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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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木與帝國》

從蔡京改革到張居正“一條鞭法”，中國發(fā)生了一場貫穿宋元明的“森林革命”，千萬根巨木，不僅營造出繁榮的木材市場，也締造了東方海軍神話。現(xiàn)代林業(yè)制度，原來起源于中國而不是西方？帝國興衰與森林進退相生相伴，是歷史的巧合還是必然？在學者孟一衡推出的《杉木與帝國》一書中，他回溯了中國古代如何充分利用木材興建房屋和船只，又是如何實行大造林及森林管理，以實現(xiàn)森林環(huán)境的動態(tài)平衡，這對于今天的生態(tài)自然依然有著借鑒與反思意義。

今天夜讀，回到明清之際皇家宮殿的興建初期，巨型木材的短缺改變了建筑思考用其他藝術(shù)去彌補其華麗形象，森林濫伐和土地經(jīng)濟作物的更替在研究者看來還產(chǎn)生了另一個重要的歷史影響，“土地稀缺、人口壓力和生態(tài)退化相互關(guān)聯(lián)，引發(fā)了高地耕種者和低地種植者一系列沖突。這些沖突是導致19世紀和20世紀中國長期危機的關(guān)鍵因素。”

孟一衡 / 著

張連偉、李莉、李飛、郎潔 / 譯

光啟書局 ? 上海人民出版社

1533年，一位名叫龔輝的中層官員，基于他在明朝西南邊疆督木的經(jīng)歷，出版了《西槎匯草》。在這本引人注目的書里，龔輝描繪了明朝伐木工在艱難的地形中砍伐和運輸大木的創(chuàng)舉，包括使用滑道、“飛橋”和大型絞盤將原木拖上斜坡。他同時揭示了山區(qū)的巨大危險，包括瘴氣、普遍的饑餓以及遭遇部落和野獸的襲擊。但是為什么明朝官員會首選在如此遙遠而危險的邊疆地區(qū)采木呢？正如本章所探討的，西南邊疆是明朝官員督木的僅有地點之一。在其他地方，私有人工林和木材市場是更有效的木材來源。但是西南部的深谷生長著當時僅存的足以用來進行皇宮營建的大木。

▲ 紀錄片《影響世界的中國植物》，下同

如果說造船業(yè)是引領(lǐng)歐洲帝國擴大森林資源的主要推動力，那么在中國，采木前沿最大的壓力來自宏大的建筑。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兩種背景之間物質(zhì)和文化的不同。中國南方的人工林生產(chǎn)的木材足以供應水軍。但是不像歐洲宏大的建筑通常取材于石頭，中國的皇家建筑幾乎完全依賴于大木。在東亞的古典建筑中，建筑的全部上層都是建立在梁和柱的架構(gòu)上，這種建筑風格實際上非常倚重它的結(jié)構(gòu)木材。因為木材構(gòu)件決定了每座建筑的基本尺寸，巨大的建筑需要巨大的柱子，而巨大的柱子需要巨大的木材。為造船廠提供木材的人工林擴張是以原始林的減少為代價的，原始林生長著大到足以建造宮殿的樹木。矛盾的是，這意味著同樣的趨勢，一方面對通用林業(yè)采取自由放任的方式，另一方面要求國家采用更直接的手段為皇宮獲取木材。正是北京宮殿的營建和反復的重建，導致在中國南方最后也是最大規(guī)模的皇木采辦，這些工程最終導致長江流域原始林的衰減。

中國西南地區(qū)長期以來一直是皇家建筑的木材來源地，但明初在該地區(qū)的采木工程是前所未有的，這是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強制勞動之一。在1406—1421年間，永樂皇帝將北京建成了一個規(guī)模非凡的帝國首都。據(jù)估計，工部從全國各地招募了100萬名勞力來修建宮殿。同樣，在長江上游的三峽地區(qū)，官員命令幾十萬伐木工砍伐巨大的樹木并把它們拖曳到水路。國家征用了成千上萬的其他勞動力，讓他們沿著艱難的路線隨長江順流而下，沿著大運河上行至北京。這15年的努力代表了明朝指令經(jīng)濟的頂峰。

明朝的皇帝除了從漢族內(nèi)部派遣伐木隊外，還向西南的土司們索要木材。在征服這個地區(qū)的過程中，元朝曾把非漢族部落編入土司。這些部落通過他們的世襲統(tǒng)治者上交貢品，而不是通過常規(guī)的稅收。明朝沿襲并修改了這一制度，授予部落首領(lǐng)名義上的官階和王權(quán)，并規(guī)范了貢品和宗主權(quán)的形式。在長江上游地區(qū)，貢品通常包括巨大的宮廷級杉木和楠木。這創(chuàng)造了一種頗為奇特的象征性物資交換：明朝送出了紡織品，土司穿著這些絲織品來顯示他們的品階；土司送出了巨大的木材，明朝皇帝用這些木材來營建他們的權(quán)力大廈。通過大規(guī)模的強制勞動和朝貢索取，永樂宮殿樹立了一個未來皇帝難以企及的標準。盡管沒有文獻保存下來完整的采木計劃，但直至1441年，也就是最早的宮殿完成后的20年，仍有38萬根木材被保存在倉庫里。這個驚人的數(shù)字表明，在永樂皇帝的指令下，數(shù)以百萬計的樹木被砍伐。后來，當廟宇和宮殿需要修復時，官員們努力尋找足夠大小和質(zhì)量的木材來代替大量的原木；但最好最易得到的樹木已經(jīng)被采伐了。同樣重要的是，后來的朝廷根本無法像永樂皇帝那樣大規(guī)模地驅(qū)使徭役。

最終，一系列火災焚毀了皇宮中最重要的建筑，明朝被迫恢復了邊遠地區(qū)采伐。但是，當16世紀的皇帝下令征用新的木材時，他們的官員竭力服務于工程團隊，但任務變得更加艱難，他們被迫向更深的山區(qū)尋找有價值的木材。土司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并多次為爭奪幾片殘存的原始林而開戰(zhàn)。在成本不斷增長和木材稀缺的情況下，官方采木在16世紀后期基本上已不復存在。雖然清初的皇帝在17世紀末和18世紀初恢復了皇木采辦，但他們鮮有成功。到了1700年，就連四川和貴州深谷中可用的大木都已采伐殆盡。正如金田所指，原始林的枯竭甚至迫使皇家建筑發(fā)生了變化，建筑變得更加華麗，以此彌補木材構(gòu)件的規(guī)模和自然美的損失。這些皇木采辦標志著長江沿岸天然林地的衰減。雖然人們可以增加小商品木材的供應，但他們卻無法加速大樹的生長以滿足宮殿架構(gòu)的需求。

▲ 紀錄片《故宮》

幾個世紀以來，中國北方和東方的首都一直從西南輸入巨大的木材。漢朝政府曾在四川設(shè)立了專門的木官。唐朝專門開鑿了一條運河，從西南運送木材和竹子。宋朝也不例外，在11世紀的木材危機期間，四川北部森林遭到濫伐。在那個世紀后期，朝廷接受了從西南部落進貢的木材。在這1000年中，西南木政強化了低地漢族商人和山地非漢族伐木工之間的族群和生態(tài)壁壘。在公元5、6世紀的中國南方，流行著漢族商人和木客之間的交易。木客是神秘的群體，他們能夠“斫杉枋，聚于高峻之上”，然后“與人交市，以木易人刀斧”。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關(guān)系逐漸正式化。例如，在1196年，南宋法律禁止?jié)h人進入四川東南部的山區(qū)砍伐木材，指示他們“須候蠻人赍帶板木出江，方得就敘州溉下交易”。隨著時間的推移，民族—生態(tài)伐木的邊疆發(fā)生了變化，但基本的交換模式驚人地持久。明朝的資料表明，到15世紀，“［漢］斧斤無得而入”長江上游支流豐富的森林。在明朝的頭幾十年，伐木業(yè)繼續(xù)沿襲早期的方式。有幾次，朝廷派遣官員到非漢族部落督采皇木，用于南京的宮殿營建。根據(jù)云南東北部的一處碑刻記載，1375年，宜賓縣的一位官員帶領(lǐng)180名當?shù)貏诠た撤チ?40根香楠木用于宮殿營建。這些木材可能用于1378年開始的內(nèi)廷大規(guī)模擴建。朝廷將云南東北部的另一個地方指定為官林，并將其最好的樹木標上“皇木”的標記，以保留供宮廷使用。然而，朱元璋很快就削減了建設(shè)項目，作為他廣泛推動自給自足經(jīng)濟的一部分。1379年，他甚至關(guān)閉了南京的主要木材場，顯然是打算完全停止營建。1390年，朱元璋的第十一個兒子朱椿掌控了四川的木材市場，并把朝貢要求降低到名義上的數(shù)額。1393年南京龍江關(guān)開放后，朝廷規(guī)定，所有未來的建筑項目都應完全依賴關(guān)稅木材，工部不應進行任何不必要的伐木。盡管名義上試圖限制這種行為，然而部落伐木仍在繼續(xù)。在1387年，珉德，當時的馬湖知府，向南京運送了一批香楠木144材。朱椿還用四川的原木在成都建造了自己的府邸。盡管朱元璋試圖減少國家的足跡，但明初的政權(quán)還是延續(xù)了向西南峽谷索取木材的趨勢。

1398年，朱元璋去世后，經(jīng)過一番爭斗，權(quán)力移交到了永樂皇帝，永樂皇帝于1403年將朝廷遷到他在北京的府邸，并進行了一系列大規(guī)模的建筑工程，以新的規(guī)模將北京擴展為帝國首都。北京還是元大都時的大部分建筑在14世紀末期坍塌毀壞。在1403年至1420年間，永樂皇帝重建并擴充了北京的城墻和宮殿。為了他的宏大建筑，永樂皇帝像他的父親、兄長，甚至更早的統(tǒng)治者那樣，轉(zhuǎn)向了同一片森林：長江上游的巨杉和楠木。1406年，為了準備第一撥建筑工程，他從工部派了一批高級官員去四川、江西、湖廣、浙江和山西尋找最大、最美的樹木。雖然朝廷最終從這些地方都獲取了木材，但超自然的影響顯示四川是帝國伐木的主要地點。宋禮報告，在他尋訪期間的一個晚上，幾棵大樹掉進了河里，自行順流而下。皇帝認為這是神靈的昭示，并把這個地方命名為神木山。無論是作為歷史先例的延續(xù)，還是通過神靈的干預，這一地區(qū)成為永樂時期最密集的木材采伐中心。在營建北京城的過程中，宋禮曾至少四次到四川尋訪。朝廷還派御史顧佐進行高層監(jiān)管，而宦官謝安在現(xiàn)場待了20年。即使找到了巨木，伐木工程的勞力仍然是一個重大問題，官員們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是不惜重金派遣漢人勞工，還是冒著反抗的風險使用當?shù)胤菨h族人員。散落在該地區(qū)的碑刻提供了這項工程的信息片段。位于四川南部的宜賓縣的一處碑文記載了1406年初的一次行動：

八佰人夫到此間，

山溪崛峻路艱難。

官肯用心我用力，

四佰木植早早完。

這首詩文表明，這些勞動者可能是從中國內(nèi)地來到這里。在其他情況下，很明顯，勞動力來自非漢族人群。1406年的另一塊碑文記載了附近的一個由夷人佰長監(jiān)督的伐木項目，他讓他的110名下屬把木頭拖運到河里。另一塊來自四川東北部的石碑也記錄了1406年秋天收到的伐木命令。在此事例中，一個總甲長被派去監(jiān)管十筏（一筏約80根）木材的采伐和運輸，顯然是通過使用鄉(xiāng)村的勞動力。這些碑文零散地記錄了宮殿營建所導致的大規(guī)模人力動員，它可能需要在整個西部和西南部進行數(shù)以千計的類似伐木項目。長江上游峽谷的伐木只是將木材運往首都的工作的開始。甚至在工作隊把一根根木頭從山澗里漂出來，綁成木筏后，這些木頭還得行進數(shù)千公里才能到達北京。為了把木材運到首都，沿河各縣指定了專門的“皇木解戶”——以漂筏運木為業(yè)，替代其他徭役。到達首都后，工人將木材堆放在專門指定的神木廠，這是1407年在通州建立的較大轉(zhuǎn)運中心的一部分。至今通州的一個公交站仍被命名為皇木廠，保留著這一歷史遺跡。

幾年內(nèi)，奏報中開始傳遞伐木工人所經(jīng)歷的種種困難。1413年，朝廷嚴厲批評了督辦山西采木的官員不恤其軍民之苦。戶部奏報，伐木群體被課以重稅，任何額外的要求都會使他們出售田產(chǎn)，賣妻鬻子。1414年，四川部落地區(qū)的采木軍夫奏報缺糧。1416年，另一群采木軍夫受到山西道教信徒的攻擊。盡管困難重重，但這些采木工程還是一直持續(xù)到1424年永樂皇帝去世。

原標題：《從宋朝開啟的森林時代，如何索取木料又盡力保持生態(tài)平衡｜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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