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九年前，這是一篇檢討自己的隨筆，寫完之后是檢討了別人還是檢討了自己不得而知。九年后，李敖先生歸于道山，以此小文紀念之。

幾日前，《通鑒》讀得頭腦發脹的時候，看了一期《魯豫有約》，約的是李敖，約見地是其位于臺北陽明山的書齋。

攝像機未入李敖書齋之前，憑感覺，他的書齋是駁雜無章的。有這樣的感覺，并不是沒有由來的，是基于我對他的一些淺顯印象。

知道李敖，是十多年前讀初中時《讀者》上的一篇文章，題目及內容早在腦中漫漶不清，唯有一句話至今仍能脫口而出，“我有一雙好手，她有一雙美腿”，說的就是郎才女貌。對于十四五歲的我來說，這無異于醍醐灌頂，自此才知，女生的美不僅看樣貌還需看身材。但更為重要的是，讓我做起了才子佳人的美夢。直至許多年后，才明白自己沒什么才，自然也是追不上什么佳人的。

但當時是極為震撼的，于是從早餐錢中省出了當時看來的一筆巨款20元，買了一冊盜版的《李敖精品文集》，至今仍置于家中書架之上。自己很快就被書中的新奇觀點吸引，更為其露骨大膽的標題折服。之后，便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竊取書中新派觀點在同學面前顯擺，看著目瞪口呆外加崇拜的表情，心中多少是有些暗爽。

機緣巧合，大學讀的是歷史，又得知李敖與自己同專業。再后來，發現他在臺大跟隨姚從吾先生研究的宋遼金方向竟與自己一致。同專業、同研究方向，心中頗有以李敖自比的味道，心喜是常有的。但不知從何時起，卻對其心生鄙夷。我想原因大約有二：一是覺得他太高調，有些嘩眾取寵的意思。因為但凡在歷史系浸淫久了的人，多數是低調做人、低調做事，縱然是有些傲氣，也是沉于胸中。所以對于他在05年復旦演講時一口氣說出兩漢二十余位皇帝，很是反感。因為我知道，對一位歷史學者來說也難以達到這般行云流水。李敖的這一舉動，炫耀的成分居多。后來得知，他每前往一處必然要閉關兩日，才方知這行云流水之因。如此又更添了一份鄙薄。二是認為他論證觀點的路數，與中國古代史的研究方法是一致的。經過歷史學訓練的人，都能如此理論二三，并無新奇的路數。只是學歷史的人鮮有如此高調的罷了。果真如此，則《某某有話說》將會充斥熒屏。高調張揚的性格，讓我覺得李敖是個浮躁的人，或者說，是個不大能潛下心來讀書的人。那么，一個浮躁而又不能靜心學問的人，書齋怕是也不會整潔爽朗到哪里去的。

但是，我完全錯了。李敖的書齋雖顯擁擠，但井然有序。讓人感動的是他的臥室，便是一張三面環書的床。更加讓人感動的是他每日飲食起居極其規律，三顆花生、兩粒葡萄干、數個餃子，簡單而又健康。但更為重要的是耐得住寂寞。在這里，除了貼在墻上歷經歲月陪他入獄的略有泛黃的《花花公子》女郎外，他的生活中是沒有活色生香的，更不消說是他老婆的美腿了，聊以自慰的只能是書了。

一瞬間，突然明白了許多，或者說是理解了李敖許多。他，其實，就是一個書生。一個甘于寂寞，又不甘于寂寞的書生。執著于簡單寂寞的書齋生活，又實踐于人前的轟轟烈烈。大多數的書生，也多是醉心于書本，又渴望人前風光，但多又不能身體力行。只是李敖釋放出了書生的悶騷，使自己不同罷了。就如同，夏日里在燕園里看見窈窕背影，總有沖動快走兩步，繞到伊人面前，看個究竟一樣。果真如是做了，若是個美女，定會生出些偶遇、瓜葛之類的浮想聯翩；倘若是慘不忍睹，在心中生出些怨念是肯定要的。書讀多了之后，會上些層次，在窺探窈窕身前究竟后，多有“非禮勿視”的罪惡感，隨后便陷入內心的深深檢討，自然是將頭一偏勿視“非禮”。只是，李敖大膽地看了，赤裸地說了、寫了。于是，李敖憑借他的出位，在人前風光了。

絕大多數書生是不敢如他這般赤裸的，但寂寞的書齋生活，也總是渴望巨浪翻騰。這樣的翻江倒海也只是人前風光的不同表現形式罷了。于是，便徒生出了許多無謂的學術分嚷、文人相傾的恩怨故事。不過，倒是給后世喜歡八卦的學術后輩們增添了以“八”會友的樂子。這樣的樂子，李敖也留下了許多，揶揄陳文茜，調戲胡茵夢。無不表現出，他作為一個書生仍然有許多事情是無法釋懷，是無法放下的書生的小氣。

作為書生的他，也同樣有書生的好面子。歷任女友皆美艷驚人，必然可以出得廳堂，但可否下得廚房，我想只有李敖自己知道。單就其每日面壁讀書，日看PLAYBOY女郎不輟，可以想見臥房生活大抵是沒有帶著有一雙好腿的老婆出門光鮮。沒有如此光鮮，還要為此光鮮終日勞作不輟，勤儉之極。但要的還是鞋子的漂亮，至于磨腳的話，磨著磨著也就慢慢習慣了。

書生如他，大抵如此。

2009年4月9日于北大暢春園

2018年3月18日改于京郊籬笆房

本文原標題為《書生李敖》，現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