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9月29日，中日簽署《中日聯合聲明》，實現了兩國邦交正常化。

五十載冷暖起伏，半世紀滄桑巨變。共同的記憶、特別的聯結、持續的接力，過往的中日友好瞬間，觀照著當下時代激流里的行與思。

澎湃新聞聯合中國公共外交協會，推出“50年50人”專題報道，對話50載中日關系的塑造者、開拓者、踐行者，展望未來全球變局下中日關系“下一個50年”。

定明法師 受訪者供圖

“四百年來滄海換，宗風不改隱元師。開山過海非常業，立德傳燈無盡年。”300多年前，隱元禪師東渡日本，譜寫出中日兩國民間友好交流的一段佳話。

隱元禪師是我國明末清初高僧、日本佛教黃檗宗開山祖師。1654年，應日本佛教界邀請，花甲之年的隱元禪師率眾弟子東渡弘法，于京都大和山（今京都宇治）創建寺院，命名為“黃檗山萬福寺”，在日本開創黃檗宗，與日本禪宗的臨濟宗、曹洞宗鼎足而三。

自隱元禪師東渡開創黃檗宗開始，在129年里，共有16位中國福建黃檗山禪師應邀擔任過日本京都黃檗山萬福寺的住持，被寫入《黃檗東渡僧寶傳》的東渡傳法高僧近80位，東渡人數之眾、時間持續之長、空間跨度之廣、傳播文化種類之多，世所少見。

他們帶去的中華先進文化、科學技術涵蓋了儒學理學、佛學禪學、詩詞歌賦、書法繪畫、建筑營造、雕刻印刷、醫學醫藥、農業種植、飲食生活等方面，堪稱中日文化交流互鑒的典范，對日本當時的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為紀念隱元禪師圓寂350年，今年2月25日日本天皇第七次加謚隱元禪師“嚴統大師”稱號。今年適逢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福建福清黃檗山萬福寺方丈定明法師近日接受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專訪，講述隱元禪師為中日文化交流所作貢獻，以及“黃檗文化”扎根日本并流芳海外的故事。

定明法師

四次受邀后東渡日本

澎湃新聞：能否介紹下黃檗山寺的一些基本情況？

定明法師：黃檗山位于福建福清，因古時山中盛產黃檗樹而得名。南北朝時代的梁朝詩人江淹來到黃檗山寫了一首《游黃檗山》詩，詩中就提到這座山在過去有很多的修道者。

《黃檗山寺志》記載，唐德宗貞元五年(公元789年)，當時福建莆田籍的正干禪師從六祖曹溪學法后回閩，行至福清黃檗山，看到山川靈秀，想起師父“遇苦即止”的贈語，因悟“黃檗味苦”，便在此開山結茅，募緣建寺，初名為“般若堂”，后唐德宗敕寺額“建福禪寺”。寺院始建于唐，鼎盛兩宋，微于元，中興于明清。

在明清時期，黃檗山成為東南沿海地區一座重要的禪宗傳法道場，中天正圓禪師、密云圓悟禪師、費隱通容禪師、隱元禪師等多代高僧都付出了努力。

定明法師

澎湃新聞：隱元禪師當時為何選擇東渡日本？

定明法師：隱元禪師為臨濟宗第三十二世，一生通讀三藏佛典，嚴持戒律，精研禪學。

其時，日本長崎僧俗在長崎奉行的許可下多次寫信或派人誠邀禮請隱元禪師東渡弘法。在第四次誠邀下，隱元禪師在63歲之際，由鄭成功派遣船只護送，于順治十一年(1654年)率領30余位弟子從廈門啟航，至日本長崎弘法。

隱元禪師在佛學、詩學上有很深造詣，有《隱元禪師語錄》《普照國師廣錄》《黃檗清規》等甚多著作，所寫詩詞達5000多首。他經常云游參訪，在佛教界聲望日高，著作、詩集和盛名也傳至日本。

定明法師

澎湃新聞：隱元禪師東渡日本后，新建的寺院也叫黃檗山萬福寺？

定明法師：對。黃檗山的祖師們都有家山情結，這個情結從更早的歷史來講，它可以追溯到唐代。唐代希運禪師在福清黃檗山出家，后來到江西弘法，因為不能夠忘記家鄉的這座山，把江西的鷲峰山改名為黃檗山。南宋時期有一首詩叫做“天下兩黃檗，此中山是真。”在中國那個時期有好幾座黃檗山，有兩座黃檗山特別有名，福清的黃檗山是真正的源頭。

公元1657年，隱元禪師東渡到了日本，獲得幕府將軍和天皇兩大系統的共同支持。特別是幕府將軍要給他一塊地，讓他自己去選擇，他就選了京都太和山。

由于隱元禪師想念家鄉的黃檗山，后來就把京都太和山改成了黃檗山。京都黃檗山萬福寺修的建筑規制，也是按明代的黃檗山建筑規制來修的。那里面傳承的都是明代時期佛教叢林規制，這個規制里面所體現出來就是很濃烈的中國文化色彩。

正因為在京都黃檗山內，所見所聞無不是中國福建的元素，以至于日本詩人們說：進到京都黃檗山內仿佛到了中國，出了黃檗山才回到了京都。因此可以看到京都黃檗山里面所傳承的中國文化濃厚的底蘊。

不僅傳播了佛學講義，還帶去了先進文化和科學技術

定明法師

澎湃新聞：隱元禪師東渡日本之后帶去哪些東西呢？

定明法師：隱元禪師東渡日本，所帶去的東西實際上是比較綜合的，不僅傳播了佛學經義，還帶去了先進文化和科學技術。我們通過文獻的梳理、研究總結，發現這三大領域總共包含了十五大類，十五大類里面包含儒學、諸子學、閩學等先進的思想文化，還有建筑營造、醫療醫藥、雕版印刷、農業種植等科學技術。

隱元禪師東渡傳法，創建日本黃檗山萬福寺，以及嗣法弟子們一次又一次、一代又一代的東渡傳法所形成的黃檗宗，是明清多元融合佛教的縮影，有著濃郁的明清福建風格。

日本黃檗僧俗至今遵循閩音來念誦經文，以此來對黃檗宗祖隱元禪師和歷代祖師傳法的“永恒追憶”。可以說，在佛教領域，隱元禪師帶去了正統的臨濟宗的法脈傳承和福建佛教叢林生活的規制，對日本佛教影響都是非常深遠的。同時他還把明代的佛教傳戒制度、禪林修學生活制度帶到了日本，編撰《黃檗清規》，促進了日本佛教界道風的建設，被日本佛教界尊奉為日本禪宗中興祖師。

澎湃新聞：日本皇室會定期對隱元禪師進行冊封，是出于什么樣的一個考慮？

定明法師：最早的冊封是1673年，隱元禪師在日本圓寂的前一日被后水尾法皇冊封為“大光普照國師”。此后，日本皇室每隔50年在隱元禪師忌日為其追加封號，他先后被冊封為“佛慈廣鑒國師”“徑山首出國師”“覺性圓明國師”和“真空大師”。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時值隱元禪師圓寂300年，他又被冊封為“華光大師”。

隱元禪師門下法子、法孫也受到日本皇室冊封。隱元禪師弟子木庵禪師加謚“慧明國師”，黃檗宗第五代住持法孫高泉性潡禪師得賜“大圓廣慧國師”，后加謚“佛智常照國師”；日籍法子、法孫之中，龍溪禪師得賜“大宗正統禪師”，鐵眼道光禪師加謚“寶藏國師”，鐵牛道機禪師敕謚“大慈普應國師”。

為什么日本皇室會定期給隱元禪師冊封國師或者大師名號呢？我想這要從隱元禪師和他的弟子們東渡日本，傳播中國先進文化、科學技術和禪宗臨濟宗的法脈，對日本文化整體的影響立場去談。

隱元禪師晚年身體不好，日本后水尾法皇就跟身邊的人說：“師者國之寶也，倘陽壽可續，朕愿以身帶。”后水尾法皇認為，禪師是日本國的一個國寶，假如陽壽可以過繼給隱元禪師的話，他愿意把自己的陽壽給隱元禪師。隱元禪師為日本傳去三百年已滅之臨濟宗燈，為日本傳去中國先進文化和科學技術。可以說，隱元禪師對日本佛教的貢獻以及日本社會文明進步的貢獻，都是居功至偉的。

“隱元禪師”不只是一個人

澎湃新聞：在你們的介紹中，經常提及“隱元禪師”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怎么理解？

定明法師：日本佛教界把隱元禪師認定為日本近現代禪宗中興之祖，可以說，他對于整個日本禪宗振興都有很大的影響和幫助。

“隱元禪師”不只是一個人，我們很多時候講隱元禪師是一個團隊，是一群人，是一代又一代人。東渡時，隱元禪師隨行弟子就有30人，這30個弟子都是屬于當時黃檗僧團的精英，這一批人去了以后，還有陸陸續續的弟子和徒子徒孫東渡。此外，當時東南沿海的大海商，跟隨一起從福建或者從江浙地區到了日本長崎，這一批大海商成為中日兩國的商貿文明的推動者和交流者。

隱元禪師和歷代黃檗禪師為日本帶去的先進文化、科學技術以及佛學經義，被日本社會公認和統稱為“黃檗文化”。因此它不只是一個人，是一個團體，時間跨度將近一個多世紀。

澎湃新聞：您剛才也多次講到了隱元禪師的多個弟子，在對日交流方面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您能舉一兩個例子嗎？

定明法師：剛才講到隱元禪師和他的弟子們綜合方面的影響貢獻。其中有一個人叫即非禪師，即非禪師是隱元禪師在福建黃檗山的首座，后來也追隨隱元禪師的足跡東渡日本。

即非禪師的祖上宋代大儒林希逸所注解的“三子口義”，即老子、莊子和列子的注釋著作，在江戶初期傳到了日本。據不完全統計，日本這三百多年翻刻有幾十種，翻刻量多達上千萬本。其中《老子虞齋口義》，引起即非禪師的注意，并整理刊行，對日本文化產生深遠的影響。

即非禪師在日本時期編了一本科普著作《如語》，解釋了“為什么會有地震”“大海為什么會有潮汐”“荔枝為什么長到一定程度會變成紅色”等科普性問題，他也把中國的科技文明帶到了日本。

另一位是獨立性易禪師，東渡日本前就是一個全才性的人物，《佩文齋書畫譜》有他的名錄，日本知名巖國儒士宇都宮由（1633-1709）評價他“為人博覽洽聞，涉獵儒書，出入佛乘，能書法，知醫術，最長者詩賦也”。首先他是一個非常著名的醫生，他掌握明代治天花的最先進醫療技術。他把明代治天花技術帶到了日本，并且把這一個技術傳給了他日本的學生叫池田，池田家的后人后來成為幕府將軍的御醫，對日本近現代近400年的醫療健康衛生的發展產生深遠的影響。此外，獨立性易禪師還把中國的造石拱橋技術帶到了日本，特別是杭州錦帶橋造橋技術帶到了日本，指導并協助巖國修錦帶橋，錦帶橋后來成為日本國寶之一，促進整個日本交通的發展。

獨立性易禪師還把獨創的隸書、草書的書法風格帶到了日本，并且寫有關于書法理論的著作，對日本的書法藝術影響也是非常深遠的。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以隱元禪師為核心的黃檗山禪僧，東渡日本不僅傳播佛教，還把明代這些先進的醫療、科技、建筑營造、飲食、生活、書法、繪畫等諸多領域整體“搬遷”到了日本，從此而形成黃檗文化。因此黃檗文化是一個多元復合的國際性文化。

黃檗文化影響持續至今，還將繼續發揚光大

澎湃新聞：隱元禪師等這些高僧東渡日本，對于日本的影響如何延續到今天？

定明法師：隱元禪師東渡后的120多年間，從福建黃檗山派去或者請過去的高僧，擔任長崎的各大寺方丈，也有的被幕府將軍聘請擔任京都黃檗山的方丈。這個時間跨度長達一個多世紀，僅僅就去京都黃檗山萬福寺當方丈的禪師，從隱元禪師開始有16人（代），從這邊過去擔任方丈，然后被日本佛教寫入到高僧傳的有近80位禪師。

一個多世紀里，他們所傳播的文化種類實際上是很多元的，時間持續是很長久的，那么空間跨度也是很廣泛的，從長崎到京都到大阪到東京。后來人才輸入被中斷，但是傳播中所傳承的那一套黃檗宗的傳法制度、信仰、生活方式等，并沒有間斷，所以一直延續到今天，延續了近400年的影響。

黃檗文化已扎根于日本，在促進中日交流中扮演著重要角色。1972年以來，中日佛教界多次互訪交流，成立黃檗文化促進會、舉辦黃檗文化國際論壇，促進文化交流。

澎湃新聞：請您介紹一下，近期我們做了哪些紀念隱元禪師和擴大黃檗文化國際影響的相關工作？

定明法師：福清黃檗山萬福寺和京都黃檗山萬福寺持續推動黃檗法脈的“東渡西來”和交流互鑒。

今年3月以來，有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黃檗文華潤兩邦——隱元及其師友弟子禪墨世界展》；福建黃檗山萬福寺和美國亞利桑那大學佛教研究中心聯合舉辦的隱元禪師圓寂350周年系列紀念活動在美國開幕，這是第一次在亞洲以外舉行隱元禪師的大型紀念活動；在福建西湖舉辦的《一脈傳承 花開兩邦——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黃檗文化展》等活動。

此外，為更好傳播黃檗文化，福清黃檗山萬福寺成立了黃檗書院、黃檗學研究會和福建省黃檗禪文化研究院，組織海內外專家學者深化學術研究。在疫情期間，我們也配合中國佛教協會對日本六七家佛教團體，包括臨濟宗和黃檗宗兩家的協會捐贈了防疫物資。

澎湃新聞：除了上述活動外，為了更好傳播黃檗文化，我們還做了哪些具體工作？

定明法師：首先我們從學術文化的層面去梳理：到底什么是黃檗？什么是黃檗文化的內涵？黃檗所傳承是有哪些歷史？黃檗所產生的影響到底是什么？從學術研究的立場出發，進行梳理，進行研究，進行總結。

沒有學術作為支撐的交流都非常空泛，只有以學術為基礎的交流，我們認為才有可能提供歷史參照和歷史智慧，過去祖師們所傳播的文化，所進行的交流、傳承，一個個鮮活的故事，重新再去講這個故事，或者說我們接上這樣的故事繼續去講，繼續推動兩國的文明交流，從民間立場來推動。

澎湃新聞：對于中日兩國年輕一代有什么樣的寄語？

定明法師：對兩國的年輕一代人，首先我們有一種倡議，倡議大家要多學學歷史，以歷史為鏡。

唐宋以來，中日兩國在文化上、信仰上都有同文、同言的歷史，歷代佛教高僧的參與也拓展了兩國文化交流互鑒的形態，這個影響實際上是非常深遠的。因為過去的交流，我們也看到曾經兩個國家在文化上、信仰上乃至這一種情感上是比較親切的。我們需要通過歷史來了解，來研究，來走向未來的歷史。

新時期兩個國家的年輕人，應該要學習歷史上隱元禪師、黃檗禪僧、黃檗外護東渡的歷史，這些有利于兩國文化交流互鑒，有利于兩國社會和平安寧，有利于兩國民心互通，能夠給大家帶來幸福、帶來長治久安的方式。以史為鑒，才能夠更好地交流互鑒，彼此之間應該是要互相的提攜，互相的成就，才能夠促成中日兩國的長期友好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