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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南北往事
一
“一九六零年夏天,興安丸郵輪開抵基隆港的時候天色灰濛,細雨霏霏……”
——董橋 “國民黨往事只能回味”,《保住那一發青山》
從雅加達到臺北,搭船要九天八夜,中間停新加坡,停西貢,停香港,郵輪需要補給,水手可以尋歡,旅客不許上岸。一九六零年代在鐵幕和對抗中徐徐登場,南洋那邊幾個國家反帝國主義反殖民主義剛剛塵埃落定,老歐洲夕陽西下的余暉還來不及映紅天邊幾朵晚霞,反華排華的烏云又夾風帶雨滾滾而來,轉眼間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老人家舍不得那一份賺來的家當借來的鄉愁,欲走還留,結局慘淡的很多;年輕人沒那些負累,收拾行囊投奔祖國,船票上的目的地無非是紅色的大陸,藍色的島嶼,命運自此成了輪盤臺上的賭注。十八歲的董橋先生那年九月在基隆上岸,到板橋投宿,那板橋在臺北郊外不在秦淮河畔,在芭蕉影里不在楊柳煙中,時而有雄壯的軍樂,聽不見曼妙的笙歌。
“所以串聯的時候,我從學校弄了張串聯證明,一個人游山玩水去了。”
——趙珩 “談襄平趙家”,《百年斯文》
命令昨頒,十萬工農下吉安;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蒸騰歲月里萬馬齊喑,莫說秦淮,大江南北的笙歌都成了絕響。一九六六年十八歲的趙珩先生念完高一,學校不再開課,驚天動地的政治運動他不喜歡也不在意,暗地里不用再學三角、不用再學代數的慶幸還是有的。別人串聯成群結隊浩浩蕩蕩,趙先生卻單槍匹馬江湖獨闖,十一月頭上先赴泰安,登泰山,看日出,接著到濟南,再游蘇州,從蘇州去杭州趙先生棄車搭船,為的是夜半經過寒山寺外聽一聽前朝的鐘聲,可惜那條船不是客船,又臟又破,幾位鄉下娘姨趕著一船的雞鴨,雞鳴鴨噪,馬達隆隆,霜天漁火,對愁不眠。拱宸橋碼頭上岸,到杭州大學借宿,身上的盤纏只剩下一角五分,學校的食堂里糙米飯白蘿卜免費,趙先生拍電報回家請款,兩天后四十元人民幣電匯到學校的郵局,趙先生取了錢先上樓外樓點一尾西湖醋魚打打牙祭。吃完飯,游湖的雅興忽起,西湖邊的碼頭那時候系舟不少,游客寥寥,冷清的要命,趙先生找到一位船娘,雇了一條木舟,十一月的西湖沒有下雪,卻一樣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輕舟一介,舟中人兩三粒,那么的設身處地,那么的不合時宜。
三
“石初先生輾轉知道了我的境遇,有一天約我到蓮香樓喝早茶,是農歷臘月,天剛亮……”
——董橋 “南山雨”,《從前》
正月初十那天我飛去香港,第二天一早先到荷里活道上的文武廟進香,吃過午飯再上半山給董先生拜年,陪他寫字,喝茶。七點半到威靈頓街上的“鏞記”晚餐,六、七十年的老餐廳了,近年仿佛又煥發些容光,燒鵝、油雞、云吞都出色,一道清湯牛腩更是入口驚艷,董先生一邊勸我多吃菜,一邊和我聊些書里書外的往事。我想起威靈頓街那頭比”鏞記”還要老的“蓮香樓”,想起《南山雨》里請董先生喝茶,送他詩抄的石初先生。董先生說他剛來香港的那兩年很辛苦,工作不好找,中國人在英國人的地盤上靠英文吃飯更難,文章里十拿九穩又失之交臂的差事其實是到《讀者文摘》中文版應征編輯,連過三關,學歷資歷都夠了,最后還是總編輯林太乙把他擋在門外,那是林語堂先生的女公子,林二小姐問董先生是否和那時流寓香港的作家徐訏相熟,董先生不明就里,點頭說是,二小姐臉色一沉,打幾句官腔,起身送客。一頭霧水的董先生經人指點才知道他是為上一代的江湖恩怨埋單,當年徐訏和林語堂在上海打過筆墨官司,很是糾纏。又過了二十多年,董先生還是進了《讀者文摘》,這回林太乙不是面試官是推薦人,推薦董先生補自己的缺,客氣的很。
四
“每到夏天,馮奇總愛烙些家常餅,那餅烙的又酥又軟,色澤金黃,不用說吃,就是聞聞,也讓人流口水。”
——趙珩 “家廚漫憶”,《老饕漫筆》
聊天聊到六點半,房里的電話鈴響了一聲,沒響第二聲,趙先生說那不是真有電話,是樓下餐廳通知開飯的暗號,北京城東面那幢老公寓的四樓是趙先生的住所,三樓另有一個套間是廚房,也是餐廳,還住著趙家的保姆。這半年多我上趙府三、四次,每次都蒙趙先生殷勤留飯,最近那回是元宵節后,趙先生說過完年油水太重,不如請我吃些“粗食”,趙家保姆自己做的春餅,先烙后蒸,桌上八九個碟子,熏雞、醬肉、黃瓜條、攤雞蛋、炒菠菜、炒掐菜、肉末粉絲、肉絲韭菜,再配上自制面醬,六寸碟大小的春餅里每樣菜都要放一點,包得緊實,才圓滿,才富貴。那天譚然也在,那么扎實的春餅我包了四個他包了五個,吃完趙先生再賞每人一碗自家手工湯圓,“那樣才落胃!”我記得《老饕漫筆》里趙先生說他從出生一直到十四五歲,家里陸續用過四位家廚,擅長淮揚菜的許文濤,會做日本飯的馮奇,如今趙府上下好幾道看家菜點都是當年大師傅的真傳。《老饕漫筆》那本書二零零一年七月我買到第一版卻一直沒看,去年正月聽陸灝重提,找出來一氣讀完,早知道讀完書才有緣坐上趙府的餐桌,我一定不等十六年那么久遠!

“飯后顧小姐硬要我們都上研香樓喝咖啡,送了我一把吳湖帆山水成扇,背面是葉遐庵的行書。”
——董橋 “研香樓”,《從前》
董府那件明代黃花梨畫箱真漂亮,紋理柔美,包漿柔潤,董先生會養木器,每天用干布輕輕擦一遍,隔幾個月上一層薄蠟,英國的老牌子,市面上找不到了。畫箱里藏的那些扇子我都看過,記得有張大千,有齊白石,有周煉霞,不記得有吳湖帆葉遐庵,最喜歡的那件是定遠齋舊藏的伊秉綬墨梅,“一枝乍放雪初晴,不負明月有幾人。”那陣子南來香港的遺老遺少遺孀遺孤散出來的骨董字畫真多,晉唐寶帖宋元名繪最貴,北京派專人撥專款收購,明清雜玩民國故紙更多,荷里活道摩羅上街的冷攤里隨處可見,便宜極了。有一年董老太爺到香港小住,小董先生陪著老董先生逛遍了上環中環相熟的骨董鋪,三百港幣買豐子愷,六百港幣買李叔同,八百港幣買到陸小曼,附送翁瑞午,顏文樑畫的復興公園是油畫,明信片那么大小也比國畫金貴,一千二百塊成交!去年董先生翻出幾十件壓箱底的陳年舊藏交給譚然拍賣,近現代名家小品居多,起拍價訂的很低,他說當初買的隨意,太便宜也就不留意真假,其實我們今天說的近現代在六十年代還是當代,哪來的假貨?

“晚飯后,我請他看了一些我家舊藏的書畫碑帖,記得那天晚上朱先生非常高興。”
——趙珩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懷念朱家溍先生”,《逝者如斯》
書房兼做客廳,南窗靠著陽臺,窗下擺一張紅木書桌,書桌內外各有一張椅子,看東西的時候趙先生總請人坐在書桌的里面,自己則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側身從背后靠墻的疊架箱柜里一件件取出家藏的寶貝。“那天朱先生就坐在這兒。”趙先生指著我坐的椅子,趙府的宋拓歐陽詢《九成宮》朱家溍先生一定看過,聽說和故宮那件北宋早年的“李祺本”不相上下;還有董其昌季子董祖源的山水冊頁,那是萬歷四十四年董家松江大宅劫后余生的孤品,趙先生的祖父叔彥公偶爾得之,題了長跋,我見過那段跋文的相片,相片上叔彥公的小楷骨勻肌潤,像是顏真卿《麻姑仙壇記》的底子。朱家和趙家的祖上在清代都是名宦,朱先生長趙先生三十多歲,算是世伯。趙先生說他和朱先生相交近二十年最佩服朱先生的為人,永遠是謙謙君子,永遠的從容氣度,“他總是把自己的心捧得高高的”。這樣的評價我聽董先生也說過,八十年代中朱家溍和王世襄同游香港,董先生陪他們吃飯,也請二位到家中做客,聊到故宮生涯,朱先生說:“我大半輩子耗在了故宮!”一個“耗”字,自得自適,也帶點自嘲。趙先生書里說二零零三年朱先生查出肺癌住在北京三零五醫院,醫院的樓道很長,最東頭的窗戶可以俯瞰故宮和北海,朱先生常坐著輪椅請護士推他到東窗下,久久佇望故宮,那年秋天,朱先生在醫院走了。
七
“溥先生說:‘做人第一,讀書第二,書畫只是游藝,我們不能舍本而求末。’”
——董橋 “憶王孫”,《夜望》
大稻埕下車,十二月淡水河邊沒下雨也沒太陽,些許涼意,從民生西路轉進迪化街,過南京西路是塔城街,穿過郵政總局門前的廣場我終于找到博愛路。張桉說他看董先生的書最留意老師在何處得寶,到哪里撿漏,博愛路上的臺陽畫廊是福地,煉出不少仙丹!門面不大,店堂很深,新舊雜陳,一張半尺大小的溥心畬畫兩棵松樹,題了上款,老板鄭先生說那是冊頁中的一開,另有五頁尺寸一樣,上款相同,都是渡海小名家的小品,不拆開單賣,我悄悄問了價錢,太貴,沒要。溥心畬畫的松樹我早有了,這兩年聽董先生的教誨我更留意舊王孫楷書行書的墨跡,我猜董先生買溥儒、買胡適、買俞平伯、買張充和看重的是字里字外的人格和學問,讀書人有了這兩樣寫出來的字怎么看都舒心,都安靜。董先生自己的字也一樣,有人崇拜,也有人說那不是書法,我不意外,我知道董先生更不會在意,就好像從前有人勸“你一定要讀董橋”,也有人勸“你一定不要讀董橋”,看明白董先生文章里傲慢的清愁,自然會珍惜他花箋上情懷的筆墨,“做人第一,讀書第二”,記住溥先生的話,我們才不會走偏,才不會舍本求末。
八
夜宿前朝寺,辛夷發早春。湘簾隔日影,疊嶂遠紅塵。
靈泉澤芳草,曉露潤苔痕,粉墻題壁在,誰念舊王孫。
——趙珩 《和溥心畬香山四宜堂題壁詩原韻》
“丙子夜宿京西陽臺山大覺寺,適玉蘭含苞待放,四宜堂廊上有溥心畬題壁,右為“瑞鷓鴣”詞,左為五言律詩,‘丙子觀花留題’字跡尚新,然已去一甲子矣,因步原韻和之。”花箋上趙先生錄完自己那首五律又寫了幾行跋文。趙先生說的丙子年是一九九六年,那時他還是北京市文物局屬下燕山出版社的總編輯,每年局里社里開會總要到大覺寺住幾日。再往前一個甲子是一九三六年,溥心畬在大覺寺四宜堂的回廊上留下墨跡,那年溥二爺四十有一,風頭正健。
我這一輩人生時已晚,沒遇到動蕩兵亂,沒趕上時世艱難,沒見過溥心畬,沒見過朱家溍。能見到董先生趙先生已然不易也已然有幸,聽他們講《從前》的《故人故事》,說《記得》的《百年舊痕》,時光回轉,云煙流幻……在拜識兩位先生前他們的書我都細細讀過,董先生白描精到,幾筆勾勒,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趙先生漫筆細膩,一段鋪陳,江上月明,淮南木落。那幾十年里,南面事多,北面事多,禁煙中,更是一番蕭索,每每“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李叔同那首《送別》董先生喜歡,趙先生也喜歡,我請他們在劃好線格的灑金舊宣上各錄過一遍,董先生跋文里提到他的故友林海音,趙先生的跋文里提到李叔同送別的詩人許幻園,七十年前趙先生在北京出生的地方也叫“幻園”。那兩件《送別》我請人裱在一起,掛在墻上很像是兩位先生合唱的歌本,看久了,隱約有些蒼涼的回聲。

二零一八年三月十一日夜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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