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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狐:如何從祥瑞變成魅惑人的妖精
橫生變化亦多途,妖幻從來莫過狐。
假佛裝神人不識,何疑今日圣姑姑。
歪詩一首,不怎么高明,卻出自明代一位小說大家馮夢龍之手,見于他增補羅貫中的名著《平妖傳》第三回回首。這一回,好戲登臺,《平妖傳》中的幾位反面角色——圣姑姑、胡媚兒、胡黜兒——一一登場,非他,皆狐貍精或曰狐仙也。

狐貍,食肉目犬科動物,狐是狐,貍是貍,本非一物,古人動物學知識匱乏,乃混為一談,進而加以神怪,賦予傳說,演化出許多可歌可泣的狐仙故事,亦是小說迷之福。
回到《平妖傳》,在這首歪詩之后,馮夢龍大發感慨,大談了一番他對狐貍的認識,基本上可以視作他那個時代的凡人對狐仙的了解:“話說諸蟲百獸,多有變幻之事,如黑魚漢子、白螺美人、虎為僧為嫗、牛稱王、豹稱將軍、犬為主人、鹿為道士、狼為小兒,見于小說他書,不可勝言。就中惟猿猴二種,最有靈性。算來總不如狐,成妖作怪,事跡多端。這狐生得口銳鼻尖,頭小尾大,毛作黃色,其有玄狐白狐,則壽多而色變也。”可見在馮夢龍生活的明萬歷至清順治(公元1574-1646年)年間,他們已經認為,狐貍是一種極為善于變化的動物型妖怪。又引《玄中記》,說狐貍活到50歲能變化成人,100歲能知曉千里之外的事,1000歲就能與天相通(齊天大圣?),一般人無法制服,有名曰:“天狐”。如果讓它修煉到這樣的程度,那它就變化多端,蠱惑起凡俗之人來也是易如反掌,所以總是屢試不爽,留下許多風流艷史留待小說家加油添醋敷寫成文。
馮夢龍沒有提到《玄中記》的作者,一說出來也是大名鼎鼎,就是西晉著名的文學家、訓詁學家、道學術數大師、游仙詩的祖師、風水學鼻祖郭璞。他最著名的著作,一本是風水學的《葬經》,還有就是大量的注釋:《山海經注》、《爾雅注》、《穆天子傳注》等等。《玄中記》這部薄薄的筆記似乎不怎么顯眼,卻是不可忽略的志怪筆記杰作。我重新翻閱了一下,現在從各種筆記類書中輯錄下來的這本佚書,文句多有差異。《太平廣記》引的這段寫50歲能化為婦人,百歲變美女,唐代徐堅搜集古書的《初學記》引的是“千歲之狐為淫婦為神巫”,《太平御覽》引文不僅說狐貍修煉能成美女,還能變男子,能勾引女子與之上床。這一點,在《平妖傳》中有特別加以強調。《平妖傳》中圣姑姑有一子一女,子名胡黜兒,女為胡媚兒,列位如果對這兩個名字陌生,那么就想一下動畫片《天書奇譚》中的那兩個狐貍精,這部經典正改編自馮夢龍、羅貫中的《平妖傳》。馮夢龍強調,不僅雌性狐貍可以變化成人誘惑男子,雄性狐貍也可以變成花樣男子哄騙女子采陰補陽。很顯然,胡黜兒是馮夢龍這一理念的文學形象代表,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在我們的印象中,狐貍精會成為女性的專利?
幾大神怪文學中對女性狐貍精的描寫可能太過深入人心是問題所在。首當其沖的是《封神演義》,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商朝末代皇后妲己被塑造成狐貍精淫亂宮廷禍亂朝綱。這種寫法肯定不是《封神演義》作者的創意,因為在此之前,元代《武王伐紂平話》就已經將妲己寫成九尾狐下凡了。
夜至二更之后,半夜子時,忽有狂風起,人困睡著不覺。已無一人,只有一只九尾金毛狐子,遂入大驛中,見佳人濃睡;去女子鼻中吸了三魂七魄和氣,一身骨髓,盡皆吸了。只有女子空形,皮肌大瘦,吹氣一口入,卻去女子軀殼之中,遂換了女子之靈魂,變為妖媚之形。有妲己,面無粉飾,宛如月里嫦娥;頭不梳樁,一似蓬萊仙子。肌膚似雪,遍體如銀。丹青怎畫,彩筆難描。女子早是從小不見風吹日炙,光彩精神;更被妖氣入肌,添得百倍精神。
中國古籍中最早出現的狐仙便是九尾狐。《山海經·南山經》中寫基山東三百里有一座山叫青丘之山,山上有一種九尾狐,發出嬰兒一樣的聲音,會吃人,人如果吃了這九尾狐的肉,就可以避免受到妖魅的蠱惑。漢《白虎通》對九尾狐的九尾做出了預兆子孫繁盛的解釋,《淮南子》也說:“狐九尾者,九配得其所,子孫繁息,明后當旺也。”《瑞應圖》說周文王得到九尾狐而東夷來降。唐代瞿曇悉達的《開元占經》引《呂氏春秋》,記述大禹三十歲時還未婚娶,一日,行至涂山,擔心自己年紀太大了沒有子嗣,說:“我的婚娶,必有征兆。”結果就跑出一條白狐九尾,禹說:“白者,服也;九尾,其征矣。涂山人歌曰:綏綏白狐,九尾厖厖,成家成室,我都彼昌。”因而大禹就和涂山氏女結婚了。(查通行本《呂氏春秋》未見此條,只說禹到涂山,引巡視治水,未見涂山氏女就離開了,涂山氏女就命她的婢女征兆涂山之南等他,唱一首歌,叫:“等待君子啊。”)注釋《山海經》的郭璞對九尾狐也是情有獨鐘,寫《九尾狐贊》:“青丘奇獸,九尾之狐。有道祥見,出則銜書。作瑞于周,以摽靈符。”三國時,魏文帝曹丕登基后,黃初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山東省甄城縣出現了一條赤紫色毛皮的大狐貍,幾十條小狐貍圍繞于其中。這條大狐貍,長七八尺,尾巴尤其長且多毛,有許多分叉,被認為就是傳說中的祥獸九尾狐,因而被送給了魏文帝曹丕。

這些關于九尾狐的小故事大都見于瞿曇悉達的《開元占經》,細讀《開元占經》,你就會發現,雖然也有《荊州占》:“熒惑守箕,有大淫事,九卿當之,若狐狢有憂”,但大體上,提到狐,并沒有我們想象中一邊倒的不祥預兆。恰恰相反,不論是白狐、玄狐還是九尾狐,都是大大的利好消息,比如《開元占經》引《天鏡》云:“王者德和,則白狐來。”又曰:“成王時太平,則玄狐見。”說明至唐代,狐貍在相當程度上還是被視作祥瑞之兆,而不是以淫亂衰敗之相出現于世。
唐宋傳奇中有一則非常著名的故事《任氏傳》,其中的頂級美女任氏,是狐仙,有點像白素貞七仙女,不事權貴,獨愛貧苦無依的鄭六,那紈绔子弟韋崟想要與她茍合,她竟能斷然拒絕,保持底線,誠為狐仙中的烈女也!
然而,這種看法很快被《武王伐紂平話》和《封神演義》中的狐貍形象所取代了。雖然理論上,至清末民初,狐貍和刺猬、蛇、老鼠和黃鼠狼一起,仍是民間信仰秘密崇拜的“五大家”,但實際上,控制主流意識形態的官方,對這種頗有神力的動物已經非常不滿,他們從來不允許龍之外的其它動物能夠獲得和龍一樣建廟祭祀的民間威信。最關鍵,還是各地流傳著的人與狐貍獸交的故事,這既破壞了人倫,也破壞了神倫,人有人道,神有神道,豈可逾越?既是仙人,豈可與凡人裸裎相見行云雨之歡?若是妖怪,則好辦,人人得而誅之。
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是這樣的小說:光緒戊子(1888年)刊行了敦厚堂的《繡像狐貍緣全傳》,題“醉月山人著”,五卷二十回,講述玉面狐幻化胡小姐采陰補陽興風作浪,王道士在呂祖呂洞賓、托塔天王等神仙的幫助下降妖除魔為民除害的故事。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風陵文庫藏有《新鐫王道士捉妖狐貍縁》兩卷,為唐山聚興堂刊本,分類在曲藝唱本類大鼓書,有說《繡像狐貍緣全傳》和彈詞關系密切,可見這種說部當時甚為流行,從江南的評彈到北方唐山的大鼓書,都在公開演說平妖蕩寇的故事,教導聽眾,不要越雷池一步,斯亦為國家主義張目也歟?
毫無疑問,講到狐仙,《聊齋》是無法繞過的文本,其中有關狐仙的篇什甚多,五花八門,但萬變不離其宗。不過,狐貍,在蒲松齡這里,變成了一種有情有愛的動物。康笑菲在《說狐》中專門統計了一下,得出精確的結論:“以近代版的《聊齋志異》收錄的八十三則狐精故事來說,大約有三十六則敘說的是凡男與狐女之間的浪漫愛情故事,而所描述的狐女是年輕、貌美和仁慈者,有三十則之多。在這三十則故事里,有六則幾乎是以女主角的名字命名,而他們的名字都有文學意象在其中。”除了不能生育這一點和《任氏傳》中的賢妻良母型美女狐仙不同之外,其它方面,幾乎都是在《任氏傳》的基礎上加以發揮。美麗善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為了男方可以傳續香火,還可以安排適合的凡女嫁給他,緣分已盡時則悄然離開,不帶走一片云彩。如果說《聊齋》中第一個出現的狐貍多少還有些負面的話,那么在《青鳳》、《嬌娜》、《嬰寧》、《鴉頭》、《小翠》等名篇中,我們看到的,就是夫唱婦隨、屌絲遇見心地善良的白富美的好戲。這與其說是一種性幻想,毋寧說是蒲松齡對生活的美好愿望投射在了他的小說之中,并且引起了太多同樣男屌絲的強烈共鳴。即便是打頭陣的《捉狐》(卷一第九則),孫翁晝臥時爬到他床上的那只狐貍,難免有誘惑孫翁與之性交的嫌疑,但終究沒有干成不是?無功但也算無過吧,可見蒲松齡是有多愛狐貍!

這樣一個群體,她們淫蕩嗎?她們是在采陰補陽嗎?她們是在穢亂內闈嗎?顯然不是。這樣為狐仙辯護,和主流意識形態對狐仙的看法顯然大相徑庭,構成了對于民間信仰的另一種文學敘述。
宋代道教中開始出現祛除狐仙的符咒,人們紛紛傳言,狐貍精作祟侵占神廟(和我們在《天書奇譚》中看到的大概差不多),引起了官方的憤慨,他們紛紛表示,肅清輿論環境人人有責,遂搗毀狐貍神廟,對那些信奉妲己的信徒一律斥之為淫民,在神仙的領域也要掃清異端、剔除騷貨,功在千秋。《封神演義》的最后,當無道昏君大勢已去,妲己娘娘也將壽終正寢,此時,姜子牙才對眾諸侯提到一個細節:“眾諸侯豈知你是九尾狐貍在恩州驛迷死蘇妲己,借竅成形,惑亂天子?”請注意,在妲己登場之時,作者只說千年狐貍,未說是九尾狐,此處明顯可見《武王伐紂平話》對《封神演義》的影響,亦可見,九尾狐在唐代之前的正面形象已經蕩然無存。

狐仙信仰還在巫婆、靈媒等底層神職人員中秘密流傳,但不登大雅之堂,即使大文豪蒲松齡再拼命鼓吹狐貍無害論也沒用,這和狐貍在日本受到的歡迎程度恰成對照。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了一件19世紀日本木雕墜子(差不多是江戶至明治時代之間的作品),雕的就是一只狐貍懷抱嬰兒。查看博物館的介紹,發現狐貍懷抱的這個嬰兒,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陰陽師安倍晴明!據傳,安倍晴明的母親就是一只狐貍,這墜子描繪的就是這一在日本最流行的狐仙故事:安倍保名在獵人的手下救下狐貍,為報恩,狐貍葛葉化身為美麗婦人,和安倍保名結合生下安倍晴明,也正因此,安倍晴明有個外號叫白狐公子。當葛葉要恢復狐形時,她寫下臨別詩,與丈夫孩子訣別,這枚墜子就細膩刻畫了臨別時的情景。
狐貍在日本有專門的神廟,狐仙有專門的名字,叫稻荷。在日本神話中,稻荷是谷物和食物之神,主管豐收。日本人相信,太陽下山之時,你如果穿上新的草鞋就會變成狐貍,在高畑勛1994年的作品《百變貍貓》中,我們就看到了變成人形的狐貍。
西方的狐貍是怎么樣的呢?在《伊索寓言》等名目繁多的寓言故事集中,我們看到的狐貍大多是聰明、狡黠、虛偽、奸詐、狐假虎威。大英博物館藏17世紀挪威畫家Allart van Everdingen的一幅鋼筆水彩畫,畫中,一只狐貍偽裝成僧侶而贏得一只公雞的信任,取材自法國著名的《列那狐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中國黃鼠狼給雞拜年那一路吧。一般而言,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狐貍遭到寓言家的無情嘲笑,正如我們在《克雷洛夫寓言》中所看到的那樣。

最倒霉的狐貍是怎么樣的呢?我印象最深的,在《吹牛大王歷險記》中,吹牛不打草稿的孟豪森男爵大言不慚地聲稱,他曾經在俄羅斯景色宜人的樹林里碰到過一只漂亮非凡的黑狐貍,它那珍貴的皮毛如果給霰彈打穿了可太可惜了,所以他靈機一動,在槍膛里放了一枚結實的木釘,直接把它的尾巴釘在樹干上。然后男爵從容地走到狐貍面前,用鞭子抽它,直到它疼痛難忍,光著身子就從皮子里逃了出來。得意非凡的男爵總結說:“這種有獨到之處的鞭打技巧,看來是件真正的樂事和曠世的奇跡。”

但也有例外,《小王子》中的狐貍就和小王子探討相處之道,西諺:“狐貍知道所有的事情,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說明西方人還是很認可狐貍的聰明的。

正如以賽亞·伯林將思想家分為“刺猬型思想家”與“狐貍型思想家”一樣,“則但丁屬第一類,莎士比亞即是第二類。柏拉圖、盧克萊修、巴斯卡爾、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易卜生、普魯斯特等是程度不同的刺猬,而希羅多德、亞里士多德、蒙田、愛拉斯摩、莫里哀、歌德、普希金、巴爾扎克、喬伊斯則是狐貍”。
世上沒有狐仙嗎?也許在這些智者之中,就隱藏著我們的好伙伴: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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