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書店》劇照。

無須多少推理，書店老板時晨從開業前就預見了這家偵探推理主題書店一年后花光預算、關門大吉的結局。2021年4月10日到2022年3月12日，孤島書店在營業一年后“按時”停業。

時晨是一名推理作家，他的作品絕大多數都可以歸類為“本格派推理”，也就是以解謎為絕對中心的推理故事，不像探討社會問題的《隱秘的角落》《白夜行》等熱門作品，它沒什么意義，就是好玩。開孤島書店可能也是這樣，沒什么目的，就是好玩。

在書店關門，又遇到疫情過后，站在轉折點上的時晨接受了我們的專訪。

?作者 | 阿肉

?編輯 | 王亞奇

35歲的上海男人時晨，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真誠的小胖子”。

去年夏天，在上海南昌路的孤島書店，我參加了一場關于推理小說的座談會。在活動現場，當一位觀眾問時晨“本格推理的樂趣到底在哪”時，他擺擺手拒絕回答，轉頭就向門口走去，留下一句：“什么本格？賣不出去啦，我都開始寫社會派了?！?/p>

觀眾哄堂大笑。

孤島書店照片。/微信公眾號@孤島書店

時晨，筆名“妖刀小寶”，自2008年起，他開始在《最推理》等雜志上發表自己的短篇小說。從那之后，他一直致力于本格推理的寫作，直到今年9月，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社會派小說《梟獍》。

《梟獍》

時晨 著

新星出版社，2022-8

所謂“本格派”推理小說，即以邏輯主導的推理解謎小說。這類作品會盡量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獲得解謎的樂趣，比如埃勒里·奎因的《希臘棺材之謎》、島田莊司的《占星術殺人魔法》……

而“社會派”推理小說，則更注重人性的描寫，并借小說情節討論社會問題，以日本的松本清張等作家為代表。近年來這一領域的佼佼者，則是以“高產”著稱的東野圭吾，他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也是許多推理小說愛好者的“入坑作”。

從推理小說誕生起，“推理小說到底有什么意義”一直是人們爭論的焦點，到底是“重解密”還是“重動機”，本格派和社會派的作者，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概念。在推理作者內部，也似乎存在著一種“鄙視鏈”，互相看不順眼。

而作為國內本格推理的代表人物之一，時晨的“轉型”顯得有點突然，但仔細想想，又好像早在意料之中。

而“社會派”推理小說，則更注重人性的描寫，并借小說情節討論社會問題，以日本的松本清張等作家為代表。而近年來這一領域的佼佼者，則是以“高產”著稱的東野圭吾，他的《白夜行》《嫌疑人X的獻身》，也是許多推理小說愛好者的“入坑作”。

昔日孤島

2021年4月，上?！肮聧u書店”開張的消息轟動了整個國內推理圈。

“孤島書店”是全國第三家偵探推理主題書店，卻是當時唯一處于營業狀態中的偵探書店。

開業當天，全國的推理愛好者蜂擁而至，甚至跨省打卡。那條隱蔽到需要看地圖才能走到的南昌路上，一時間人滿為患，連門口都站滿了人。

住在老弄堂里的街坊見了，都忍不住探進半個頭來瞧瞧，好奇這間3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到底搞了些什么名堂。

2021年4月10日，“孤島書店”開業當天。/受訪者提供

現在說起這家書店，也算是“奇跡”了。它內部座位很少，只有幾把椅子（“甚至沒有靠背”）；除了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上班的老板，沒有別的店員。

更加“書店失格”的是，這里竟然不賣咖啡，文創周邊更是屈指可數。僅有的幾樣周邊，也盡顯店主的“直男審美”——只在上面印了個純線條的logo。

孤島書店的周邊帆布包。/受訪者提供

盡管如此，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筆明知賠錢還要做的生意。線下書店只賣書，那大概率是賠錢買賣。

時晨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他沒有人工預算，請不起員工，而且在開業之初他就打算好了：這店只開一年。而以“一年”為期的原因在于，這是時晨和合伙人所能承受的損失上限。

何況，開門做生意，什么人都會有。時晨記得，有個男生一下子買了一千多塊的書，擺明了是來支持線下書店的，時晨看了都覺得不好意思，“怪沉的，還要讓人家自己搬走”。

還有一對夫妻也讓他印象深刻。妻子買好書后要時晨幫忙簽名，丈夫卻很不理解，全程絮絮念叨著“干嗎在這里買”“這么貴”等話語。

妻子解釋“線下可以要到簽名”，丈夫聽后更是不屑——“這東西又不值錢咯”。而正在簽名的時晨只好全程當自己失聰，看著二人吵吵鬧鬧地走出店門口，心里覺得“蠻尷尬的”。

工作日里，書店一天也未必能賣出去一本書。他經?？吹接凶x者徘徊在書架前，看了一會兒，就掏出手機在線上下單。

“省錢嘛，以前我也干過?！泵鎸@樣的顧客，時晨從不干涉。如果是小孩子站在書柜前和大人爭執不下，他還會向著家長說話：“網上買吧，網上便宜多了。”

就這樣，時間來到2022年3月12日，也就是孤島書店的最后一天。

“孤島書店”宣布歇業的通告。/微信公眾號@孤島書店

“黃金時代”終將過去

似乎一切都像是第一天那樣，這里依舊人滿為患。許多人來這里，和這家書店做最后的告別。

但好在，孤島書店迎來了一個還算完美的結局，那場座談會，也成了它與世人最為體面的告別。

雖然只存在了一年時間，但正如許多書迷所說，這里是“燈塔”。孤島書店的存在給了很多人堅持“為愛發電”的動力。

書店關門之后，許多人鼓勵時晨“東山再起”，找機會再把書店辦起來。但時晨總有一種“不確定感”，下半年里，他一直在找機會，也看了好些店面，只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他不想說出來，怕最后搞得大家跟著空歡喜一場。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出生于1987年的時晨，覺得自己老了。幾天前，他在微博上發布了兩張自拍照。其中一張拍攝于2008年，那時他剛開始在《歲月·推理》發表文章，面孔還有些清秀；而另一張拍攝于今年，照片中，他下頜線已經圓潤，發際線倒退得厲害，許多讀者戲稱“變強了，也變禿了”。

“作家”時晨逐漸接受了自己的普通。他說：“我們就是一群壽命只有幾十年的生物。盡管如此，你還是得提醒自己，不能糊里糊涂地過完一生?！?/p>

對于“人”這種生物，他產生了一些新的理解。

英語俗語中，通常用“房間里的大象”來隱喻那些顯而易見卻一直被忽略的問題：老年人正在被社會拋棄。當人們在研究“年輕人為什么不如何如何”的時候，老年人的生活處境卻很少被提及：他們不會用付款碼，也不會上網為自己辯解、申訴，爭取自己的利益。

如果說，“本格派”作品的靈感來源于作者一個突如其來的詭計，那么“社會派”作品的靈感，往往來源于作者的日常觀察。

時晨想寫一本關于老人的推理小說。他想給自己，也給身邊的人敲個警鐘，“我們總覺得時間還長，就像當時的孤島書店，你總想‘下次再去吧’，以為它會永遠在那里，但其實不是這樣”。

有了這個念頭之后，他開始更加關注身邊的老人。他發現，老年人的情感世界是波動的——“他們的愛情甚至比年輕人的更加兇猛、更不講道理。就像許多老人臨終前執意要把遺產留給保姆，因為ta知道，那就是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沖動’了?！?/p>

59歲的歐維因為晚年喪妻而失去了活著的動力。/《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劇照

這種“沖動”，正是構成故事的重要元素。時晨想起父親的一位朋友，印象里那個人“挺孤獨的”，而再次聽說他的消息，則是在疫情期間的一條社會新聞里，因為酒后與人打架被曝光——“打不過了也要往前沖，六十幾歲的人了，還是一身的戾氣。”

孤獨與暴戾，這兩種印象交織在一起，成為了《梟獍》中的退休工人戴興華。

“你還不知道答案嗎？”

少年時期，時晨喜歡讀《水滸傳》。

在他看來，好的角色，就應該像《水滸傳》里的一百零八將一樣：群體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善與惡在每個人身上并存。

好的角色，就應該善惡并存。/《水滸傳》劇照

這也是時晨的善惡觀。在《梟獍》中，他也努力塑造了許多兼具善惡的人物，比如好打抱不平卻又容易沖動的戴興華、老實忠厚但稍顯懦弱的錢志國……

但是，他也有一些沒能處理好的角色和劇情。比如，一位女性朋友在看完《梟獍》后向他抱怨：為什么你書里寫了幾對夫妻離婚，都是因為女方出軌？

早在他寫本格派小說的時候，他就被質疑過“直男寫不好女性”，甚至“根本不會寫感情線”。他也很想彌補這種不足，他用寫出《絕叫》的葉真中顯舉例：“一個天才型作家就是用這種能力，他可以跨越性別寫出共鳴?！?/p>

他盡力去和妻子或是身邊的女性聊起她們的感受，也有些“自暴自棄”地感嘆自己不是葉真中顯那樣的天才。

圖片出自時晨朋友圈。

這種問題，在以“人”為核心的社會派小說中，更容易被放大。

嘗試寫社會派作品，是他一次“走出舒適圈”的嘗試。時晨想寫一個群像的故事，而非集中于某個人，《梟獍》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沒有性格極端的反派，但時晨覺得，這樣才是常態的。

眼下來看，一個社會派的故事能讓推理作者的利益最大化，更容易受到外界的關注，也更容易影視化，但他對本格小說的發展也同樣抱有信心，他的下一本小說寫本格推理，繼續填坑他的“陳爝宇宙”。

在他看來，許多人抱著一種不合理的教條思想在看本格小說，這會讓閱讀的過程大打折扣。

“比如他們覺得像是島田莊司的《斜屋犯罪》毫無意義，因為現實中沒有人會把房子建成那樣。但我覺得，本格的樂趣就在于解密，在于作者給出謎面，你作為讀者來給出解答，這才是它好玩的地方，過于糾結‘實不實際’，就像是你在看科幻小說的時候追問飛船為什么會飛上天一樣，有點本末倒置了。”

單純的“解謎”有意義嗎？時晨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圖片源自微博@時晨1987。

就像20世紀80年代后期，人們針對“小品”的討論一樣。那時，許多人覺得單純的“笑”是沒有現實意義的，但事實證明，人們需要快樂，這種“需要”就是它存在的意義。

本格推理也是一樣，它可以與現實無關。更多情況下，它帶來的是一種純粹的快樂，“你可以認為它是一種‘爽文’，這沒什么不好”。

就像埃勒里·奎因那個時期的推理作家，總會在解答之前，以一種近乎“挑釁”的口吻問讀者：線索都給出了，你還不知道答案嗎？

“再說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本格又會回來呢。”對于本格派與社會派之爭，時晨也十分樂觀，“你看推理界的流行，都是循環往復的。從愛倫·坡到硬漢派，從日本的新本格到現在……說不定哪一天，它又會迎來新的高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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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阿肉

原標題：《對推理小說的偏見，該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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