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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內(nèi)外的婚姻與愛情 | 《之子于歸》書評
本文原刊于《鳳凰周刊》
文:姜昊騫
原標題:
《之子于歸》書評:《詩經(jīng)》內(nèi)外的婚姻與愛情

《之子于歸:檀作文詩經(jīng)講義》
作者:檀作文
出版年:2022.06
《之子于歸》是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檀作文2007年系列講座的講稿合集,當時講座的題目是“《詩經(jīng)》中的婚姻與愛情”。作者一方面對周代的禮俗文化做了簡要而恰切的介紹,以免造成誤讀,比如將《關雎》曲解為男青年水濱求愛。另一方面主張“介入性”閱讀,也是將自己代入作品中的人物,體會和想象人物的情感世界。以《野有死麇》為例,作者探討了《詩經(jīng)》中的“鏡頭語言”與言外之意。除此之外,《詩經(jīng)》在先秦時代的外交場上也發(fā)揮著獨特的作用,正如孔夫子所說,“不學《詩》,無以言?!?/p>
01.
誰是君子
《關雎》是《詩經(jīng)》的第一首詩,中學課本里都學過。在我的印象里,這是一首君子追求淑女的情詩。一位公子聽見水鳥的鳴叫,又看見一位漂亮的女孩子,想把她娶回家,想得連覺都睡不踏實。于是,公子向姑娘演奏音樂,逗她開心。
與一些充斥著生僻字的《詩經(jīng)》篇目不同,《關雎》的字面意思不難看懂,只有“芼”字不認識。“荇菜”雖然不確定是什么植物,但也能猜到是一種水草。我代入的場景是小伙子在學校里的人工湖邊對學妹一見鐘情,打聽到宿舍號后,就跑到樓底下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情非得已》。
唯一讓我困惑的地方是,男子為什么要去采水草呢?荇菜是一種分布于我國大部分地區(qū)的水草,漂浮的圓形葉子形似睡蓮,突出水面的莖稈末端開黃花,常用作家禽和家畜的飼料。那么,“參差荇菜”的三句復沓應該一方面是描述男子的勞作生產(chǎn)活動,一方面是形容女子搖曳生姿吧。如果是這樣的話,男子的地位應該不高,那他怎么會用琴瑟鐘鼓這樣的貴族樂器呢?琴瑟倒還好說,鐘是編鐘,是若干沉重的青銅器按照次序掛在木架子上,是無法搬動的。因此,上一段中代入的生活場景肯定是有問題的。

《之子于歸》中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卻合情合理的解讀:《關雎》是天子之樂。也就是說,詩中所說的“君子”是周天子,“淑女”是王后,詩中場景也不是勞動人民的生產(chǎn)與交往,而是王室婚禮的步驟。
事實上,這種論斷并非檀作文的別出心裁,而是傳統(tǒng)《詩經(jīng)》研究的通說。周代貴族女子結婚前要在官學接受三個月的培訓。培訓結束后會舉辦一場畢業(yè)典禮,其中一道程序就是新娘手持水草參與祭祀。在禮法森嚴的先秦,水草種類與身份等級有著一一對應的關系:“后妃采荇,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蘋藻?!边@樣一來,解讀《關雎》的基調(diào)便確定了下來?!扒偕姽摹币簿晚樌沓烧铝?,這幾樣東西本來就無需搬動,而是大婚助興之用。
不過,我本來的印象也不算全錯,因為《關雎》并不是枯燥刻板的流程教材。檀作文說得好,“《關雎》是想象之詞,是用普通人的生活現(xiàn)實來虛擬和想象‘君子’和‘淑女’戀愛的過程和場景。”畢竟,王妃多為諸侯之女,婚前與未來的丈夫是無緣相見的,而在《關雎》中,兩人卻仿佛在河邊相遇。通過壓縮時間、空間與情感的距離,《關雎》為先結婚,后戀愛的貴族男女繪制了一幅情意綿綿的愛情畫卷。這便凸顯了《詩經(jīng)》熏陶教化的功能。
02.
蒙太奇與走私愛情
當然,《詩經(jīng)》中絕不缺乏平民婚戀的場景?!懊ブ框?,抱布貿(mào)絲。”這就是一個賣布的小伙子和賣絲的姑娘之間的故事。相比于《關雎》、《有女同車》這樣注重禮儀的詩篇,《詩經(jīng)》中的庶民情歌要生動得多,甚至會營造出電影般的氛圍感?!兑坝兴厉澹ㄗx作jùn)》正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檀作文將這首詩的三段解讀為兩組鏡頭接一個動態(tài)場景。
第一組鏡頭發(fā)生在野外。男子用白色的茅草包裹一頭死鹿,鹿大概是他親手獲取的獵物吧。緊接著,鏡頭切換到男女調(diào)情的場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边@是一種早期人類社會的常見習俗,至今仍有余緒。以生活在東北興安嶺地區(qū)的鄂倫春族為例,在女方接受媒人的求婚后,男子要和媒人、母親一起帶著野豬肉去女方家里磕頭行禮。

第二組鏡頭則仿佛是漫畫定格。男子身邊一側是求親用的野鹿,一側是同樣用白茅包裹的柴捆,這些柴要留到婚禮的時候用。屆時,新郎要手執(zhí)點燃的柴捆,牽著馬去迎娶新娘。男子腦袋上冒出一個表示內(nèi)心活動的氣泡,氣泡里是美得像玉一樣的新娘。用檀作文的話說,這一段“類似于現(xiàn)代藝術批評常說的意識流、蒙太奇等手法。”
但全詩最有趣味的無疑是第三段?!笆娑撁撡?,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碧醋魑慕o出的譯文是“輕輕來啊慢慢來,摸到圍裙別亂來,別讓大狗叫起來?!睆目谖莵砜矗@是女子在勸誡男子,地點應該是女子的家中。這個場景與前兩組鏡頭不知隔了多久,但兩人顯然已經(jīng)是干柴烈火。放在愛情電影里,這應該相當于女主人公閉著眼睛,男主人公的頭緩緩俯下,四唇馬上就要相接,然后畫面一黑吧。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中,想必看門的大狗也不至于不識趣吧。
在某種意義上,《將仲子兮》相當于把“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這兩句挑出來,擴寫成了同義反復的三段。每一段的大意都是:哥哥啊,不要翻墻來我家,免得碰壞了我家的果樹,我倒不是吝嗇財物,只是怕家人鄰里說閑話呀。兩首詩中的女子表面上是在規(guī)勸男子,卻全無拒絕之意,反而滿滿是長相廝守的迫切愿望。換句話說,女子的意思是,“你可別讓人發(fā)現(xiàn)了呀!”檀作文用“走私愛情”來概括《將仲子兮》的主旨,可以說是很精當了。

03.
外交場上的賦詩言志
《詩經(jīng)》有風雅頌三部,雅是宮廷宴飲的樂歌,頌是宗廟祭祀的配曲。而風據(jù)說是民歌,其中也有很大比重與婚姻戀愛有關,畫面感也很強,因此似乎是比較通俗的。從來源來看,這是正確的,但從先秦時代的運用方式來看,即使是《詩經(jīng)》中的各地民歌也可以發(fā)揮著更加嚴肅的作用。
有一年四月份,北方霸主晉國的執(zhí)政韓起來到今天河南省中部的鄭國,掌握鄭國實權的六卿在都城郊外設宴款待韓起。韓起請六卿每人從《詩經(jīng)》中選擇一篇吟誦,“亦以知鄭志”,也就是了解鄭國的執(zhí)政方針。

六卿依次賦詩,韓起一一應答。一場風雅而又嚴肅的對話就這樣進行著。六卿之一的子齹(讀作chuō)念了《野有蔓草》,詩中說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從當時的場面來看,此詩當是贊揚韓起的風度,表達鄭國愿與晉國長久友好之意。當然,兩國關系不是“邂逅”,但韓起顯然聽懂了詩中的意蘊,于是回道,“孺子善哉,吾有望矣?!?/p>
另一位鄭卿子大叔則更加大膽,選擇了《褰裳》。字面上,這首詩是一位姑娘對情郎的嗔怪與呼喚:“你要是想我,就過河來找我;你要是不想我,我難道就沒有別人找嗎(子不我思,豈無他人)?”韓起的應答頗值得玩味,“我這不是來了嘛,怎么敢勞煩你去找別人呢?”子大叔起身作揖。除了最后的告別之外,這是主賓應答之間唯一的起身動作。
韓起評論道,“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終乎。”這段對話雖不至于劍拔弩張,但顯然是在試探。至于試探的到底是什么,子大叔為什么要起身,韓起從中聽出的是求救還是威脅,那就只能由歷史學家去考辯了。
這段對話出自《左傳·昭公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526年,春秋已經(jīng)進入末期。不到30年后,韓趙魏三家便攻滅智氏,預示著三家分晉的格局與戰(zhàn)國時代的降臨。而在韓起來訪時,鄭國早已不復春秋初期的風光,只能搖擺依附于晉、楚、齊這些大國之間。就在一個月前,韓起還向鄭國索要玉環(huán),幸虧被孔子稱贊為“古之遺愛”的國相子產(chǎn)據(jù)理力爭,才免于喪寶辱國。不過有趣的是,子產(chǎn)一上來就說,我并非輕慢晉國,對晉國也沒有二心,我會始終如一地侍奉晉國??梢姰敃r兩國關系的基調(diào)。

但正是在這樣一場大國執(zhí)政與小國重臣的正式會面上,交談的媒介竟然是《詩經(jīng)》,而且是被孔子批判為“聲淫”和“亂雅樂”的《鄭風》,也就是鄭國本地的民歌。不僅如此,賦詩言志的場景遠非僅有這一例。據(jù)《海國圖志》作者,清代文人魏源的統(tǒng)計,《左傳》中列國宴飲贈答有70余條。六卿賦詩之前20年的七子賦詩也是一大盛會。來訪鄭國的晉國執(zhí)政趙武,也就是戲文中大名鼎鼎的“趙氏孤兒”甚至從詩中推斷出了賦詩者的結局。
正如檀作文所說,“《詩經(jīng)》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當時外交的辭令?!馑急磉_錯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一個人掉腦袋事小,搞不好還會導致滅國?!边@正是孔夫子“不學《詩》,無以言”的本意。
孔子不是讓大家掉書袋,更不是剝奪普羅大眾說話的權利,而是強調(diào)外交場合的參與者必須熟讀《詩經(jīng)》,尤其是能夠在恰當?shù)膱龊现袛X取恰當?shù)脑~句,代表自己所屬的氏族或國家表達恰當?shù)囊馑?。換句話說,《詩經(jīng)》是貴族需要靈活熟練掌握的應酬素材庫。

《詩經(jīng)》中涉及貴族婚戀的作品往往需要對歷史文化背景有相當?shù)牧私狻_@種詩非得逐字逐句去查閱《毛詩序》、《禮記》、《說文解字》等典籍,再參考近現(xiàn)代學者的考據(jù)論辯,否則就連盲人摸象都算不上。對于這些詩,《之子于歸》中給出了詳實而易讀的禮俗背景介紹,示范了解讀《詩經(jīng)》的正途。
但另一方面,《詩經(jīng)》中也有許多篇章并無精微典故,望文生義也不至于曲解。不過,詩畢竟是凝練的,也未必是按照整齊劃一的時間順序。于是,檀作文會引導讀者想象詩中描繪的畫面,尤其是試著填補畫面之間和畫面以外發(fā)生的事。正如他在全書的結尾所說,“我們以俗世情懷,以心會心,突入古人的情感世界時,也更容易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中固有的激情與尊嚴、浪漫與靈秀?!?/p>
原標題:《《詩經(jīng)》內(nèi)外的婚姻與愛情 | 《之子于歸》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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