻花樹。夫子關上窗戶,和他們一起寫字靜心,不再理會外面吵鬧。他們寫的是書里開篇的一句。守真寫完一盤,抹掉沙上文字,轉頭看承太字跡,對他小聲說話。這句話的意思符合你,我爸說,要對你客氣,因為你們是客人,是遠方友人,友人自遠方來,我們本來是應該不亦說乎。承太也抹掉一層黃沙字跡,咧嘴笑著說,我這個遠方友人,又有長進了吧。守真不想理他。承太又小聲說,晚飯后我來找師姐。

他們回家,入夜后點燈。夫子專心閱讀從藤原家帶回的時報,守真溜了出來,看見日本男孩懵著頭在街口等她,如果不是身上背了陸軍書包,還以為是誰家膽大男童。承太望見她,臉上露出點做壞事的驕傲。守真說,你背著書包干什么,找我有什么事?是哪章功課不會了?承太說,現在又不是上課時間,我問你功課干什么,你看。他打開書包蓋子給守真看,里面是很多個報紙包好的飯團。

Photo by Kevin Niu on Unsplash

守真帶承太七拐八拐,拐進南莊的破落祠堂。祠堂已經被炸彈炸毀了一角,供桌上的木牌東倒西歪,每片木牌上都有殘缺的名字。承太問,這是什么地方?守真說,這是我們以前上私塾的地方。她吹了聲口哨,從供桌下鉆出來很多身影。承太還以為都是喪家犬,卻看到這些身影都爬了起來,看見生人,畏縮地靠在一起,都是些半大孩子。守真對承太說,他們以前都是子的學生,現在都失學了,成了孤兒。野孩子看是守真,就慢慢聚過來,他們看見了承太的陸軍書包。是日本軍包,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的孩子。

她轉過臉,對這群野孩子說,別怕,這是你們的小師弟,夫子也在教他讀書寫字。承太看了看這群孩子,慢慢打開書包。所有孩子都看見了飯團。承太一個一個取出飯團,遞給守真,守真再遞給身后的孩子。最初的孩子遲疑地伸手接過,但是一旦聞到米飯香味,就一個趕一個地拿起了飯團。承太最后把一個飯團放在一個最小的孩子手里,這個孩子的小手仿佛小猴崽的爪子,緊緊抓住了飯團。守真點燃了火堆,往火里扔進很多片木牌,燒開一壺茶,倒進幾個飯碗里。孩子們就著熱茶吃完了飯團。野孩子吃了飯團就不那么怕承太了,飯團上沾了時局戰事。他們想起了夫子教過的課,就說,不亦說乎,人皆可以為堯舜。

吃過飯喝過茶,守真從火堆里撿起一支焦黑樹枝,其他孩子也都撿起一節樹枝。守真先寫,黑炭為鋒,其他孩子看著她寫在地上的字。她寫的是承太的名字,其他孩子也跟著寫承太的名字。守真說,“今天學兩個新字,我們要感謝承太師弟,感謝他帶飯團來。”野孩子們寫,承太,飯團。他們說,“感謝日本師弟承太,帶飯團給我們吃飽。”

時間已經不早,野孩子們又躲了起來。守真和承太離開他們藏身的祠堂。守真說,“以后你就有朋友了,他們和我一樣,把承太當朋友,當小伙伴,我覺得承太和我們南莊的這些野孩子差不多。”承太說,“我比師兄弟們要干凈些,你看他們臟得像我們京都動物園里的猴子,你去過動物園嗎?那里有外國送來的獅虎象熊。”守真搖頭,說,“我沒有親眼見過你說的那些,但我見過你沒有見過的,只有中國才有的動物。”承太問,“是什么?”

守真不語,一直望著承太,望著背著空空書包的男孩。

她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看一眼。”

守真帶承太離開正街,從小路返回蘇園,避開了大門,找到了那處破損外墻。承太問,“你怎么知道這里?”守真說,“我小時候就知道。”她從破損處翻了進去。承太略為猶豫,也跟著翻進去,他們躡手躡腳走進桃林,找到了白天櫻花樹的位置,然后蹲守在不遠的桃樹下。守真說,“我們就在這里等一會兒,等一會兒你就能看見。”

他們蹲在樹下,月亮漸漸隱沒,云隱風起,風起樹動,樹葉簌簌作響。承太說,“要下雨了,這里什么都沒有,你到底想讓我看見什么?”守真不答,默默望著櫻花樹影。承太見守真不說話,生氣起來,用力推了守真一下,大聲說,“你們支那人最喜歡說謊。”守真趔倒在地。

衛兵聽見動靜,拉動槍栓,用日語大聲喝問。承太看了眼守真,走出樹影,往大屋走去,一邊大聲說,“俺樣(是我)。”衛兵收聲。

守真歪坐地上,頭發低垂。悶雷陣陣,雨點漸漸落下來,須臾大雨如注,雨水順著她的發尖滴下。有什么東西在輕輕觸碰她的肩膀,她以為是承太回來,抬起頭。麒麟就立在她身邊,低頭輕輕蹭她的臉頰。

她第一次這么近看見麒麟的樣子,她慢慢站了起來,抬起手輕輕撫摸麒麟的軀體,感覺手上一片濕滑,還以為是雨水,再看向麒麟的身軀,她看清了它身上的斑紋。那些斑紋不是普通紋路,有形而具意,是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有的字她認識,有的只在字帖摹本見過,有的字不知其意。有的古樸如鼎,有的行飛如云。字和字連在一起,有時會形成句子,句子又結成了篇章。白日依山奔流到海,十年生死不盡長江。她能認出一些詩句,每當她讀出所見的文字,隨著雨水的沖刷,軀體上的文字又變成了新的字句。她仔細分辨,看著自己的手,雨水的顏色沒有這么深,在夜里,這是像黑墨一樣的顏色,粘在她的手上。麒麟身上遍布傷口。

雨夜驚雷大作,一道閃電劈下桃林。守園的日本兵清晨換崗時才看見,一棵大樹被昨夜的雷電一劈為二,正是剛剛移植到園子的枝垂櫻樹。他們走近倒伏樹身,樹下的焦土上,有四枚深深的蹄印。

夫子正吟讀新篇時,衛兵敲門通告,藤原請夫子前往書房一敘。夫子叫守真和承太繼續練字,自己前往書房。

夫子進入書房,看見藤原正在寫字,書桌上平放著一張字紙,比一般紙張要厚,正是自己日常寫字的老舊宣紙。藤原正在以此為貼,運筆在雪紙上臨寫。藤原讓夫子坐,說,“這是從蘇夫子家里撿到的廢紙,夫子的顏體,真有真卿先生的風骨。隱于南莊真是屈才了。”夫子說,“胡亂寫幾個字,勉強趕上賬房先生,不登大雅。”藤原說,“這樣的賬房先生估計找不到幾個,相比真卿行楷,我對另一位大家的字體更為推崇。”夫子說,“哪位大家的字體,還請不吝賜教。”藤原捏起剛寫完的字紙,上面的字跡瘦硬綽約,神閑氣定。

夫子說,“這是瘦金體。”藤原說,“正是北宋徽宗皇帝的筆法,有宋以來,沒有比它更具美感的書法了。”夫子說,“字是好字。”藤原說,“夫子擅長否。”夫子說,“沒練過,恐非所長。”藤原說,“書法之道,不能勉強。我們不說書法,來說一下這兩個字。”夫子問,“哪兩個字。”

藤原拈起老舊宣紙,上面是夫子寫的兩個字。四十二筆。

“麒麟。”藤原說,“我們就說一下麒麟。夫子既然寫了,我想聽夫子說文解字。”

夫子搖了搖頭,“麒麟是傳說中的動物,大多出現在上古神話,民間傳說,麕身牛尾有角,現實里并無這種動物,我想這大抵是古人的想象,牽強附會。”

藤原說,“原來夫子看來,麒麟只是想象。那么說起來,孔子二見麒麟,《春秋》見麟而止,只是孔子想當然。”

夫子說,“也許孔子見到的只是一種駝鹿,所以這兩字都以鹿為字首。”

藤原嘆賞道,“原來是這樣,夫子覺得麒麟要么是古人想象,要么是已經滅絕的駝鹿,總之是不存在的動物。可是我讀到的史料卻和夫子不太相同。”

他拿起一本破破爛爛的線裝書。

“這也是從夫子家借來的,《南莊簡史》,上面也有夫子的筆跡。”

夫子說,“這是方志,由私塾先生代撰,都是些地方瑣事,給后人看的,除了撰寫者,也沒什么人會讀。”

藤原說,“在吾看來,這是一本有趣的地方志,不由徹夜翻閱,正好看到了蘇園的起源。

“按這本地方志上說,此地最早在漢武帝時就建了一座樓閣,因為村人在這里見到了祥瑞,一只麒麟,漢武帝就讓人建造了一座守麟閣,以紀念在此出現的神圣動物,之后就沒有了記載。樓起樓塌,灰飛煙滅,雖然守麟閣在漢末毀于戰火,但是文字卻由儒生記載下來,沒有湮滅。現在守麟閣已無,但在原址又蓋了一座蘇園,有了萬里桃花。所以,如果麒麟再度出現也不足為奇。”

夫子說,“前人雖有記錄,卻未必是信史。”

藤原說,“孔子春秋時見麒麟,看見的是什么?”

夫子說,“想必是一頭駝鹿。”

藤原說,“西漢武帝獵得白麟,又是什么?”

夫子說,“應是一頭罕見的白鹿。”

藤原說,“北宋記載獲貢兩頭獨角麒麟。”

夫子說,“有可能是爪哇犀牛。”

藤原說,“明永樂年間,永樂帝獲得麒麟,命翰林院沈度繪麒麟圖,并寫下一篇《瑞應麒麟頌》。”

夫子說,“《明人畫麒麟沈度頌》,據我所見,畫上的麒麟是一頭非洲長頸鹿。”

藤原說,“所以夫子并不相信中國有麒麟這種祥瑞之獸。”

夫子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敢問一下藤原先生,如果見到了麒麟,又會怎樣?”

藤原說,“如果我有幸看見這種神圣高貴的動物,絕對不會抓去動物園圈養,我們會請回京都,盡一切可能保護和研究。真是可惜,麒麟并非野獸,我覺得麒麟代表了中國文化里最寶貴的那一部分。”

夫子說,“遺憾的是,藤原先生見不到麒麟。不管在這個園子里,還是其他地方,都沒有藤原先生想象中的麒麟,那只是傳說中的動物。”

藤原不語,繼續寫字,過了片刻說,“夫子先請回,明日若有空,我來旁聽夫子教課。”

夫子退出書房,慢步走回教室,望著兩個寫字的學生,發了會兒呆。守真和承太問,“夫子繼續上課嗎?”夫子笑了笑,說,“好。”于是他們繼續吟唱經文。

雷雨過后,南莊執行宵禁,全天都有士兵在街上巡邏。第二天進蘇園上課時,大門衛兵仔細檢查了夫子的通行證,才放他們進入府邸。園里小隊士兵進進出出,巡邏隊的軍犬在桃林間不斷嗅探,不時吠叫幾聲。直到午后才少有平靜,夫子避免噪聲打擾,臨時把課程改為練字,下午才開始講解經文,講的是《里仁篇》章節。

藤原進入教室聽講時,夫子正好說到,“朝聞道,夕死可矣。”兩個孩子隨之吟唱,仿佛這是一句孔子千年前吟唱的詩。藤原端坐一邊,聽了個段落,問夫子,“承太的功課怎么樣了?”夫子說,“令郎天資聰穎,短短月余,一部《論語》已經過半。”藤原沉吟片刻,說,“只學到半部,真是可惜,接下來承太跟我要隨軍去別處,不能再上夫子的課了。”夫子說,“半部《論語》也可以了,只要知道了根本,剩下可以自學。”藤原說,“我會給承太找新的先生,按禮今天應有謝師宴,夫子看可否?”夫子說,“這倒也不用,非常時節勿要拘禮。”藤原于是說,“承太,請感謝夫子。”

承太望了望夫子,又望了望守真,臉頰流汗。他離開課桌,面向夫子跪下,用力磕了個頭,“承太感謝老師。”夫子扶著承太說,“不要忘記讀書寫字。”藤原拍了拍手,從教室門外走進兩名日本憲兵。

藤原說,“最后還想再問夫子一次,夫子見過麒麟沒有。”

夫子說,“我從沒有見過麒麟。”

一名憲兵搭住了夫子的肩膀,另一名握住守真的手臂。夫子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守真低聲說,“爸,覆巢之下。”夫子就不說話了。

承太忽然對著父親跪拜,額頭抵地,全身都在顫抖,他壓抑嗓子說,“父樣(父親大人)。”藤原一笑,說,“以為我是你們中國人么。”他揮了揮手,憲兵就松開了守真。

供桌下的野孩子等了很久都沒有人送來吃的,巡邏的日本兵離開街道后,他們才敢爬出來張望。直到晚上,才看見有人往祠堂方向走來。來的人跟他們差不多高,可能還更矮一點,一看就不是夫子。孩子們看見是守真師姐,她背著書包,提了小半袋米。

守真架起柴火,煮了一小鍋稀粥,分給幾個饑餓的孩子。孩子們一邊小聲喝粥,一邊問怎么夫子沒來。忽然孩子們互相指著對方的臉,每個人的臉上都映著紅光。孩子們說,“哎呀著火了!”守真望向蘇園的方向,那里紅光艷艷,不知道火從何而起,是誰放火燒山。漫山的桃林都在燃燒,看起來仿佛萬里桃花一起盛開。孩子們仿佛賞花一樣望著燃燒的山林,山林間火光綽綽,隱隱約約,真真切切,如有什么活物浴火奔走,化為灰燼,散于花海。

守真看了一會兒,從書包里取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線裝書,翻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上是夫子的顏楷,寫著,丁丑年秋。之后空白。

守真取出毛筆硯臺,一邊磨墨一邊抹淚。她擦去眼淚,開始在最后一頁上筆記,紙頁上漸漸出現了后面的文字。

“丁丑年秋,夫子化麟,隱入桃林,是夜桃林花開萬里,綿延不絕。”

最后她在句尾寫下自己的名字,秀氣的顏體楷書。南莊蘇守真錄。

祠堂里的野孩子喝完了粥,就問守真,“師姐我們今天還上課嗎?”守真點頭,說,“上的,今天我來教你們兩個新字,很難寫,一共四十二筆,你們看仔細。”守真合上書頁,執起桃枝,和他們一起在地上寫起。

原標題:《短篇小說 | 哥舒意:見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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