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游戲》完結已經三年了，HBO為其制作的衍生劇《龍之家族》突然開播。（*故事講述的是夠駕馭龍的坦格利安家族王朝的興衰，《龍王家族》比《龍之家族》更貼合原本的含義，故正文將使用這個譯名。）

由于《權力的游戲》（下簡稱“權游”）最終季爛尾陰影巨大，加之《龍王家族》的演員陣容并不屬于抓人眼球的美貌類型，而這幾年間類似的“奇幻大制作劇集”也多以慘淡收場，所以一開始的普遍評論都不看好《龍王家族》。

超出所有人意料的是，開播后劇集就收獲了不俗的評價，甚至隨著劇情的深入評分一路走高（豆瓣評分從8.7漲至8.8，IMDb評分穩定在8.8）。根據專業收視統計機構Samba TV統計，在首集播出前4天，在流媒體平臺HBO和HBOmax觀看《龍王家族》的訂閱用戶達到480萬，超出第二名4倍之多。

許多續集或者衍生作品，都是在前作成功之后復刻原本的套路匆匆上映，以盡量快速收割原本作品的人氣和產生的利益，因而往往不盡如人意甚至產生狗尾續貂之感。

為何《龍王家族》能夠突破所有人的期待，拿到如此高的口碑？在前作劇集（前五季）和小說取得巨大成功的前提下，一部改編作品如何能突出重圍？《龍王家族》和《權游》的精彩又在哪？沒看過《權游》劇集或者原著小說，能看懂這部劇集嗎？

（本文有少量劇透，請酌情閱讀）

01.

《權游》衍生劇，能行嗎？

2019年，《權游》最后一季完結，這部電視劇掀起的史詩奇幻浪潮卻尚未退去，《獵魔人》和《時光之輪》兩部奇幻巨制接連上映，與《龍王家族》同期的競爭對手《指環王：力量之戒》更是宣稱耗資10億美元。

《獵魔人》改編自同名波蘭奇幻小說系列，該系列的衍生游戲《巫師》風靡全球，被無數玩家奉為角色扮演游戲中的殿堂級神作；而《時光之輪》所依據的原著小說更是被公認為與《魔戒》《冰與火之歌》齊名的史詩奇幻經典。

結果，這幾部備受期待的大作都沒能取得預想中的成果，它們的失敗之處頗為相似，這幾部電視劇的劇集制作人都對原著的人設、故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編（《指環王：力量之戒》甚至還改亂了原著和《指環王》電影中核心角色的人設和人物關系），卻沒能重建起合理的故事框架。

當年《權游》第一季幾乎就是照著原著小說第一卷亦步亦趨地拍下來的——用極其“美劇化”的方式，呈現喬治·馬丁用POV（Point of View，“視點人物寫作手法”）寫作的性格精彩張揚的人物紛爭，一登場就獲得普遍好評。

說到這里，可能很多人擔心沒有看過《權游》或是原著小說會看不懂《龍王家族》，早在《權游》熱播的時候，便有許多觀眾擔心沒讀過原著而看不懂劇集，實踐證明這著實不用擔心：

美劇有試播集機制，制作方及專業從業者會專門針對試播集進行評估，綜合題材、觀眾接受度、受眾廣度等等，在研判通過之后，劇集才有機會被真正拍攝出來。如果一部劇脫離了原著小說就讓普通觀眾看不懂，這樣只能讓原著黨“自high”的作品恐怕很難活過試播集，畢竟拍電視劇不是做慈善。

《龍王家族》第一集就是一場王位爭奪戲，一下就把主要登場人物以及整部劇集的核心議題展現出來，沒有看過原著甚至可以拋開劇透沉浸觀劇。而沒看過《權游》也完全沒有影響，《龍王家族》是前傳，講的是《權游》故事開始前一百多年的故事。

另外，被許多人詬病的“政治正確”，即選用黑人或者外貌不算優美的少數族裔演員作為主角，是這幾年平權運動背景下幾乎所有美劇都會出現的趨勢。

客觀來說這確實影響了上述提到的劇集《獵魔人》《時光之輪》《指環王：力量之戒》的質量和觀感。對于現代題材來說，這點無傷大雅，但對于大多數史詩奇幻小說來說，其故事大多設定在類似于中世紀歐洲的背景下，主要角色也都默認為白種人，只有那些具備異域色彩的民族或角色才會偶爾被設定成其它膚色。因而在劇情普遍平庸的情況下，更顯違和。

《龍王家族》當然也有這個現象，不過隨著劇情的推進、人物變得立體豐滿，原本被詬病的顏值問題逐漸變得不再重要。比如兩位主角雷妮拉公主與阿莉森，都高質量地演繹出了天真清純的少女逐漸變成工于心計的權力游戲玩家的細微轉變過程。

主演馬特·史密斯，這位曾主演《神秘博士》和《王冠》的英格蘭演員在選角公布時因為顏值而飽受質疑，結果他完美表現出戴蒙·坦格利安在原著中的放蕩輕狂和瀟灑不羈，又一個亦正亦邪的“冰與火之歌”式人物誕生了，在劇集播出半個多月后圈粉無數。

02.

劇情才是關鍵因素

回到核心議題，衍生劇要怎么拍，才能既讓大眾滿意、又能在商業上取得成功？這方面可以借鑒的例子并不多，《星球大戰》衍生劇《曼達洛人》和《絕命毒師》衍生劇《風騷律師》算是鳳毛麟角。

總結這兩部叫好又叫座的衍生劇，大概能總結出幾條準則：尊重并適當擴展原作的設定；在時間線允許的條件下，原作的主要人物可以適當出現；挖掘原作中的邊緣人物，讓他們來到舞臺中央；即便脫離原作也能獨立成篇，讓沒看過原作的觀眾也能盡快入戲；最重要的一點，劇情要達到甚至超越原作的水準。

美劇制作過程中可以說最關鍵的人物是劇集制作人（showrunner），這個角色兼具編劇和傳統制片的職責，要把控整個劇集走向和質量，而《龍王家族》的成功有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選對了主理人——瑞恩·孔達爾和米格爾·薩波奇尼克。

孔達爾在接手《龍王家族》之前名不見經傳。他年近30才開始編劇生涯，摸爬滾打十幾年后仍舊無甚重磅代表作，在高手如云的好萊塢可謂邊緣小透明。2013年，由他籌備的NBC新劇集《第六支槍》在美國新墨西哥州圣菲拍攝試播集卻不幸夭折。

不過當時命運帶來了一點轉折，根據CheatSheet的報道，因為喬治·馬丁當時恰好住在圣菲，作為《權游》鐵桿粉絲的孔達爾成功與偶像線下見面。兩人的具體談話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不過想必孔達爾對《權游》以及原著《冰火》的熱情和熟稔肯定給馬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五年后HBO準備拍攝衍生劇時，馬丁向他們力薦了瑞恩·孔達爾。

與孔達爾搭檔運作《龍王家族》的是米格爾·薩波奇尼克，兩人之前還合作過一些項目，彼此之間頗為默契。薩波奇尼克曾經擔任過《權游》的制片和導演，《權游》后期重頭戲之一，瓊恩·雪諾和拉姆斯·波頓之間的大決戰“私生子之戰”（第六季第九集）就是由他導演的。

這對搭檔堪稱珠聯璧合：孔達爾精研原著，薩波奇尼克又有豐富的《權游》制片與拍攝經驗。HBO這次的投資也很敞亮：《龍王家族》單集成本在2000萬美元左右。這保證了本劇在場面、道具和特效方面能夠達到頂級水準。

以上種種因素基本上決定了《龍王家族》的成功，不過，還有一樣最基礎的東西我們沒有談到，就是原著。

《權游》毫無疑問在口碑和商業上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HBO不可能放棄這棵搖錢樹。早在2018年《權游》臨近尾聲時，HBO就已經公布了即將開發的五部衍生劇。然而，有《權游》珠玉在前，衍生續作想要拍好，難度實在太大。其中曝光度最高也最受大眾關注的娜奧米·沃茨主演的《長夜》（后改名《血月》），在試播集拍攝后沒能通過HBO高層的評估，直接被砍。

《長夜》把時間線放在冰火正傳五千年前——當時還沒有坦格利安家族什么事，甚至連所謂的“七國”都還沒有形成——主要講的是人類和異鬼之間的斗爭。這是一部沒有原著小說作為基礎的劇集，而對于《權游》和它的衍生劇來說，原著恰恰非常重要。

《權力的游戲》依傍于原著小說《冰與火之歌》，而前幾季的好評要把頭功歸于原著的好底子，許多對話干脆就是直接把書里的原文搬上了熒幕。所以，到了后期沒有原著可以“抄”的時候，兩位劇集制作人（俗稱“2DB”）的編劇能力原形畢露，許多在前幾季鋪開的故事線根本沒有能力做到完美收束，只能草草結尾。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多恩故事線，前期花費篇幅樹立起來的道朗·馬泰爾、艾拉莉亞·沙德以及一眾沙蛇等人物，最終被直接用一場草率的政變將這個重要的家族清理出了劇集。而這種沒了原著可借鑒便草率處理角色和故事線的編劇方式，最終在《權游》第八季達到高潮——當然，觀眾的憤怒也隨之達到了高潮。

《龍王家族》有原著小說可以依賴，《血與火：坦格利安王朝史（第一卷）》，不過跟《冰與火之歌》不同，它不是小說，而是一部仿西方式編年體的史書，講述的是坦格利安家族統治維斯特洛的這段歷史。相比于《冰與火之歌》簡直只能算個故事大綱，這對于劇作來說有利有弊。

弊端當然就在于有大綱無細節，如何能將劇情填充得豐滿動人，全靠編劇的功力；其有利的地方也同樣在于有大綱無細節，編劇可以不拘泥于原著盡情發揮，“原著黨”的逆反心理也不會那么強。

實踐證明，孔達爾和薩波奇尼克的編劇能力確實很強。比如廣受好評的《龍王家族》第三集，這一集講了兩件事：阿莉森王后產下一子，韋賽里斯國王舉辦狩獵盛會為兒子慶祝兩歲生日；戴蒙聯合瓦列利安家族擊敗亂軍三城同盟會。而這兩件事在原著中只不過是寥寥數語：

“我們只需知道，戰爭始于征服一百零六年，戴蒙王子輕而易舉地招募了一支由無地冒險者及貴族次子、幼子們組成的軍團，最初的兩年連戰連捷。征服一百零八年，他終于和“螃蟹喂食者”克拉哈斯短兵相見，并在一對一決斗中用‘暗黑姐妹’砍下其人頭?！?/p>

“韋賽里斯天性和平，君臨城在那些年頭舉辦了數不盡的宴會、舞會和比武會，歌手與演員爭相贊頌每一位坦格利安后嗣的降生。阿莉森王后很快證明自己不但美麗，而且豐饒。征服一百零七年，她為國王生下一個健康的兒子，按‘征服者’的名字命名為伊耿……”

原文只有220字，而把這么兩段干癟的大綱文擴充成如此豐富卻又幾無閑筆的一小時劇集，《龍王家族》主創對于節奏的掌控、臺詞的把握令人嘆為觀止。

而在原著沒有提到的地方，編劇也獨具匠心地添加了一些原創小細節。例如，國王韋賽里斯一世在第一集飽受鐵王座割傷之苦，他的左手被劃破時還有特寫；到了第二集，則有大學士用蛆蟲啃食腐肉的方式給國王治療左手的鏡頭；最后，第三集，國王在狩獵期間全程戴著手套，直到他跟王后阿莉森獨處一室的時候，觀眾才發現，他左手無名指和小指已經被截掉，顯然第二集里的治療方案沒起太大作用，傷口進一步感染了。

區區這么一個鏡頭，至少蘊含著三條信息：第一，不配坐上鐵王座的人，會被鐵王座割傷，韋賽里斯一世作為一個國王來說平庸無奇，他沒有能力平衡各方勢力，作為守成之主卻給王國埋下了禍亂的種子，被鐵王座割傷是必然。

第二，他缺乏自信，清楚自己不配當國王，但又害怕臣屬們認識到這個事實，因而要極力掩飾手指被截斷也就是自己被鐵王座割傷這件事，以求表面上的相安無事。

第三，韋賽里斯在阿莉森王后面前，是放下了戒心的，他把王后看作是能敞開心扉說真心話的人，所以也就有了第三集的精彩場面——篝火前的對話，只不過，他對阿莉森敞開心扉，阿莉森對他顯然還是留了個心眼的。

可以說，這種水平的原創細節，在《權游》里也難以找到。這里要再夸一下演員，韋賽里斯國王的扮演者帕蒂·康西丁——如果沒有他的出色演繹，這些精妙劇本也無法完美展現在觀眾面前。

作為《權游》的衍生劇，《龍王家族》中還有很多讓權游粉絲“觸景生情”的地方。更大、更恐怖、更讓人壓抑的鐵王座自不必說；第一集里韋賽里斯國王手中的瓦雷利亞鋼匕首，就是《權游》最后時刻的重要物件；第三集里國王刺死雄鹿的長槍，來自于蘭尼斯特家族，這又是對《權游》里拜拉席恩家族和蘭尼斯特家族關系的一種暗示。

最重要的是，編劇引入了“冰與火之歌”這個概念，用夢境預言的方式，交代出了坦格利安家族的終極使命——當凜冬到來時，率領七國人民抗擊南下的異鬼，這跟《權游》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回響。

03.

歷史的迷霧

雖然主創功不可沒，但不得不說的一點是，原著所刻畫和提供的時代背景，本身就是非常適合拍電視劇的?；孟胱骷因T桶人在微博上感慨說，“《龍王家族》還是春秋時期，到《權游》就是戰國末期了，禮崩樂壞，無道義可言，群雄逐鹿。”

著實如此，《權游》的開端，是坦格利安家族兩百多年的統治剛剛被推翻不久，大貴族們分割完勝利果實之后，蘭尼斯特、提利爾等家族對分配結果不滿，于是，國王一死，各大家族之間的內戰就很快爆發了，他們各自擁立國王，實際上是為了自己攫取利益，更有甚者，史塔克家族和葛雷喬伊家族直接宣布獨立，割據一方，導致全國上下出現了五個國王，稱為“五王之戰”。

整體上來說，這是一個舊秩序被打破、新秩序還沒有建立的時間節點，充斥著陰謀詭計、血腥背叛，如此才會有“血色婚禮”這種為世人所不齒的殘忍場面出現。

而《龍王家族》所選取的時代，是在坦格利安王朝的國王杰赫里斯一世已經和平統治五十多年之后，這個時間節點坦格利安家族的統治秩序已經基本穩固下來，但最終由于繼承權的問題，各大家族在韋賽里斯一世國王死后分庭抗禮。這場內戰雖然也有大貴族推波助瀾，但本質上還是統治家族內部的紛爭，不會影響到整體世界秩序。

但這樣一個“春秋時代”顯然也是有很多文章可作的，這場內戰的激烈程度絲毫不比五王之戰弱，因為這時候的坦格利安家族尚擁有十幾條龍并分屬兩大陣營，多場戰役都有巨龍一對一甚至多對多的精彩決戰出現，這場內戰也就被稱作“血龍狂舞”，諸多巨龍鏖戰的場面給電視劇提供了相當豐富的素材。

其實原著《血與火》還有一個頗為考驗編劇能力的特質，就是歷史書天然的性質。這本書以冰火世界里的一位大學士的口吻編纂，書中綜合了各路一手史料，這位大學士有時候會把描述同一事件的好幾種不同說法擺在一起，任憑讀者判斷。

這些一手史料的作者的身份影響著史料可信度，比如其中一本史書的作者據說是一位喚作“蘑菇”的弄臣，他以職業便利經常接近王公貴族，因而聽到了不少一手八卦。

按照常理來說，“蘑菇”筆下的那些褲襠坊間傳聞多半是胡謅的，然而有時候，它們卻有可能才是真正發生過的歷史。

其實，真實的歷史又何嘗不是如此撲朔迷離：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若干部史書里記載的歷史、學者們所認為的歷史和流傳在民間老百姓之間的歷史，這四者有可能完全不搭邊，更有可能互相矛盾。史書里記載的歷史或許是經過史官粉飾過的，而民間流傳的某些“下三路”艷史才是歷史的真相。

不過，當編劇要把這段歷史拍成電視劇的時候，他們就必須要選取其中一種說法來搬上熒幕。比如說，原著對于雷妮拉公主和戴蒙、克里斯頓·科爾之間的關系便記錄了兩種互相矛盾的說法：

一位修士記錄的史料里說，雷妮拉公主的叔叔戴蒙引誘侄女并奪走了她的貞操，事情暴露之后，雷妮拉懇求國王讓他們倆結婚，但國王斷然拒絕，并將弟弟趕出了首都。后來，雷妮拉公主的貼身護衛克里斯頓·科爾向她表達了愛意，還提出要帶她一起私奔至海外，但卻遭到了公主的拒絕。

而在八卦之王“蘑菇”的筆下，雷妮拉意在引誘這位高尚純潔的科爾騎士，她甚至在戴蒙的指導下打扮成平民，在夜里帶到妓院觀察，學習誘惑之術。

劇集更愿意讓我們相信哪種說法呢？這里不做過多劇透，但總之《龍王家族》的劇情改編，既參考了正史書寫的結果，又結合了許多民間傳說中的桃色傳聞。

這些鏡頭體現了人的欲望與權力欲的交織。也把歷史記載中原本弄臣對人物（雷妮拉）扁平化的評論敘述，變成一個飽滿立體的個人的形象，她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人物弧光的發展也更符合一名不滿20歲的公主的成長，更是能看女性在封建王朝中作為“第二性”的血淚與掙扎。

總之，像這樣需要編劇作出選擇的“歷史節點”在原著中還有很多。其實喬治·馬丁在創作《冰與火之歌》及《血與火》的時候，也參考了大量羅馬史、中世紀英國史，在錯綜復雜、互相矛盾的史料中，找到那些最適合冰與火世界的片段，將它們融合到這個奇幻世界中來，通過種種極具張力的灰色人物的行動和言語，展現出一幅群雄紛爭的歷史畫卷。

只要《龍王家族》劇情能夠維持當下的水準，在歷史的迷霧中選擇一條合理的敘述邏輯，不破壞已經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和節奏，就已經是一個足夠讓人期待的精彩故事了。

作者：于百九（北落），資深“冰火”粉絲，《權力的游戲》及《龍之家族》字幕組核心成員

配圖、封圖：《龍之家族》

撰文：于百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