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流行的三年中，美國國內移民持續增長。遠程工作使許多美國人可以自如地從一個都市圈搬遷到另一個。搬遷時人們通常優先考慮的，基本都是負擔能力和溫暖宜人的氣候等因素，卻忽略了自然災害風險因素。越來越多美國人正在遷入極端天氣風險高的地區。比如，五大湖地區是當前公認對于氣候變化最具韌性的地方，但人們卻在持續離開“銹帶”，奔赴“陽光地帶”，諸如鳳凰城、奧斯汀和邁阿密。

美國正在受自然災害威脅的地區建造更多住房

美國正在易受災地區建造更多住房。以洪災為例。盡管洪水風險不斷增加，但在高風險地區和洪泛平原之上，城市政府仍在持續批準、開發商也在持續建設著住房，以容納不斷增長的人口。溫暖宜人的氣候、可負擔住房和大量就業機會具有極大吸引力，美國人持續遷往易受洪水影響的東南部地區。據《華盛頓郵報》一篇文章所列，“人口普查預測，未來20年美國東南部的人口將持續增長，到2040年達到最大值。”文章指出，諸多美國城市缺乏緊迫感，沒有對未來災難加以規劃。另一方面，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2019年估算，颶風和熱帶風暴平均每年對美國造成約540億美元的損失。根據美國國家海洋和大氣管理局的預測，到2100年，美國東海岸的海平面可能上升9.8英尺。海平面上升3英尺（0.9米）可能影響420萬美國人的家庭；上升6英尺（1.8米）可能影響1310萬人。

然而，房地產經紀人不需要披露其所出售房產遭受洪災的歷史，購房者也難以通過其他渠道獲知相關信息。FEMA（美國聯邦緊急救援署）是獲取美國洪災風險數據的官方渠道，為全美22000個社區提供洪災風險地圖。但不幸的是，大部分洪災風險地圖都不準確且已過時，無法向公眾可靠呈現真實的洪水脆弱性。例如，2012年颶風桑迪襲來時，許多地區的洪災風險地圖的更新時間為1983年。

此外，幾乎所有FEMA洪水地圖都無法識別未來狀況，并將其納入洪水風險預測中。只有極少數城市，比如紐約地區制作的洪水地圖，把因海平面上升等未來變化導致的洪水風險變化納入其中。雖然有些城市開始更新建筑規范，鼓勵內陸開發，或加固海岸線以防御未來洪水。但這些類型的項目仍相對較少，到目前為止，大多數項目都沒有嘗試去減緩高風險地區的開發速度。

坦帕灣是颶風伊恩登陸美國之地，也是人口持續增長之地 

行駛過坦帕市的Brightline列車，坦帕灣人口持續增加，基礎設施也在進一步擴展。
（https://www.planetizen.com/news/2022/03/116548-tampa-bay-moves-forward-high-speed-rail-plans）

以坦帕灣為例。由于溫暖宜人的氣候和較低的物價，加上空地較多，坦帕灣區近幾十年來一直處于增長態勢。坦帕灣狹長，越朝向坦帕市，海灣就變得越窄越淺。當颶風穿過坦帕灣時，就好比巨大的力量推動著被稱為風暴潮的“水墻”進入不斷收緊的容器中。因此，每當風暴來臨，海灣水位都會猛漲。這樣的地形，加上不斷增長的人口以及颶風多發區的地理位置，使得坦帕灣的城市在氣候變化之下更為脆弱。

坦帕灣地區規劃委員會早在2009年就起草了一份名為“鳳凰計劃”的災難應對計劃，為應對海平面上升和洪水威脅做好準備。但地方政府并未制定切實可行的政策，也就是說，坦帕灣仍在快速建設和發展著，但很少有建筑物能抵御颶風。2021年5月，坦帕推出了戰略文件《韌性坦帕——轉變城市的明天》，其中為氣候災害做的預備值得關注。比如，繪制住區層面的災害脆弱性地圖，識別出多種風險下高脆弱性地區并重點投入；基礎設施的氣候適應性改造；營建綠色開放空間以緩解高溫和洪水影響等。專家建議，應當采取更嚴格的建筑標準，應當在內陸地區開展更高密度的開發以容納增長的人口，還需要審慎擬定人口疏散計劃。坦帕灣地區的發展越快，意味著更多的人面臨風暴和海平面上升的風險。

當地時間2022年9月29日，美國佛羅里達州，航拍颶風“伊恩”造成的破壞。  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22年9月末，颶風伊恩登陸美國。登陸之前的模型顯示，颶風將重創坦帕地區，可能成為1921年以來正面襲擊該地區的最強烈颶風。當地官員警告，這次風暴可能是坦帕灣居民“從未見過的事情”，必須認真對待。對坦帕及其附近周邊居民發布了強制疏散令，要求居民“能跑就跑”。盡管據報道人口稠密的坦帕灣此次僥幸躲過颶風“伊恩”的正面襲擊，但截至10月9日，颶風“伊恩”在美國已造成131人死亡，在重災區佛羅里達州（坦帕市所在州）造成126人死亡，估算給美國造成的經濟損失可高達670億美元。 

強大的颶風伊恩向南移動，坦帕灣的海水下降了1.5米，這是一種被稱為逆風暴潮的現象。 圖片來自網絡

正如《韌性坦帕》文件所列，“坦帕著眼于采取大膽的行動來消除氣候變化的原因（即氣候緩解），并應對氣候變化的影響（即氣候適應），建設一個更具韌性的城市，以更好地抵御下一次氣候事件”——這是一個美好的愿景。縱觀目前全球氣候韌性城市建設實踐，都會從氣候緩解和氣候適應兩方面努力，都寄望于“更好地抵御下一次氣候事件”。可這樣的行動，能夠充分和及時地為下一次氣候事件做好準備嗎？

為何要在錯誤的地區建造更多住房？

不僅限于洪水和颶風。目前，美國有55%的房屋面臨火災風險，而1900年至1959年期間，這一比例只有14%。其原因在于，郊區化以及向“陽光地帶”的轉移，使得建筑開發商把陣地轉移到易受火災地區。所謂“陽光地帶”即美國南部地區，這一地區“日照充足，氣候溫和，適宜人類居住地帶”，同時“這一地帶各行各業蓬勃發展，經濟日趨繁榮”。

建造于不同時期的美國獨棟住宅所面臨的氣候風險對比，自左至右所列風險分別為：洪災、干旱、火災、風暴和高溫。（灰色為建造于1900-1959年的住房，紅色為建造于2020-2022年的住房）。
（https://www.redfin.com/news/homes-built-disaster-prone-areas/）

經濟學家珍妮·舒茨（Jenny Schuetz）在新近出版的著作《Fixer-Upper: How to Repair America’s Broken Housing Systems》中指出，從環境角度來看，美國正在錯誤的地方建造、重建和補貼住房。她對美國住區建設歷史加以回顧——既有建成區發生野火的風險較低，因為它們周圍沒有森林和樹木，住宅與其他建筑相鄰。但是，由于可供使用的土地已用盡，難以在城市核心區增加更多住房，就越來越需要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建造新的住房。野火多發區位于未開發的土地上，越往未開發的地方推進，就會有更多房屋面臨風險。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州際公路的修建使得更多美國人居住在郊區、工作在城市，這推動了城市以外地區的建設。到2010年，超過一半的美國人住在郊區，比1970年的37%和1940年的13%有顯著增加。

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間，購房者偏好也有所轉變。長距離通勤和飆升的房價促使購房者離開高成本城市，前往偏遠的郊區和位于陽光地帶的各州。那里通常有更大、更便宜的房子，也有更多土地可供建造。建筑商就此做出反應，郊區開發又一次提振。今年至9月份為止，美國頒發最多建筑許可證的州，包括得克薩斯州、佛羅里達州、加利福尼亞州、北卡羅來納州、佐治亞州、亞利桑那州和科羅拉多州，上述各州都面臨著火災、干旱、高溫和/或洪水的重大風險。

根據2021年Redfin開展的一項分析，在美國自然災害高風險房屋所占比例最大的縣，遷入人口超過遷出人口。許多地區之所以吸引購房者，正是因為相對經濟實惠，房產稅較低，有更多住房選擇，或可以享受自然景觀。許多購房者沒有意識到風險，原因在于信息缺乏，也可能在于，無法充分認識到災難的代價。

舒茨認為，“如果住房在野火中被燒毀或遭受颶風侵襲，這顯然會帶來創傷，但房主通常會得到經濟救助。人們購買住房，并不需要用現金支付全款，而是需要抵押貸款，因此部分債務歸貸款人所有。購房者需要購買房主保險，對災難進行防御。”如果購房者能更多地了解氣候危險，那么他們將盡可能規避在高風險地區置業，這將使現有住房難以售出，可能最終導致風險地區的房屋價值下降。

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提高低風險城市住房密度，同時對公共交通提供補貼，是一種值得嘗試的解決方案。監管機構、貸款人和保險公司可以盡力限制人們向風險地區遷移，而建筑商則可以建造更具韌性的房屋。

Redfin網站統計的美國各州住房洪災風險信息點擊率，顏色越深表示點擊率越高。圖中顯示路易斯安那州的點擊率最高。獲知了洪水風險信息的購房者，在網上瀏覽待售房屋信息時，會規避高風險區域住房，選擇去瀏覽洪水風險較低的房屋。
（https://www.redfin.com/news/redfin-users-interact-with-flood-risk-data/）

減少在高自然風險地區建造住房，其根源在于降低對這類地區住房的需求，而對自然風險充分知情，是購房者做出選擇的重要依據。根據Redfin于10月7日發布的一項調查：計劃明年買房或賣房的美國人中，有62%不愿搬遷到有自然災害、極端溫度和/或海平面上升風險的地方；40%的買家和賣家表示，氣候風險對搬遷決定起了一定作用；盡管如此，包括佛羅里達州在內的災害多發地區，仍然吸引了大量購房者，這些地區通常價格相對低廉，并且可以享受陽光和自然；年輕一代、高收入者和民主黨人在考慮搬遷時最有可能考慮氣候風險。

如何把人口吸引到安全的地方生活？通過提升密度、加大住房供應和補貼公共交通，可以鼓勵人們生活在風險較小的城市。在許多地區，低密度區劃限制了城市中心的住房增長，迫使建筑商去往高自然風險郊區的郊區，帶來依賴小汽車的大量通勤需求。

舒茨在書中建議，就美國國家政府層面而言，可通過提高利率等方式，限制向高風險地區發放住房貸款。然而，這樣的做法可能在政治上不受歡迎，并有可能使高風險地區的低收入和少數族裔購房者無法獲得住房。政府還可重新審查諸如抵押貸款利息扣除之類的稅收補貼。許多此類補貼鼓勵富裕的美國人購買價格昂貴的房屋，而這些房屋的抵押貸款往往位于郊區。此外，美國聯邦災難恢復計劃可以支持在風險較小的地點開展災后重建，而非原地重建。

保險公司也可以選擇在高風險地區提高保險費甚至停止簽發保單。據2022年4月的消息，在得克薩斯州和佛羅里達州，近90%的洪水保險投保人，將因聯邦應急管理局政策調整，導致保險費大幅增加。新冠大流行期間，上述兩州居民人數持續增加。兩州均面臨巨大的洪水風險，舊有的洪水保險費相對較低。房價較高的社區最可能面臨洪水保險費用的上漲。因為按照法律規定，年度保費增長上限為18%。這就意味著，許多投保人未來多年可能都將面臨保費持續上漲。

即便絕大多數遷移的美國人忽略了氣候災害風險，但也不乏先行的氣候移民。去年題為《美國小城杜魯斯迎來第一批氣候移民》的一篇文章中，提及一位幾經搬遷的美國氣候移民。Doug Kouma于2017年秋季從愛荷華州搬到了北加州的葡萄酒之鄉，想開啟全新好生活。他為遭遇地震的可能性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沒料到遭遇了野火。野火持續數日，灰燼紛飛，空氣中的煙霧令人窒息。他的房子無恙，但他所居住的Santa Rosa有3000棟房子被燒毀，有22人因之喪生。后來，他搬到另一個小鎮，指望能躲過野火。但萬萬沒想到，當年冬季，因為一場500年一遇的暴雨，洪水位上漲，他不得不離家躲避。于是，他決定重回中西部，幾經選擇，選定了小城杜魯斯。他于2019年10月搬家來到杜魯斯，買下了房子。杜魯斯是美國明尼蘇達州的一座小城，屬北溫帶大陸性氣候，常有大雪或中雪的天氣。這里冬天長達6個月，最低溫度低于零下40℃。本地人聽聞自己的家鄉被列為全球變暖之下避難者的理想目的地，都覺得不可思議。

氣候變化的大背景之下，不確定性高企，如何讓人們能在安全的地方生活？舊金山都市規劃研究組織（SPUR）2021年推出的題為《舊金山2070：公民視角的增長愿景》報告，為未來50年舊金山灣區提供了可持續的發展路線。就舊金山灣區而言，氣候變化帶來的危險，以海平面上漲、熱浪和野火的形式一波波襲來。報告中所列原則①和理念②頗具啟發，可供國內外各大都市圈借鑒，摘錄如下：

原則之①：灣區的增長不得選擇在易發火災和洪水的危險區域或開敞空間、農田或其他未開發的地方。規避對這類地區的開發，可對特殊地區加以保護，減少長途通勤并應對氣候變化。

理念之②：利用增長為現有社區帶來新機會，創造更加繁榮和多樣化的社區并保護開放空間。在未來50年，灣區預計將增加400萬人口和200萬個就業機會。措施包括：在公共交通和商業廊道周邊及現有鄰里住區中增加住房；禁止在危險地區、開放空間和農地蔓延；保護并擴大公園和自然空間，提升其可達性和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