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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可期|數字時代的往生者社交,是腦洞大開還是空中樓閣?
【開欄的話】
未來可期
我為什么要寫這些預測未來的文章?
我一直要求自己是一個終身學習者,可以一直保持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感,有能力去觀察、理解、預測其他人沒注意到的事,未來會發生什么事?
未來無法挑選,但可預測;未來即將到來,就在下一個轉角。當它真的向我們跑來時,我們實際上只有兩種選擇——真誠擁抱,或螳臂當車。
用文字來預測未來,要冒很大的風險,因為白紙黑字留下來,很容易被驗證是錯誤的。不過,如果因此放棄預測未來,在我看來,那才是最大的風險。想象未來是一種富有存在主義氣息的實踐,預測未來更是一種向死而生的態度,哪怕失敗,也比墨守成規好一百倍。
我希望我與你分享的文字,能讓你覺得萬物美好、人間值得、未來可期;更希望這個世界奇幻美麗、人類未來可期。
最近看了幾集B站播出的電視劇《三悅有了新工作》,講述的是“95后”趙三悅在家躺平一年后,陰差陽錯來到殯儀館擔任遺容化妝師后發生的一系列故事。
劇中經常會用到一個詞語,叫做“往生者”,作為殯葬行業從業者對于逝者的尊稱。我覺得“往生者”這個詞語很有意思,百度了一下,原來佛教里面將人的死亡叫往生,意思是這一期生命的結束,代表下一期生命又開始了。
長久以來,我們的認知是:死亡是所有生物體生命的終點。但這是在描述傳統生理意義上的死亡,或者說,是碳基生命的終結。隨著數字化進程的加速,預計在未來幾十年后,人類與機器、虛擬與真實、線上與線下、碳基生命與硅基生命的區別,會逐漸消弭。從長遠看,一些未知的新技術會超越我們的既有認知,把我們從生與死的限制中解放出來。
在這里,我想和你先分享兩則今年的新聞。
第一則就發生在這個月(10月),AI播客(podcast.ai)最新的一集播客中,美國知名主持人喬·羅根(Joe Rogan) 和已故的喬布斯進行了一場24分鐘的對話,討論的內容包括喬布斯在里德學院讀書時的趣事、對Apple Newton(蘋果公司1993制造的世界上第一款掌上電腦)的看法、技術是一把雙刃劍,等等。
這集播客聽起來是不是有些毛骨悚然?這是來自天堂,還是墳墓的聲音?事實上,AI播客是一個完全由人工智能制作的播客,無論是主持人,還是被訪嘉賓,都是機器合成的觀點和聲音。AI播客通過喬布斯的傳記和收集網絡上關于他的所有錄音,用Play.ht的語言模型大量訓練,最終生成了這段以假亂真的虛擬喬·羅根對虛擬喬布斯的采訪。
另一則新聞是關于國內首場數字宇宙中的跨時空葬禮。2022年1月20日,中國科學院院士、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吳孟超院士和他夫人吳佩煜教授的追思暨安葬儀式,在上海福壽園舉行。在這場追思會上,通過數字技術復刻了吳院士的音容笑貌,在場的院士學生,一起工作的醫護人員再次與吳老時空對話,吳院士還問道:“現在醫院看病和手術的病人多不多,護士的待遇有沒有提高,大家都好吧?”這一番問話,令現場的人員無不激動落淚。

吳孟超院士和他夫人吳佩煜教授的追思暨安葬儀式。
同日,數字互動紀念館——“吳孟超院士數字紀念館”也正式開館。我也去訪問了這個三維虛擬空間并留言寄托哀思,正如數字紀念館的設計者所說:“不再限于一張紙、一塊碑,我們來到數字紀念館,只需彈指之間,讓我們走進吳老的肝膽人生,也讓他的世界走進你我。”
我還注意到,作為行業領先的互聯網追思平臺——思念堂(siniantang.cn)的聯合創始人鄧支航,在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思念堂從網上祭祀應用作為入口,未來將致力于讓逝者在數字世界復活。借助AI技術讓虛擬逝者和生者能夠達到一定的還原生前互動場景,力求讓生者感受到逝者并不是長眠于地下,而是去了另外的維度空間,仍在和我們這個世界保持聯系互動”。
上述兩則新聞,讓我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通過科技賦能,未來是不是會出現一種新的商業模式,我姑且稱之為“往生者社交”(這是我杜撰的詞語),即那些逝者可以借助數字化的手段,重新通過虛擬數字人的模式,回到現實空間,實現逝者與生者的跨時空交往。

《黑鏡》之《馬上回來》劇照
這個念頭,聽上去是不是特別像科幻電影的一幕?的確,在英劇《黑鏡》第二季中,就有一集名為《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探討了這種“亡者社交”。女主角在男友死后,得到了一個基于男友在各種數字應用中留下的數據足跡所生成的人工智能,他能夠逼真地模仿男主人公生前的思維習慣和語言方式,最后還以人形機器人的形態作為AI替身,逐漸融入女主生活。不過,最終女主卻無法適應,而把他關在閣樓里。
看到這里,你一定會反駁:這些都是科幻小說或者科幻電影里面的場景,怎么可能在現實社會中發生?甚至還要成為一個商業模式?即使上述提到的喬布斯播客和吳孟超院士的案例,也是極不尋常的個案,所以他們才會成為新聞。
的確,一直以來,科幻總是比現實領先一步,但科幻的想象力、反思力有助于我們打破固有思維,找到未來商業發展的新業態、新模式和新范式。科幻不等同于未來,但它能給現實一束光,照亮前行的道路。新技術正在浮出水面,使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可以做了,使已經能做的事情變得更加簡單。
我想先簡單解釋一下“往生者社交”的技術可行性。最大的時代背景就是:今日世界,融合已經成為大數據發展的最大特征和價值所在。越來越多的人類活動已經作為數據被捕捉、記錄,進而匯聚、分類、存儲和處理。我們每天去哪里、做什么、買什么、吃什么、說什么、和誰說、寫什么、閱讀什么、喜歡什么、如何工作,何時何處睡覺、甚至我們內心深處的理想和愿望,都轉化為數據并被數字化。
我們這一代人,每十分鐘產生的信息量就等同于最初一萬代人創造的信息量總和。2000年,世界上只有約三分之一的信息是以數據形式存儲的。如今,這一比例已經超過98%。究其原委,主要有以下五個因素促進了這一過程。
第一,人類越來越多的社會活動通過數字系統或者數字平臺展開,可供匯聚分析的數據在日益增多。
第二,存儲數據的成本每兩年就減少一半,其密度卻能增加5000萬倍,保存數據比丟棄數據更加容易。
第三,算力的爆炸式增長使我們有充裕的能力處理存儲的數據。
第四,算法的優化完善使我們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來使用這些數據。
第五,數據的復制幾乎沒有邊際成本,數據交易也在成為現實。
早在2007年,谷歌就承認它保存了用戶輸入的每條搜索記錄和搜索結果。谷歌每天處理的搜索量超過35億次,每秒回答3.4萬個問題,每天有超過15億人在谷歌上輸入各種查詢,有18億Gmail郵件用戶發送和接收3196 億封電子郵件。這些海量數據足以使他有能力“構建下一代的突破性人工智能解決方案”。
2020年6月,在訓練約2000億個單詞后,史上最強大AI模型GPT-3 ( OpenAI研發的第三代人工智能語言模型)發布之后,曾經有一個 AI假扮人類在Reddit(新聞網站紅迪網)上泡了一周的論壇。他以每分鐘發布一條信息的頻率,發表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回帖,談論了自殺、騷擾、移民、種族主義、陰謀論等各種話題。最后敗露的原因,是因為他回復的速度實在太快了,超出了常人所能。
近日,騰訊也推出了微信版的大規模語言模型“Well-Read Language Model”(WeLM),這是一個百億級別的中文模型,能夠在零樣本以及少樣本的情境下完成對話-采訪、翻譯、改寫、續寫、閱讀理解等任務,并具備記憶和自我糾偏能力。通過這個,可以實現用計算機語言訓練并攻克人類的對話溝通問題。我按照導引,在已經開放的線上Demo版https://welm.weixin.qq.com/docs/playground/(名稱也很好聽,叫做playground)體驗了一下寫作或文本續寫功能。如果我說,我這篇文章中,有一部分就是AI寫的,你會相信嗎?
我舉出這么多案例,無非是想證明一點:通過數字科技,把往生者數字化,重新復制回到現實世界,在技術上是可行的。用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話來說,在未來,“過去永不消逝。過去甚至還沒有過去。”
那么,你還是會追問: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這么做的的目的是什么?它的意義何在?我想從企業和個人兩個維度來試著回答。
先從企業說起吧。我們都清楚,互聯網平臺經濟競爭,最終都會落在用戶數量和用戶使用時間上。所有的衍生商業產品,都要有一個巨大的用戶數量作為保障。2018年,臉書(Facebook)公司做過一項統計,利用那個時點的資料(已有19億Facebook用戶和全球人口統計數據)計算得出:到21世紀末,將有多達13億用戶去世,而且逝者人數還會大幅增長。如果臉書公司繼續以每年13%的速度吸引新用戶,并且保留逝者資料,那么到21世紀末,網站上的36.8億個人頁面將成為紀念頁面(Legacy Contact)。也就是說,這是一個上億級別的用戶數量,甚至有可能超越生者的用戶數量。如果可以被開發的話,無疑是一個藍海市場。
英國死亡社交(DeadSocial)公司,已經針對這一趨勢推出了線上平臺,讓用戶可以建立一個特別的社交頁面,作為自己的“死后賬戶”,在云端留住愛和回憶。目前,你可以通過平臺提前編輯好自己的離世消息,錄制告別視頻;也可以提前編輯好祝福信息,指定在你離世后的每年或是某一特定時刻發送給你的親朋好友。
從個人維度來看,目前的技術已經可以通過輸入過往的言論與聊天記錄,模擬出一個和逝者高度類似的聊天機器人。你可以和去世的親人經常對話,回憶一些生活片段。這樣的科技賦能,或許能做到記憶永不消退。你可以在過年的時候,問問在數字天堂的老母親虛擬人:我們家庭過年的習俗是什么?我小時候吃過的年菜怎么做?這種感覺,就像百度網盤中的照片“故事服務”,會有“往年今日”、“重溫舊時光”、“周末回憶”等智能整理服務,經常會主動提醒去回憶一些畫面,如同他的宣傳文案“有些畫面也許你已忘卻,但我們會為你珍藏,故事僅你可見”。
動畫片《尋夢環游記》里面,有一句臺詞:“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記得你。” 只要你不被家人遺忘,那么你永遠不會死去。在過去,當一個人逝去,他的特定體態就此不見蹤影,他的特色肢體動作也就此杳如黃鶴,我們將無法再見到他的面部表情、肢體語言、手腿動作等任何一種表現形式。去世多年后,逝者的音容笑貌會逐漸被忘記,哪怕是再親的親人,也只能回憶起一毛片甲。現在,數字化帶來的變化,會讓逝者更完整的保存自己活著時的狀態,甚至可以通過虛擬人技術,再造一個逼真的親人,和你面對面交流。
美國死亡和社會中心的約翰·特羅耶,設想了一種“未來墓地”:你可以戴著VR設備穿過虛擬墓地,在路上還能遇到“復活”的祖先。西雅圖的一個墓碑公司,正在生產可嵌入二維碼的花崗巖墓碑。他們的網站明確地將二維碼關聯網頁的服務,定位為臉書公司的紀念頁面,當你把手機的攝像頭對準一塊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墓碑時,就能像游戲“精靈寶可夢”一樣,在屏幕上彈出逝者的紀念網頁,你可以照常在頁面下與逝者說話,好像他們并未死去,而是在天堂接收我們的訊息。
作為一個家族來說,也許還會出現數字化家譜的服務。幾百年之后,也許就不需要考古這個學科了。以后的歷史學家,如果需要了解一個家族的興衰史,只需要向人工智能提出請求,人工智能就能幫他們做歸納整理。同樣地,如果某個后代想要知道他的祖先在18歲的時候,是什么狀態,也可以求助數字化家譜。
對于今日數字世界的原住民來說,他每天儲存的數據和日常移動、購物行為、工作和生活排出的“數字尾氣”(Digital Exhaust),都可能被無差別地存檔,而且都是以數字形式留存。你的聊天記錄、消費記錄、健康數據等,哪怕過了數百年,依然可以被考古出來。就算現在留下的數字足跡中,只有1%被保存了下來,未來的人類在發現它們時,仍可以詳盡地了解你的生活習慣,毫不費力地感受你的獨特個性。臧克家的那句詩:“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正在成為可實現的現實。
好了,既然技術可行,企業有利可圖,個人也有現實需要,那法理上是否允許呢?這的確是一個正在被討論和驗證的好問題。
首先,我們要定義哪些逝者數據可以被利用。許多學者先后發表了各種論文,來論述數字遺產多種多樣的表現形式,以及復雜的所涉法律關系。例如,學者薩曼莎·哈沃思(Samantha D.Haworth)曾發表過一篇論文,將數字遺產分為四類:訪問信息、有形數字資產、無形數字資產以及元數據。也有學者根據賬戶性質將數字遺產分為財政賬戶、郵件賬戶、社交媒體賬戶、數字媒體賬戶、獎勵賬戶、云儲存賬戶、線上游戲賬戶、商業賬戶。
其次,一些平臺公司已經推出了數字遺產服務。2021 年 12 月,蘋果的IOS 15.2系統上線了一個新功能——數字遺產。在Apple ID-密碼與安全中,現在就可以看到遺產聯系人的選項。添加聯系人之后,iPhone會給聯系人發信息,聯系人收到信息后會自動保存一份訪問密匙。但聯系人當前無法使用,需要給蘋果提交原用戶的死亡證明后才能獲得訪問權。經審核驗證后,該聯系人就可以在該用戶去世后,訪問其儲存的數據:iCloud照片、備忘錄、郵件、通訊錄、日歷、提醒事項、通話歷史記錄、iCloud云盤文件、健康數據、語音備忘錄、Safari瀏覽器書簽和閱讀列表等(付費內容除外)。這讓我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個段子,有人問:“如果我死了,我的五位數 QQ 賬號可以給我兒子嗎?”
最近,全球首個元宇宙墓地(Metagrave)官網上線了。我去訪問了一下這個網站,做得還相對有些粗糙。不過,理念還是比較前衛的。他們認為:未來,線上殯葬行業是一個大賽道,葬禮和墓地會搬到線上,元宇宙祭掃有望取代傳統掃墓,祭祖也不再是特定時期。在Metagrave這個平臺上,人們可以與死去的親朋好友進行虛擬現實交互,通過AI技術再現逝者的大腦意識和記憶存儲。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另外一部美劇《上載新生》(Upload), 人的機體消亡后,大腦信息上載云端,開啟了一個嶄新的數字生命,意識不滅,感覺永存,逝者與生者不再陰陽兩隔。
還是說回到文章開頭提到的《三悅有了新工作》吧,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真的會有數字殯儀館、元宇宙墓地、往生者俱樂部等新興產業,到那時候,年輕的三悅們會有一個個新職業,不過,不再是遺容化妝師,而是數字遺產整理師、數字遺產規劃師、乃至往生者數字虛擬人服務師。
不過,生命,原本是一場無法回放的絕版電影。如果這場電影可以回放,慢放,甚至可以重新剪輯的話,你是否會愿意接受數字永生?抑或,當新技術重新定義死亡,提供時代紅利的同時,會不會也附贈額外的危險,比如,會不會多了一些“數字僵尸”?
(作者胡逸,系江蘇省無錫市大數據管理局局長。“未來可期”是胡逸在澎湃科技開設的獨家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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