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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中國文學的一生
按:在動蕩的時代,一個人如何不隨波逐流,找到一生的志業。以及,我們如何能在跨越時間和國界的中國古典文學中,發現美,發現人的價值。
“中國,天生就是我的戀人”
1904年,明治三十七年,日本兵庫縣神戶市花隈町,貿易商九七的妻子幾子誕下一名男嬰,取名吉川幸次郎。當時,神戶有不少做生意的中國人,廣東話和福建話常在吉川幸次郎耳邊,他又生得比較文弱,在小學時被同學叫作“支那人”。

即使是年少時的吉川,也非常不解和氣憤,“究竟為什么‘支那人’就不行呢”。中國這片土地上的文明,是不是當時風氣所傳的那么不堪,這是吉川對中國發生關聯的起點。

中學時代,吉川幸次郎對漢文產生極大的興趣,沉迷于讀《西游記》《通俗三國志》和《水滸傳》,被中國文學的現實性和日常性所吸引。西洋小說和日本小說他也涉獵,但吸引力不如中國的古典小說。

當時,大部分普通日本人讀不懂原版中國書,只能用一種訓讀的方法,把漢文轉譯成他們能理解的日文,少年吉川也是如此。他渴望聽到原汁原味的漢語發音,于是央求中國留學生給他讀一些文章,感覺特別優美。
除了中國古典小說,吉川還接觸到早稻田大學出版的《〈史記〉國字解》,這是一部《史記》日譯本,比較難啃,但吉川還是津津有味地通讀下來。
大正時代的日本恰逢“一戰”時候的景氣,經濟突飛猛進,民主風氣也越來越濃厚,這是中日關系相對平穩的時期。日本高中畢業生流行“間隔月”,當時去上海和去北海道差不多。從長崎出發,快速輪船一天即可到達遠東魔都上海。
二十歲的吉川來到他夢中的江南。他當時正在學詞,讀韋莊的《菩薩蠻》。看了風景,他才知道江南真的是惹人憐愛。吉川還敏銳地感覺到,江南自然色彩比日本更輕柔、美麗。后來他求問植物學者,對方先是吃驚,然后解釋說:日本的群山植物種類多,所以綠色復雜而呈黑,而中國同樣面積中植物種類少,所以山色是濃烈美麗的綠色。
溫柔的山色、河邊的柳樹、熙熙攘攘的行人,讓他感覺街道上流動著光彩,還有商務印書館高大的西式洋樓,也使他贊嘆。這和芥川龍之介筆下死水和荒敗下的江南,又似乎大為不同。用吉川自己的話說,“因為中國天生就是我的戀人呀”。

從京都大學到北京大學
1923年,吉川幸次郎考入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文學科,師從狩野直喜、鈴木虎雄。京都大學是日本為了抗衡東京大學而新建的高等學府,素以學術發達著稱。
前代日本漢學家大多不會說漢語,但可以寫漢文,按照日本人的方式研究中國學問。在狩野直喜的影響下,吉川幸次郎決定以“純粹中國的方式”去研究中國,甚至生活方式也要學習,“為此不要吃生魚片,要喜歡油膩的食品”。

1928年3月末,二十五歲的吉川幸次郎來到北京,入住演樂胡同延英舍。剛到北京,他就和當時已是京都大學教師、留學北大的倉石武四郎約法三章:一是不穿西裝,穿中國的長袍。二是不用日文寫論文,要用漢文寫論文,廢棄漢文訓讀。三是用北京音直讀中國的文學作品。
衣長衫,讀古書,寫漢文,學做一個中國人,以中國人的方式研究中國古典學問。這在當時日本漢學界引發軒然大波。吉川的“長衫”,后來也成為他的一個標志。
吉川在北京的第一年基本埋頭于語言學習,請一位名叫奚待園的旗人教授漢語,老師選用的教材是《紅樓夢》,每天念一回,先解釋原文,再答疑解惑。原來,那一代的漢學家是通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談吐學習漢語的。
語言學習快結束之時,吉川成為北京大學文學院的旁聽生。馬裕藻先生給北大學生開設古音學課程,吉川也去旁聽,本來上課的人就寥寥無幾,某天暴雨,聽講學生只有吉川和另外一位旁聽生倉石武四郎。馬先生尷尬地說:“中國學生都很懶……”

聽課之余,吉川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逛琉璃廠,買舊書。因為當時中國銀價暴跌,他每月獲得的上野獎學金相當于五百中國銀元,而當時陳寅恪作為清華知名教授也不過四百八十銀元。扣除一百元生活費,其余四百元全部用于買書。
常常是吉川還沒有起來,就已有十多人擠在門房的屋子,桌上放著用布包的樣書。他起床后,一一交談,要買的,就說“留下”,想考慮一下,就說“看一看”。他每天要花上一個小時和店老板打交道,隔天他還會去文奎堂、來薰閣、通學齋等訪書,和店主都結成了好朋友。

留學期間,他南下拜訪章太炎先生的弟子黃侃。黃侃先生學問淵博,據說可以把《廣韻》全部背下來。平時聽到日本就睚眥欲裂,但來訪者是一位研習中國學問的青年學子,黃先生熱情接待,為吉川解答讀書時的疑問。
在中國的三年,吉川幸次郎努力學習成為一個中國人,研習乾嘉學派的考據功夫,像中國人一樣生活和思考。
但是,他畢竟是一個日本人。他吸收的這一切養分,要成為他未來別開生面的預備。
在戰火中研究經學和元曲
1931年,在“九一八事變”之前,吉川幸次郎回國擔任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研究員,并兼任母校京都大學文學部青年講師,主要研究清代經學,并組織《尚書正義定本》讀書會。每周一次,延續了六年,直到1941年初結束。
從1940年到1943年,他翻譯的《尚書正義》四冊陸續在巖波書店出版。他在譯序中說,《尚書正義》的重要性在于最徹底地體現了中國人思考和說話的方式,譯本是為了詳細記述自己的思考過程,而如何思考要比思考什么更為重要。思考與語言的關系,這也是未來吉川幸次郎研究中國文學一大主線。
在研究《尚書正義》前后,他還著力于元曲研究。吉川首先是舉辦《元曲選》讀書會,一字一句精讀,并開始借此編纂元曲辭典。接著,從個案出發,細細考察了《元曲金錢記》《元曲酷寒亭》等作品。
最后,從元雜劇的時代背景和文學特色出發,既有元曲作者身份的鉤沉與辯駁,也有雜劇結構和語言的分析,寫成巨著《元雜劇研究》,1947年于巖波書店出版,并以此獲得文學博士學位,時年四十四歲。
在主要研究經學和元曲的十六年間,他初步完成了從一名青年學生到新銳學者的轉變。
對于吉川來說,他不會拘泥于新派與老派,《尚書正義》研究繼承乾嘉學派的精華,而元曲則是炙手可熱的俗文學研究。
在日本軍國主義一步步走入瘋狂的時候,普通日本人,包括許多漢學家也卷入了戰爭狂熱。有大學校長在學生入伍餞行儀式上說:“各位,安心走吧,望平安歸來,學校的大門永遠為你們打開,等候著你們。”
吉川不為所動,他所珍愛的中國文學,當時就以“純粹的人道主義”征服了他,他不相信要以“發揚光大”的名義去占有另一個國家的文明。哪怕他被人視為老古董,哪怕受到日本當局的監視。

在壞世道中,他沒有隨波逐流。
在壞世道過去后,他拿出了好東西。
吉川幸次郎經歷時局動蕩和學術蛻變,他要把目光投向更廣闊的領域。

“我是為杜甫而來到這世上”
出版《元雜劇研究》后,吉川幸次郎繼續在京都大學擔任中國文學教授。此時吉川在講義中已有不少關于詩歌的部分,而杜詩,越來越成為重心。
據吉川幸次郎回憶,他二十歲接觸中國文學,便隱隱感覺杜詩的獨特。此后二十余年,他更加確認杜詩不僅是中國文學中最優異者,也是“往昔人類創造出的最真誠的藝術之一,正因為這份真誠,時至今日杜詩仍如昨日之詩般鮮活”。
在吉川看來,杜詩體現了中國最徹底的人道主義,其語言也超越過去程式化的雕琢美,而進入真正最蓬勃、最有表現力的境界。
那么吉川是如何呈現杜詩的魅力呢?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起,他陸續撰寫《杜甫私記》第一卷、第二卷,采取傳記的形式,按時間順序解說其詩歌特色,同時探尋詩歌背后的杜甫生活及其時代。
無論是李白,還是蘇軾、陸游,大多數詩人的風格比較固定,但杜甫不同,其壯年之詩與暮年之詩風格轉變極大,他總是不斷對自己發動革命。在吉川看來,單從這一點出發,杜甫之偉大也堪稱古今絕無僅有。
在戰后日本重新崛起時,隨著現代媒介和大學體制的變化,漢學修養離日本國民越來越遠。吉川敏銳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儒者”的責任,他有必要重新解說中國文學和杜詩,使一般日本讀者領略其日常和生命的力量。
吉川除了撰寫《杜甫私記》這種通論著作,還邀請詩人三好達治一起編注《新唐詩選》(1952),開篇就選了杜甫的十五首名作。這部選集在日本風行至今,截至2018年,已印行98刷次,初步統計上百萬冊,吉川幸次郎幾乎以一己之力將唐詩特別是杜詩普及給日本讀者。
吉川還被NHK數次邀請,為日本上億聽眾講解中國詩人和杜詩。去世前兩年的1978年4月到9月,吉川還在廣播中分享他最新的《杜甫詩抄》。
他退休后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注解和翻譯杜甫的一千四百多首詩,日日廝磨,他能用北平官話背誦其中數百首。這部分著作后來結集成《杜甫詩注》十卷本。
1979年,吉川作為日本訪華學者代表團團長,帶領一批日本一流的文史學者,從洛陽到西安,停成都,下三峽,直抵武漢,尋訪杜甫的詩歌之路。
他此行第一站是想拜謁杜甫的誕生地——河南鞏義的杜甫窯,但當時的主事者認為杜甫窯的狀況不宜對外賓開放,以交通不便為由婉拒。
吉川已準備好行禮時穿的仿唐風白色長袍,知拜謁無望,遺憾地說:“誰知我明年能不能來呢?”
第二年,返回日本的吉川幸次郎因腹膜癌擴散而逝世。

中國古典文學閱讀計劃
吉川先生著作等身,全集有皇皇二十七卷之多。
經過我們多次討論,最終選擇了九種,它們是:
《中國文學史》
《中國詩史》
《陶淵明傳》
《杜甫私記》
《新唐詩選》
《宋詩概說》
《元明詩概說》
《漢文漫話》
《元雜劇研究》
這其中,有跨越數千年,以獨特視角串聯起來的《中國文學史》《中國詩史》。
有可以隨時造訪的專題人物讀本《陶淵明傳》《杜甫私記》。
有風靡日本半個世紀的唐詩選本《新唐詩選》。
還有中國斷代詩歌史的開山之作《宋詩概說》《元明詩概說》。
有講解文言文之美的《漢文漫話》。
還有奠定吉川幸次郎學術地位的《元雜劇研究》,這是第一次被引介到中國大陸。
這些作品帶有強烈的精神史取向,關注文學背后的人心風俗和歷史流變,且面向豐富,深淺適度,我們每兩個月給訂閱讀者寄送一本,減輕大家的閱讀壓力。
這次我們開發了中國古典文學專屬小程序,幫助讀者朋友共讀分享,進入這位以中國為故鄉的異國知己繪制的文學宇宙。
我們也將以吉川幸次郎作品集九冊為底本,聯合播客品牌JustPod推出十二集節目,邀請古典文學研究者、愛好者、詩人、歌手,從書漫開,開啟一場中國古典文學的特別旅行。第一期節目邀請到武漢大學陳順智老師講魏晉玄學和六朝文藝,日前已經正式上線,可在播客節目《忽左忽右》收聽。

在《中國文學史》前言中,吉川幸次郎的學生黑川洋一回憶日本戰敗后的混亂歲月,黑市猖獗,物價騰貴,普通學生經常幾天滴食未進,過去的東方文化也被視如敝履,古籍堆積在古書店前,論堆拍賣。
當時學習中國文學的青年學生,則被投以“既非冷笑又非憐憫”的眼光,倍感壓力。黑川洋一回憶,“真正將受到挫折的我們挽留在中國學問中的,可以說是吉川先生的幾部講義”。
如今不再是古籍論堆賣的年代,有人還愿意花費超出一般的體力和精力,和我們一起踏上這段旅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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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樊超群·讀庫編輯
本文插畫:常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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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為中國文學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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