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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調查手記|中越邊民跨境互動①來打工的越南人
【編者按】
1967年,波蘭裔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田野日記在他去世后被公開出版,因其中言論與他在嚴肅著作中對當地人的態度反差巨大,而引發一場關于人類學家職業倫理和研究科學性的持久爭論。
相比人類學家坐在書齋中完成的民族志文本,他們在田野調查過程中隨手記下的筆記也許能夠更真實地留存“此時此刻”的經歷和感受,進而引發學術性的思考。對于公眾而言,閱讀這些異鄉故事和記憶片段也將是一場新奇而刺激的文字旅行。
由此,澎湃新聞請講欄目開設“田野調查手記”專欄,主要刊發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經濟學等學科的田野調查手記。我們期待通過講述田野故事,使讀者在收獲新知的同時拓展日常生活經驗的邊界。本欄目歡迎投稿,投稿郵箱:papertydc@163.com,郵件標題請注明田野地點。
“走,我們買箱啤酒,上去找越南人聊聊。”師傅一聲號令,我們到當地的小賣鋪扛了一箱啤酒送到了山腳下越南人搭建的工棚里,想去和他們了解一些關于越南務工人員來中國工作的情況。
寨子里開小賣部的老板告訴我們:“我家的東西三分之一都是越南人買的,早上呢,他們會來這里買一些早點,平時呢,豬肉、大米、煙和酒(白酒和啤酒)都會來這里買。”
“哦喲!你們買酒給越南人喝,他們就高興了!”店老板說。
有句話是這樣形容我們云南山地民族的:“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會喝水就會喝酒。”因此,想要和這些少數民族打交道,不會喝酒是不行的,酒是與人交流、建立關系最有效的方法。在這里,人們都喜歡把酒言歡。
我們計劃把一箱啤酒扛到越南務工人員搭建的工棚,與他們互相接觸,大家互相認識,按照我們做田野的套路,酒過三巡之后就可以得到我們想要的信息(前提是你還沒被灌倒)。
我們一行共4人,開玩笑地說,老師是唐僧,師兄是孫悟空,師姐不情愿地成了八戒,而我扮演沙和尚。我們從昆明一路南下來到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河口瑤族自治縣壩灑鎮湖廣寨,這是一個以瑤族為主的村寨,目的是為了完成有關“中越邊民跨境互動”的調查。
這是我第四次做田野調查工作,最開始的那種新奇感和獵奇心態已經沒有了,而且我自己就是紅河本地人,對于家鄉并不陌生、方言交流也不是問題、生活的文化環境也是我熟悉的。但第一次要去接觸來自異邦的越南人,激動的心情總是有的。

紅河瑤寨中的越南人
進寨子之前,我們向當地的唐書記詢問了這些前來中國務工的越南人是什么民族。唐書記告訴我們:“這些來中國打工的越南人是瑤族,并且這些來中國打工的越南瑤族和寨子里的瑤族是同一個支系,他們的語言是相通的,交流不是問題。”于是我們就想能不能找到合適的人為我們充當翻譯,以便我們去采訪這些越南人。
小明是瑤族寨子里唯一的大學生,聽說我們要去訪問越南人,主動為我們充當了翻譯,這為我們與越南人的交流減輕了不必要的麻煩。同為瑤族又是同一支系,他們之間的語言交流應該不成問題。有了小明的幫忙,我們的調查得以順利進行。
越南務工人員住在一個漆黑簡陋的工棚里,四周和房頂都是用大塊的石棉瓦搭建起來的,房頂不是很高,走進去就可以碰到頭頂,中間吊上一個黃色的燈用于照明。
我們去拜訪他們的時候,大概是傍晚七點半左右。那個時候越南人剛剛從田里勞作回來,正準備做飯、換洗衣物。初次見面,這些越南人都略顯害羞,一直對著我們微笑,看到我們搬了一箱啤酒進去,才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剛進去的時候,幾個年輕的越南女人正忙著洗衣服和做飯。幾個越南小伙收拾他們的堂屋,擺放了桌子和板凳安排我們坐下。他們就住在香蕉林的山腳,這樣可以縮短田間勞作來回往返的距離和時間。
這些越南小伙皮膚黝黑,穿著上身短袖,手臂上可以看出由于長時間勞作而凸顯的肌肉線條。他們個子不高,最高不過一米七,但是身體素質很好,寨子里的人告訴我們:“別看越南人一個個矮小瘦弱的,但是干起活來力氣很大。”
在我們進行采訪的過程中,同我們交流的都是這些越南小伙,其他幾位越南婦女們都不怎么說話,除非你問她們,才會主動與你交流,顯得很靦腆。

這群來中國務工的越南人一共有8位,都是來自越南同一個寨子的,越南語叫做“man fo lang”(lang就是寨子的意思)。據他們介紹,全村大概有一千人左右,位置在紅河對岸,大概翻過一座山之后就可以找到,距離越南老街省很近的位置。
這8個人都是親戚,年齡最大的大媽有54歲,最年輕的也是20歲出頭。幾個年輕男子來中國務工已經一個月左右,而大媽和幾個年輕的婦女只來了五六天的樣子,對這里的情況不是很熟悉。這些前來中國務工的越南人都已經結婚了,在越南有了家庭,生了孩子。其中一位越南婦女告訴我們,她最大的孩子已經有7歲了,最小的也有3歲了。越南早婚早育的現象很普遍,雖然他們看上去年齡和我們相仿,甚至比我們小幾歲,但都已經是一兩個孩子的父母了。
“我們是坐船(偷渡)過來的,沒有去過中國其他地方打工,賺錢之后又偷渡回越南老家。我們來中國這邊打工,他們不會趕我們走。”這些越南人說。
中國的工資比越南高
寨子里需要越南人來做工,幫著種香蕉、收香蕉、管理香蕉,以及種菠蘿等。據寨子里的人跟我們介紹,以前他們會請紅河州元陽、金平等地的哈尼族、壯族來幫助他們種植香蕉,但是現在由于用工價格提高了,元陽、金平的哈尼族和壯族覺得這樣不劃算,就不怎么來這里打工了,所以寨子里的農戶大多雇傭了越南人來幫助他們管理香蕉林。但一般情況下,中國人不會請越南人割橡膠,因為越南人割膠的技術達不到中國這邊的要求。
越南人沒有人在中國學技術回去種香蕉,因為越南的人均土地有限,他們也沒有雄厚的資金承包土地去種香蕉。他們來這里只是為了賺錢,增加個人收入。一般白天去做工,晚上回到棚子里休息、洗衣、吃飯、玩手機等。
這些越南人告訴我們:“在中國這邊打工,一天有70元人民幣的收入,在越南打工大概一天賺20萬元越南盾,約合人民幣57元左右,中國的工資遠遠比我們越南要高,所以我們來這邊打工,更劃算。”他們清晨上山干活,中午回工棚吃午飯,下午又去地里繼續勞作。
翻譯小明告訴我們:“越南人來中國的務工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中國這邊給的工資比越南高一些;二是因為中國的活計比越南多,不像越南那樣單一,在中國很容易就能找到工作。”
當老師問到:“你們是如何來到這里的?”這些越南人告訴我們:“來中國務工的途徑一般是相互介紹,如果有一個越南人來中國的某個寨子,情況熟悉之后就介紹其他的越南老鄉過來中國,介紹人收取一些中介費。越南man fo lang那邊的瑤族知道中國這邊有個瑤族村寨,因此他們跟中國這邊的瑤族寨子聯系,說我們大家想過來這邊打工。”大家都是瑤族,有親戚關系和人員往來,所以務工的越南人就經常來中國這邊務工。
老師又向他們詢問:“你們來這邊打工,會購買一些中國的商品回去越南嗎?”他們說:“一般不會購買中國的商品回越南,來中國打工的主要目的是把錢帶回去,在越南建房、裝修、買糧食、化肥和農藥等貼補家用,自己沒有太多的閑錢去購買其他。”并且還說:“包括手機也是從越南那邊帶過來的,并不是中國產的,中國的商品太貴啦,我們買不起。”接著他們告訴我們:“以前,越南那邊的通電狀況不是很好,到了晚上都沒有電,現在條件稍微好一點了,中國人幫助越南拉了很多電線過去,現在晚上可以通電了。”
在與我們的交談過程中,越南人也感慨和羨慕中國這邊的生活。這些越南務工人員說:“中國這幾年發展得很好。我們喜歡在中國,如果有條件也想留在中國。”

雇主羅女士告訴我們:“我家經常請越南人來幫忙干活,以前紅河元陽那邊的哈尼族也會請來幫忙,但是哈尼族覺得不劃算、錢給的少,最后哈尼族都到廣東打工去了,只能請越南人來干活嘍。”
羅女士說:“相比紅河元陽的哈尼族,越南人來湖廣寨能做短期工,也可以做長期工,支付的工錢也比紅河元陽的哈尼族更便宜。”
“做短期工,我一天給他們70塊錢(人民幣),有些越南人是夫妻兩個一起過來打工,一天可以賺150元。如果是做長期工,按香蕉坨數來計算工錢,距離近的,扛一坨香蕉我一天給他們一塊錢,距離遠的,我一天給他們三到五塊錢。或者,也可以按照公斤來計算,一斤香蕉五角錢。”
據羅女士介紹,做長期工,細分活計來看,需要完成套袋、拉繩、包裝、搬運香蕉等活計,還需要管理香蕉地。“這些越南人到寨子里務工一段時間之后,基本的種植技術就比較嫻熟了,培育出來的香蕉果形也很好,并且越南人還可以同時為幾家雇主打工,多掙幾份錢。”

對越南打工者的印象
這些越南的務工人員跟農戶們的關系相處融洽。如果有空的話,越南人也會和湖廣寨的農戶們一起玩,尤其是四五十歲那一輩的人,并且越南人也會約湖廣寨的人去越南那邊玩。湖廣寨農戶辦婚嫁、紅白喜事,如果是熟悉的越南人、自家的幫工,也會邀請他們來參加。但也不是經常這樣,畢竟大部分越南人不是熟人,最多也就是雇主和雇工的關系,互相需要而已。
寨子里的農戶對來做工的越南人也有一些負面的評價。比如,他們經常會干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小賣鋪的老板娘告訴我們:“電纜、銅絲、摩托車、雞鴨鵝經常被偷。寨子里面的人我們都知道大家的秉性,就是這些越南人偷的。你辛辛苦苦養的雞,被他一口氣全部偷走、偷去賣,我們一個雞要賣五六十塊錢一只,越南人把這些偷來的雞拿到集市上二三十塊錢就倒賣掉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當我們拜訪完這些來中國務工的越南人,時間已經將近晚上的八點半左右了。村干部把我們安排在一個姓吉的農戶家住下。
尋著當天訪談到的關于越南人的線索,我們打算第二天一早去拜訪寨子里與越南人有親戚、朋友關系的農戶,向他們了解具體的情況,為我們下一站去往越南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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