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只要給金庸讀書的機會，他就敢給你考第一

冰雪聰明的黃蓉，明艷動人的趙敏，秀若芝蘭的周芷若，可愛豁達的任盈盈，堅忍善良的程靈素.....金庸筆下的這些女性角色，今天仍被我們津津樂道，因為在她們身上，我們或多或少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通過她們，我們也能習得稍許為今適用的人生智慧。

前段時間，我們邀請作家、“著名金庸迷”六神磊磊來到文化直播間，分享他對金庸筆下獨具魅力的一些女性角色的觀察和感悟，在他看來：

郭襄是一位把自己人生之路“越走越寬”的女性代表，是最值得與之交朋友的人選；趙敏則正因為她的自由、解放，而收獲了一份“沒有附加條件”的愛情；而當我們真正讀懂了“中年黃蓉”，也就理解了寬容與智慧遠比可愛更值得欣賞。

我們當然也聊到關于金庸的其他。六神磊磊說，把小說中的每個哪怕只出場一次的小人物都寫得活靈活現是金庸的專長，同時他還能將詩詞歌賦、儒釋道法的才學與小說情節合為一體，不炫耀不顯擺，恰如其分，讀懂的人還能會心一笑。

但這都不是金庸作品之所以經典的原因：“哪怕把這些東西全拿掉，優秀的小說還是優秀的……只要把人性講透了，小說就立住了，它就有價值了。”

而整場直播下來，最令人動容的時刻，還是磊磊講起金庸先生的求學生涯之時——

“好多人覺得金庸一把年紀了，還跑到名校去鍍金，這事實上是‘想當然’，是‘以己度人’。金庸他不是晚年頭腦發熱想著去求學，他人生之中一直就想求學。”

在他的講述中，我們得以看到一個成績極好、卻在戰亂中的國土上幾經顛沛流離、幾度求學未果的青年金庸。

“金庸這個人，你只要給他讀書的機會，他就敢給你考第一名。他就像野草一樣，孜孜不倦去求學。”求學，正是金庸一生的向往，也是他在一位偉大作家之外的全部缺憾與滿足。

以下為本次對話的文字實錄。

六神磊磊，知名自媒體人、作家

一、我想和郭襄當朋友

鳳凰網讀書：你最喜歡的金庸筆下的女性角色是哪一位？

六神磊磊：郭襄。

鳳凰網讀書：為什么是郭襄？

六神磊磊：跟郭襄在一起做朋友肯定很開心。如果你特別優秀，她會真心欣賞你。但如果你很普通很平凡，她也不會瞧不起你，她會跟你好好相處。郭襄她不用你捧著，和她在一起，就是兩個朋友在一起。

有的人是一直得讓人捧著的。比如說郭芙。就算跟郭芙做朋友，你都得承擔很多東西，你得一直捧著她。郭芙作為姐姐，我覺得可能比妹妹還更漂亮。書上寫郭芙漂亮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楊過看見了郭芙會不好意思，臉紅。

但是郭芙會把她的情緒放在你的身上，如果你優秀，郭芙就會找借口貶損你，她就會說你優秀是因為你運氣好。但如果你不行，你很普通，她就會瞧不起你。

再看郭襄。很多人講到郭襄，大都會很同情她，覺得這個小姑娘那么美好、純真，但是沒得到愛情，很惋惜。但郭襄的人生其實特別精彩。我在《越過人生的刀鋒——金庸女子圖鑒》這本書上有一篇文章叫《深情之人要活出寬度》。

作者: 六神磊磊·讀金庸團隊 /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 副標題: 金庸女子圖鑒 / 出版年: 2022-8

#點擊上圖直接購買

如果你是一個用情很深、喜歡什么都特別投入的人，越是這樣的性格，我覺得人生的路越寬。現在網上流行一句話叫“年輕人路走窄了”，是吧？

郭襄就不會。郭襄她雖然愛得特別深，但是她人生特別寬啊，她有好多朋友，其中好多是連她爸媽都交不上的、江湖上三山五岳的奇特朋友。她有親情，是吧？她有爸媽、有家庭，然后還有事業。人家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六大派有她一個，這個成就很大。還有信仰，她最后出家去做了尼姑。我們一直覺得好像她做尼姑是一種“萬念俱灰”下的選擇，是一種對于自己沒有愛情的補償。未必啊，人家可能真的就是大徹大悟了呢？

電視劇《神雕俠侶》（1995）：郭襄

所以有的時候我們可以稍微收起一點兒對郭襄的憐惜，她的人生其實真的很精彩。

二、好的愛情解放人

鳳凰網讀書：我最喜歡的女性角色是趙敏，因為金庸作品中大部分女性或多或少都有些委曲求全，而趙敏是強大的，甚至有時候是可以隨心所欲的。但另一方面，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好像越來越理解周芷若了。

你看周芷若在《倚天屠龍記》里的出場：

那小女孩撲在船艙中的一具男尸身上，只哭叫：“爹爹，爹爹！”張三豐瞧那具尸身的裝束，當是操舟的船夫。

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著雙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顏秀麗，十足是個絕色的美人胚子，坐著只是垂淚。張三豐見她楚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我爹爹說我生在湖南芷江，給我取名周芷若。

周芷若其實是一個沒有后臺、沒有背景的人，她更接近我們大多數普通人真實的樣子。周芷若小時候是一個很慘的女孩兒，后來一步一步成為掌門，都是經過自己的努力才做到的，但她一輩子都是被辜負的狀態。

電視劇《倚天屠龍記》（2003）：周芷若

六神磊磊：對。咱們先看趙敏這個人，我覺得她特別的完善，什么意思呢？你會發現她如果沒有愛情的話也能活得特別好。我覺得愛情越完善的人，其實往往愛情里的她自己也越完善。

金庸小說里面那些女孩子，凡是情路比較順暢美好的，她們都有一個特點，就是沒了那個男的她們都能活得很好。你看黃蓉愛情很圓滿，但沒了郭靖，我相信她一定也能活得好。還有任盈盈，如果沒有了令狐沖，她也能過得很好。

而那些愛情很殘缺的人，往往她自己就殘缺。你看李莫愁，李莫愁的感情很殘缺，其實因為她自己就有毛病、有問題。

其實有時候我們大家經營愛情，說到底是經營自己。

你看趙敏就特別有安全感，她和張無忌在一起，你甭管張無忌是行也好不行也好，趙敏向他只要一樣東西，我只要愛情。我不向你索要其他的，我不索要安全感，因為我自己有安全感。

電視劇《倚天屠龍記》（2003）：張無忌和趙敏

而周芷若剛好相反，只要和張無忌在一起，她就特沒有安全感。她老愛做一件事兒，就是讓張無忌發誓。你給我發個誓，你保證不變心；你給我發個誓，永遠對我好；你給我發個誓，你不會去找那個姓趙的小妖女。不停地發誓。

我在新書上有一篇文章，講周芷若和趙敏的區別，叫《周芷若的變態，不怪婆家怪娘家》。什么意思？趙敏有娘家，周芷若沒有娘家。你看周芷若出場，她是船家女兒，爸媽已經死了。孤苦伶仃被送到峨嵋派。

峨嵋派這個門派沒有愛。師傅沒有愛，她的那些師姐妹們也沒有愛，冷漠。而且在那個團體里面很危險，被猜忌，被針對，里面還有像丁敏君這樣的壞人，只要你優秀她就針對你。一個女孩子，沒有娘家，沒有愛，人就沒有港灣。所以周芷若抓到一個張無忌就不停地測，你忠不忠誠，你發誓。因為除了張無忌，她沒有別的了。

而趙敏，你看她的船開得再遠，她知道有港灣在等著她。所以她遇到張無忌，我不向你要別的，我有自信，我人格完善，有人愛我，我只要愛情。在小說里，趙敏都決定和張無忌私奔了，她爹汝陽王還在那兒送她：“敏敏，你的傷勢不礙嗎？身上帶得有錢嗎“？天吶，你想張無忌聽在耳朵里，這個姑娘跟我私奔，她爹還來送錢，張無忌是什么感覺？

電視劇《倚天屠龍記》（2003）：周芷若和趙敏

鳳凰網讀書：所以趙敏就會選擇“你為我一生畫眉”這樣的一種人生？

六神磊磊：咱們普通人可能在選擇人生目標的時候有主次之分，比如說我是男的，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事業為重，事業是主路，愛情可能是小路。對趙敏來說并不存在這樣的選擇，她的人生自由到走哪一條路都是主路。

而且我覺得好的愛情是解放人的，好的愛情一定不是束縛人的。張無忌和趙敏在小酒店里面坐下來聊天。張無忌就莫名其妙把自己的人生理想、宗旨、目標、心事都對趙敏講了。張無忌說，我就想一件事兒，為什么大家要互相仇殺，為什么大家要你死我活？為什么我們不能坐下來開開心心做好朋友？你殺了人，那個被殺的人眼睛一閉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他們的父母、子女、妻子、丈夫得多傷心？

書上金庸寫了一段特別有意思的話，說張無忌心里這一番話已經想了很久了，但是沒有對楊逍說，沒有對韋一笑說，沒有對張三豐說，也沒有對他的師叔師伯們說，卻不知道為什么在這個小酒店里對趙敏這么一個還不熟悉的女孩兒說了出來。

他解放了。

而反過來，趙敏也和張無忌說了一番話。張無忌問趙敏說，趙姑娘殺過人嗎？趙敏說現下還沒有，但以后我要殺很多人，我要像我的祖上旭烈兀大帝、成吉思汗大帝一樣，我要當一個了不得的統帥。

你看她也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了。趙敏這個話想必她沒有跟手下的玄冥二老說，沒有跟她哥哥說，應該也沒跟她爸爸說過，但卻對張無忌說出來了。

于是兩個人就特別解放。好的愛情，會讓人解放。

還有一個特別好玩兒的地方是，他跟趙敏之間，有那種荷爾蒙的、最單純的兩性吸引，他們兩個人能說胡話。趙敏奪婚，攪了張無忌的新婚，然后張無忌說我要你賠我，趙敏說賠什么？張無忌說我要你以身相待，賠我洞房花燭。

這個話張無忌和周芷若從來沒講過。跟周芷若在一起，他就笨重，就被束縛，就唯唯諾諾，就小心謹慎、字斟句酌，就緊繃，就變得整個人都不是自己，變得特別沒有魅力，這就不是好的愛情，壞的愛情就會讓人變成這個樣子。

同樣還有令狐沖和小師妹。跟小師妹在一起的時候，令狐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她身上，察言觀色，對小師妹也做不出任何親昵的舉動，說不出親昵的話。而反過來令狐沖一到任盈盈邊上就做自己，就開始變得瀟灑，變得有魅力、有個性，就開始胡說八道，他就說以后我要變成老伯伯，翻你的院子，拿骨頭喂你家的狗，就變成這樣了。壓抑的天性在這兒得到釋放了。

電視劇《笑傲江湖》（2001）：令狐沖和任盈盈

鳳凰網讀書：其實當時看《倚天屠龍記》，還是覺得趙敏會有那么一點點遺憾，她原本是一個這么強的人，突襲少林寺，蕩平武當山，怎么遇到愛情以后，就突然把她的事業心全部給放下了呢？

六神磊磊：可能是這樣，我覺得趙敏第一是“有能力、無野心”，第二是她知道成功之后是什么樣子，因為她生下來就在那兒了。

她爸是汝陽王嘛，兵馬大元帥，她再怎么蕩平天下，她知道那是什么樣子，不就她爸那個樣子嗎？她知道終點是什么，所以她對那個終點反而沒有那么迷戀。

同樣你看黃蓉，你發現她對所謂的成功也沒有多渴求，黃蓉大概也知道那個終點是什么樣子，不就是我爸那個樣子嗎？

三、理解黃蓉

鳳凰網讀書：說到“搞事業”，黃蓉雖然是一個工作能力很強的人，但她其實一直在幫助郭靖。我小的時候就有一個特別單純的疑問，黃蓉怎么能看上郭靖呢？黃蓉這么聰明、這么厲害，郭靖笨笨的。

六神磊磊：我想可能黃蓉她見了太多聰明機智的人了。她爸爸絕頂聰明，自己也絕頂聰明，她不覺得所謂聰明、智慧、伶俐是多么稀缺的東西。有句杜甫的詩，叫“所歷厭機巧”，可能聰明這個東西黃蓉真的膩味了，她反而喜歡一些粗糙的、質樸的品質。真的，見多了自戀的、聰明的人，她反而看見郭靖這樣一個完全不自戀、特別簡單的人，她覺得特別被吸引。

你看后來歐陽克去吸引黃蓉的時候，就完全搞錯了路線。歐陽克給黃蓉展示的是什么呢？我聰明，我帥氣，我瀟灑，我家底厚，我武功強。他展示的是黃蓉最不稀罕的東西。

你瀟灑，你有我爹瀟灑嗎？在我爹面前，天下沒有瀟灑的男人。你風流倜儻，你有我爹風流倜儻？我爹只要愿意風流倜儻，十個韋小寶，十個段正淳。你家底厚，你有我爹家底厚？你們家收藏的字畫，到我家只能糊窗戶紙。

電視劇《射雕英雄傳》（1983）

鳳凰網讀書：不只是少年黃蓉。我記得你上一本書里面有一篇文章寫中年黃蓉的一天，也特別精彩。

六神磊磊：對，我是看《神雕俠侶》，無意中有一個情節，當時特別觸動我。書里寫當時襄陽城在開英雄大會，郭靖干什么呢？郭靖就相當于吉祥物，坐在那兒什么也不管，當他的郭大俠。

黃蓉就什么都管完了，大會主持人也是她，安保組長也是她，各方面的調度也是她，后勤組長也是她，然后忙這些的時候，她還注意到一件事兒，郭襄沒來。她說我小女兒怎么沒來？會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得去看看。

接著黃蓉去跟郭靖說了一句話，說靖哥哥你在這兒坐著，襄兒沒來，我去看看。郭靖回了一句特別精彩的話，五個字，“襄兒沒來嗎”？太精辟了。郭大俠大馬金刀地坐在那兒，啥也不知道，女兒沒來他也不知道，“襄兒沒來嗎？”

鳳凰網讀書：你這個語氣模仿得很像，傻乎乎的。

六神磊磊：我就想，這種狀態的黃蓉，我們很多讀者去苛求，說她不可愛了，不水靈了，我覺得弄錯了標準。我們有什么資格說她不可愛了呢？人家那個時候不需要可愛了，不追求可愛了。

鳳凰網讀書：有些人不太喜歡《神雕俠侶》里面的黃蓉，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對楊過不好。

電視劇《神雕俠侶》（1995）：黃蓉

六神磊磊：在新書里面我寫了一篇文章，叫《老公家的討厭侄子》。書里我想告訴大家，我們在要求身邊人的時候，有時候不要去要求上限，不要總要求他做到最好是什么樣。如果你對身邊人的要求是做到底線，那很多事情反而很釋然、很快樂。

像黃蓉，老公郭靖從路邊撿了一個人說這是我侄子，咱們得好好待他。然后就把他拉到桃花島上，帶家里來當兒子養，自己閨女吃什么，這個小孩兒也吃什么，閨女學什么小孩兒也學什么，同樣的輔導班都上，同樣的課程都買。

你想黃蓉她的底線是什么？我覺得她的底線是不遺棄，對吧？給楊過應有的教育，尊重郭靖的意見，兩人別為這個事兒打翻鬧翻，我覺得就行了。黃蓉做到了。

咱們別去苛求，做得不完美的地方當然有，比如說黃蓉沒教楊過武功，是的，但是黃蓉教了楊過文化，并且是認真教的，從《論語》一直教到《孟子》，書上說了，教得很用心。

輔導作業很累的。我閨女三歲多快四歲，我教她做題，就很簡單一個連線題她都不會，很煩啊。黃蓉教這個老公家最討厭的侄子，這么一個調皮狡猾、好多小秘密的侄子，從《論語》教到《孟子》，耐著性子教，很難的，不錯了。

很多時候當然好人不喜歡壞人，但其實生活中，經常會有好人也不喜歡好人的情況。黃蓉是好人，楊過也是好人，但是好人就不喜歡好人，對吧？柯鎮惡也是好人，丘處機也是好人，那好多人就不喜歡他們，也正常。

四、不要苛責張無忌

鳳凰網讀書：金庸小說里，你比較喜歡的男性角色或者是你最有代入感的男性角色是誰？

六神磊磊：也很多啊。比如段正淳。

鳳凰網讀書：嗯？敢說。

六神磊磊：段正淳的毛病很多，但是你發現沒有？段正淳這個人真不招人討厭，沒有很多人罵他。

讀者不討厭他，我很少看見網上大批狠批段正淳的，還不如批判張無忌的多。張無忌干什么了？沒干什么呀，是吧？他既沒有PUA誰，也沒有“渣”誰。

鳳凰網讀書：他為什么這么猶豫？

六神磊磊：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猶猶豫豫、很老實的張無忌，其實是金庸改過的。在原來最早的報紙連載版《倚天屠龍記》里面，張無忌是一個精明伶俐的小滑頭。

后來金庸把這個性格設定給改了。改完了以后的張無忌為什么那么猶猶豫豫、舉棋不定，不知道自己喜歡誰？我想可能是因為金庸就想寫一個普通人。

因為在《倚天屠龍記》之前，金庸已經寫了太多一見鐘情、至死無他的愛情，《倚天》之前寫了《神雕》。《神雕》就是我看見了你，好，我們兩個生死相依。

電視劇《神雕俠侶》（1995）：楊過和小龍女

這種并非普通人的愛情，他寫過了。而普通人的愛情是充滿選擇、充滿猶豫的。我知道可能女性讀者會反感張無忌，但是我們想一想，我們自己的愛情，我們配偶的愛情，我們父母的愛情，是不是充滿選擇？是不是充滿猶豫？

你眼前這個人有多大概率是你遇見他就篤定我這輩子不想別人，不對別人動心，就他了？然后你再看看你面前那個人，你覺得他是不是這輩子非你不可？是不是他在選擇你之前沒有權衡過？

不是啊，我們普通人的感情都是充滿選擇、充滿考量的，那我覺得這是生活的本真。張無忌就是一個凡夫俗子，他不高尚也不卑鄙。他看見四個姑娘都很動人，就舉棋不定。

鳳凰網讀書：很多女孩子覺得韋小寶花心就沒事兒，但是張無忌就讓大家覺得有點不舒服。

電視劇《鹿鼎記》（1998）：韋小寶和建寧公主

六神磊磊：對。壞在什么地方呢？壞在張無忌想事事周全。我不愛你了，我又不忍心對你說。我不知道是拖著不說傷害大，還是說出來傷害大。

干壞事的同時還想干好人，特別不討好。你看更壞的東方不敗，把七個小妾全殺了，張無忌能壞過他？你看當張無忌以為趙敏把他表妹都殺了，搶了倚天劍屠龍刀，他要殺趙敏，但死活下不了手，發了那么多毒誓也下不了手。

那東方不敗把七個小妾全殺了，有一個人去怪東方不敗嗎？沒有。有一個女生指著東方不敗說你殘忍，你草菅人命嗎？沒有。大家欺負的就是這種又干壞事又想當好人的，就欺負你了，活該被欺負。

鳳凰網讀書：但張無忌在事業上又毫不猶豫，我記得有一段，他用《武穆遺書》來指揮當時的眾人，就很果斷，很厲害，跟他在愛情面前猶猶豫豫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六神磊磊：我想，張無忌有一個困惑，他可能不知道什么樣的愛情是好的。

他從小能見證到的一對愛人就是他爸媽。他都不知道他爸他媽的相愛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他看著爸媽很恩愛，應該是正確的。可是社會告訴他，武林告訴他，他們兩個不該在一起。

愛情是什么？愛情是不是投桃報李？你如果付出了，所以我就必須對你好嗎？愛情是一諾終身嗎？愛情是門當戶對嗎？他不知道。他覺得殷離照顧了他，給他送吃的，在雪地里給他溫暖，那么是不是我就應該和她就此定下終身呢？不知道。后來這個哥們兒慢慢地、傻乎乎地想明白了，愛情是什么？愛情是讓自己覺得開心。

電視劇《倚天屠龍記》（2003）：張無忌

其實我們想一想，張無忌的出身經歷在金庸小說主角里，應該是最慘之一吧。

小時候在孤島上生活那么多年，回來路上被人裝在麻袋里，被玄冥神掌打得九死一生，父親母親當著他的面自刎……這么一個家伙，所有人說到你的父母，就是奸賊，是妖女。所有人都在侮辱你，所有人都在踐踏你，而且所有人還想騙你，想從你身上套出你義父的下落、屠龍刀的下落。

這么一個人，他不僅沒有反社會人格，結果最后他還是一個仁和的人，還是一個老好人。已經不錯了，真的。

鳳凰網讀書：不要苛責張無忌。

五、金庸最厲害的地方

鳳凰網讀書：平常看你的文章，最大的感受就是，你總能從一些別人沒有看到的小細節中，引發出來很多東西。是因為看的次數多嗎？

六神磊磊：還是因為金庸值得看。什么是經典？經典一定是經得起從多個角度、反復解讀的。大家如果還沒有看過金庸小說的，可以拿起來看一看。

寫作這個東西，有一個說法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你能力越強，你能統帥的兵馬就越多。如果我就是一個班長的料，我就只能帶幾個人，我帶二十個人出去旅游，都不能完整帶回來。但能力強的人，兩萬人、十萬人、五十萬人，最強強到什么地步？像韓信自己說的，我帶兵多多益善，你給我多少人我都能帶，這就是軍事家。

文學家寫人物其實也是這樣，本事弱的人寫兩三個人都寫不好，但能力強的人，可以寫幾十、幾百個。你看施耐庵寫水滸一百零八將，很多也寫得平平，但是至少有那么十幾二十個人物就寫得很好，這是能力。像金庸，一本書寫兩百或者三百個人物，每一個人，哪怕這個人就出場一次，都能給你寫得特別有意思。哪怕隨手一筆，這個人物都活靈活現。

比如《天龍八部》里，喬峰參加聚賢莊大戰，江湖好漢都圍著喬峰打。喬峰在打之前說，好吧，兄弟們我跟你們先喝一場絕交酒，喝了酒再打。喬峰喝著喝著，越喝越醉，肚子越喝越大。

這個時候來了一個人，應該是叫向望海，一個江湖小卒，也拿著酒碗上來對喬峰說：姓喬的，我也來跟你喝一碗。向望海是一個江湖小卒，對喬峰語氣卻充滿了輕佻和蔑視。喬峰當時就火了，說我喝絕交酒是因為在場很多人，過去都是我朋友、同事、戰友，有丐幫的兄弟們，還有少林的師長們，所以叫絕交酒。你和我有什么交情，也配來喝這碗酒？

你看金庸就把向望海這個家伙就寫活了——仗著人多勢眾，三百個打一個，他也出風頭上來喝絕交酒。你喝就喝嘛，何以對喬峰如此輕佻呢？對吧。

電視劇《天龍八部》（2003）

除了小人物，金庸寫武功招式也很耐品。

金庸寫了一個偽君子岳不群，岳不群上臺比劍，《笑傲江湖》里說他深吸一口氣，使了一招，招式名就很有意思，叫“青山隱隱”。說起來是唐詩，誰寫的呢？杜牧寫的，叫《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看起來有一個出處，但重點是“青山隱隱”就特別適合岳不群，岳不群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大陰謀家。這個華山掌門人躲在云霧之中，“江上有奇峰，鎖在云霧中，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岳不群有一個最大的競爭對手，左冷禪。他們一個華山掌門人，一個嵩山掌門人。金庸給左冷禪安排了什么招數呢？左冷禪使了一招叫“千古人龍”，千古人龍說誰呢？諸葛亮。供奉他的武侯祠，牌匾上四個大字，“千古人龍”，說諸葛亮是人中之龍，是千古的人杰。金庸給左冷禪的招式起這個名字，你能從中看出來左冷禪這個人的抱負和野心。他以武侯自況，想統一五岳，進而統一江湖。

包括還有《天龍八部》里喬峰追查段正淳，一下沖進段正淳的寢室，段正淳寢室有什么？大家就想，肯定特別香艷嘛。果然墻上寫了一幅字，是宋代的詞人張耒的句子。“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大理段二醉后狂涂。”特別段正淳，是吧？既是自負的、自戀的，又瀟灑的、風流倜儻的大理段二。

在《倚天》里，金庸還寫道張無忌進了趙敏在綠柳山莊的客廳，走進去看見客廳正中掛了一幅字，寫的是《說劍》，是唐朝元稹的詩。“白虹坐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云，劍沖日中斗……潛將辟魑魅，勿但防妾婦”。

什么意思？就是你拿我的劍去殺妖魔鬼怪，不要殺到了女人孩子。“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它是唐朝元稹的詩，但是金庸沒有告訴你這是什么詩，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算了，沒關系。然后下面說“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贊之。汴梁趙敏”。

金庸作品集

所以引經據典真的不難，難在恰當，難在把這些知識變成你的。

金庸小說往往取名字都取得很有文化，你比如說逍遙派，一看就是道家的，從莊子那兒來的，掌門人叫無涯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然后逍遙派還有李秋水，李秋水對應的就是《秋水篇》；還有一個丁春秋，“蟪蛄不知春秋”，都是從莊子、從道家來的。

我們說，金庸作品里面有豐富的傳統文化，但我覺得它里面有多少詩歌辭賦，有多少的儒釋道，有多少引經據典的東西，有多少的諸子百家、經史子集，這些其實不是最重要的。

哪怕把這些東西全拿掉，優秀的小說還是優秀的。就好像《紅樓夢》了不起，確實小說里有豐富的傳統文化，包括衣食住行、詩歌辭賦、吃穿用戴等等。但是《紅樓夢》的偉大不在這些東西，最深刻的還是人性。

小說還是以塑造人為第一要義的，我覺得只要把人性講透了，小說就立住了，它就有價值了。

六、金庸此生，惟愿讀書

鳳凰網讀書：有網友問，怎么看待金庸晚年還要去讀博士這個事情？

六神磊磊：好多人覺得金庸一把年紀了，還跑到名校去鍍金，這事實上是“想當然”，是“以己度人”。金庸他不是晚年頭腦發熱想著去求學，他人生之中一直就想求學。

金庸舊照

金庸小時候在他們浙江袁花鎮小學讀初小，成績第一名；讀高小，成績第一名；讀中學考過一個年級第二，用一年時間把學校圖書館的書全讀完了。然后日軍打過來，學校辦不了學了，金庸當時全家被迫逃亡，家里的房子也炸了，母親和祖母也身亡了。

金庸自己跟著學校的老師同學們逃到浙江麗水。在那個地方，浙江省建了一個省立聯合中學，金庸考試又是第一名還是第二名。

然后金庸又從省立聯合中學轉到衢州中學，結果日軍侵犯衢州，衢州中學從城里躲到山里辦學，辦到高二，日軍打過來，沒有時間辦高三了，提前畢業，說你們學生跑吧。

然后金庸跑了，想到哪里去呢？他想到重慶去考西南聯大。那個時候從浙江到重慶，要穿過日本人三道封鎖線，金庸就一個人，背著行囊，帶著書、圍棋，坐火車。趕到一半，山上大洪水把鐵路給沖了，金庸怎么辦呢？步行翻山跑到江西南豐。

結果日寇把那個地方占了，他又跑到長沙，結果長沙保衛戰來回打了好多次，金庸沒有辦法，只能到湖南一個同學家里，干什么呢？辦農場。一個有志青年、大好青年，為了求學，辦農場耽誤了考期。沒辦法了，這一年沒考。

第二年辦了農場之后，金庸又背著他的行囊跑到重慶去考西南聯大。如果你去查資料，金庸應該是考上了，但沒有錢去不了，他就在重慶讀國立中央政治大學。全校第一，這是不會錯的。他在政治大學，為同學打抱不平，被開除了，開除之后只能找工作。

你知道嗎？他給當時湖南大學的校長寫了一封信，以一個普通學生的身份，懇請湖南大學能夠給他一個“借讀之機會”。他信里大致這么寫的：望貴校考慮到淪陷區學子求學之艱難，懇請給予生以借讀之機會，可給予我最嚴格之測試，如測不及格，可即予開除，如測及格，請萬望給我一次機會。

金庸舊照

然后湖南大學回函說不行，不同意，不能借讀，沒有這個規矩。那金庸能怎么辦？去當記者。他當了兩年記者和翻譯，又找到浙江大學的校長，應該是竺可楨，說我想到你這兒讀書，然后竺可楨老師就給他講，說人生長知識不一定做學問，他說你當記者也是做學問，就這么婉拒了他，就這樣金庸才作罷，繼續當記者，之后又要到東吳大學去學法律……

當時是日寇侵華，我們說“整個神州大地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但是金庸這個人，你只要給他讀書的機會，他就敢給你考第一名。他就像野草一樣，孜孜不倦地去求學。他去讀書不是我們在和平年代想的那樣，是裝門面、鍍金。那是他一生的使命，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他晚年之所以去劍橋求學讀博士，我覺得咱們不能以自己的心把人家想小了。

我在想金庸這個人，他有缺點，有毛病，他能夠成為后來一個那么成功的報業巨子，能夠寫武俠小說寫得那么好，還能成為社會活動家，這是偶然。

但是他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成為當時社會中國的精英，一個脊梁式的人物，我覺得這是必然。

有朋友編金庸年譜，他跟我說：我編完之后，覺得金庸后來那些東西都是他該得的，這個人太不容易了。

所以有時候，比如說我們的孩子或者我們自己不想學習的時候、覺得很厭倦的時候，想想金庸。

我們習以為常的，是他夢寐以求的。

編輯 | 康二

校對 | 園東路牙子

配圖｜alune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六神磊磊聊金庸：好的愛情，會讓人解放》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