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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巨星》:庶民言說的可能與不可能
距離《摔跤吧!爸爸》在中國市場取得巨大成功后僅僅八個月,阿米爾·汗帶著自己投資、自己主演的最新作品《神秘巨星》再次來到中國。上映以來,這部電影不僅票房表現出色,還再次引發廣泛關注:不單是因為阿米爾·汗的跨國影響力,也不僅因為該片是阿米爾多年的經紀人、助理兼好友阿德瓦·香登(Advait Chandan)所執導的處女作品,或是《摔跤》中的塞伊拉·沃西(Zaira Wasim)——這位號稱“印度最紅00后”女影星再次出演女一號,更是因為本片承襲了阿米爾往日作品的強烈現實抱負,將女性權益、女性地位、家庭暴力等重大社會議題的關切再次搬上銀幕, 讓舊有的問題呈現出新的樣態,也為觀看者們打開了新的討論空間。

電影描述的是一個稍顯老套的故事。14歲的少女尹希婭成長在一個戒律森嚴的穆斯林家庭中,酷愛音樂,作為家庭唯一經濟來源的父親,不惜用暴力方式百般阻撓,母親忍辱負重,不惜變賣首飾支持女兒。尹希婭用頭巾蒙面,拍攝并上傳自彈自唱原創歌曲的視頻,在網上一炮而紅,后來在阿米爾·汗飾演的音樂人夏克提·庫馬爾的幫助和提攜下,尹希婭經過掙扎,最終走向幕前,并帶領自己的母親擺脫由父權的暴力和恐懼所支配的家庭。

對男性財產和家庭地位的絕對臣服,在《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前主編拉納吉特·古哈(Ranajit Guha)看來,無疑符合對庶民/屬下(Subaltern)這一南亞龐大底層社會民眾命名的標準。在庶民研究的重要文件《論殖民地印度史編纂的若干問題》中,古哈對庶民作出如下界定:“作為一種總稱,指的是南亞社會處于從屬地位的下層,不論階級、種姓、年齡、性別和職位?!笨梢姡袼干娴娜后w無疑是廣大的,和“人民”、“大眾”等用來描述重大歷史主體的語詞有著高度的恰似性,但“庶民”之所以在印度被提出,本身包含了一種語言上的反抗策略——讓“庶民”與“精英”分庭抗禮。在古哈等學者看來,主導印度現代歷史研究的精英主義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殖民主義的,另一種是(本土)資產階級的,無論哪種都是精英的創造和成就,并沒有庶民的位置。
那么,那些歷史進程中被淹沒、被消除的聲音呢?正如斯皮瓦克所說,不單是能否發聲的問題,而是能否被聽到的問題。在《神秘巨星》中,作為壓迫力量的精英主義具體顯影為尹希婭所身處的兩種“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一是具有明顯英國殖民時代建筑特征的學校,那些奈保爾和拉什迪筆下時常見到的,由白色磚塊砌成的建筑、點綴著開放整齊的綠地、穿著制服走來走去的督學等元素所構成的彌漫著“南方風情”的現代教育機構,在那里尹希婭不得不規規矩矩地穿著學校統一的制服,學習知識,接受老師的考驗和懲罰;另一面,是其有暴力傾向的父親所主導的家庭秩序,在此之下,女兒處在邊緣地帶,家庭地位甚至還不如自己年幼的弟弟,對于家庭事務和個人選擇沒有任何發言權。如果前者在廣義上是意識形態及其所包含的生產關系的復制場所,那么后者則不單單是一個傳統保守父權實踐的演練場,更是邁克爾·哈特和奈格里所說的,具有規范性別、體現親密和團結關系、積累私有財產的核心機構,侵蝕并削弱著庶民共同行動能力的資本主義裝置。兩者一道構成橫亙在少女頭頂的巨穹,讓她無處可逃,也為故事的進一步發展繃緊張力。
那么,出口在哪里?庶民如何言說,如何發聲?答案是音樂。少女尹希婭通過將自己錄制的歌曲上傳網絡,讓自己的聲音被眾人聽到,從而獲得了巨大的聲援,獲得改變命運的可能?,F實中,音樂這一所謂沒有國界的語言,在互聯網時代的確發揮著某種真實的實現階級跨越,以及穿透民族國家邊界的力量:諸如“好聲音”系列選秀節目的全球推廣,人們見證了許許多多平凡人所謂“音樂夢想”的實現;另一方面,現代流行音樂本身所包含的某種“白話現實主義”要素,似乎進行著相比其他媒介更為廣闊深遠的全球旅行。當電影中印度少女拿起吉他——這一既已積累了太多象征資本的音樂符號,便讓人似乎毫無想象力地聯想起幾個月前剛剛風靡中國市場的《尋夢環游記》中相似的敘述:一個離經叛道的墨西哥小男孩,通過那把可以穿梭于陰陽兩界的吉他,讓音樂連接起此岸和彼岸,此生與往生。反諷的是,在類似流行文化文本中對吉他這一符號的挪用過程里,它所負載的政治面向逐步隱退了。它如槍支般的形象隱喻了一個畫面寬廣的反叛故事,一度指代的是Jimi Hendrix,是The Clash,是Victor Jara,背后是整個搖滾樂的歷史,第三世界國家新民謠運動的歷史,也是音樂從古典主義的廟堂中遁出、借助現代行吟者之口唱出自身所包含的顛覆性力量的歷史。當作為時間藝術的音樂被電影空間化、視覺化之后,吉他及其代表的現代音樂,以及那種顛覆性的力量到底還有多少是真實有效的?音樂的政治是否還有可能?再或它是如何被寶(好)萊塢工業精致地收編的?放回本片,這一問題顯得尤其重要,我們不禁要問,尹希婭僅僅是在歌唱發聲,在尋求真正的突破和反抗,還是以彼之道還彼之身,進入到一種從庶民變成精英所必須經歷的游戲規則中去?
蒙面的政治

從某種意義上說,當尹希婭在Youtube的賬戶名中鍵入“神秘巨星”四個字的時候,她就不再是她本人,她的身份從那個性格執拗的女學生變成了互聯網中的代碼,也開始了一段符號學的游戲。20世紀末,墨西哥東南地區薩帕塔運動中的“副司令”馬科斯正是以蒙面的方式,帶領當地人開展和政府長達十多年的周旋和對抗。在馬科斯看來,蒙面這一行為,不單單是隱匿身份的現實選擇,更重要的是,它避免了這樣一種歷史的必然性——即在反抗秩序、反抗支配的同時,積累政治和象征資本,并最終建立新的秩序和支配,換言之,用一種權力替代另一種權力,“今天的云模仿昨天的云”——而權力結構本身沒有實質性的更迭。這也正是斯皮瓦克等學者在庶民研究中所擔心的,將庶民作為一個特定的、全新被“發現”的歷史主體,自覺獨立于精英性之外,進而成為書寫歷史的主體,又在事實上陷入了他們所反對的本質主義之中。為了避免此種陷阱,對庶民的關注、對“歷史的無聲處”的傾聽就意味著重新追蹤歷史的痕跡,通過人類學和文化研究的方法,發現庶民聲音的碎片(fragment),從而呈現不一樣的故事。套用杜贊奇的概念,庶民的歷史書寫和主動發聲,也可以被視作“復線的歷史”的一種,將歷史看作某種交易的(transactional)敘事,通過利用、壓制及重構過去已經散失的意義而重新創造過去,不僅重新喚起已經散失的意義,而且還“揭示過去是如何提供原因、條件或聯系從而使改造成為可能的方式”。
由此觀之,薩帕塔運動蒙面戰士的匿名化主體身份,讓無面孔呈現著無數的面孔,蒙面的“神秘巨星”也是如此,她不但是尹希婭,也可以是無數人。套用副司令馬科斯的話,“神秘巨星”也可以是“南非的黑人,歐洲的亞洲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德國的猶太人,后冷戰時代的共產黨人,波斯尼亞的和平主義者,夜晚10點地鐵上的單身女人”——總之,是那些“遭到排斥的、受迫害的、抵抗的、迸發出‘enough is enough’的吶喊的少數群體”。更進一步看,它象征的不僅是無數多的身份,更是從有名者到無名者,從密不透風的主客體二分法中掙脫而出的、拉圖爾意義上的“準客體”——這一活躍在社會行動網格中的“中間形象”。相比之下,這一借助互聯網才得以實現的“生成”、變化的過程更為可貴:它讓一個由本土和外來精英所攜手統治的秩序出現裂痕,那里正是庶民性(Subalternity)滋養生長的地方,而無數的身份、可能性正在不斷地流變、生成,釋放出新的政治可能。
但是,將這樣一種后現代主義的、符號學游擊戰式的社會抗爭策略寄希望于一部寶萊塢電影,顯然是天真了。正如上膛的手槍定要發射子彈一般,在一部制作精良、劇本規整、符合寶萊塢主流價值和市場審美預期的電影里,蒙上的面紗是一定要揭下來的。故事最后,尹希婭和母親在臨上飛機的前一刻改變主意,決定不與父親一道去沙特阿拉伯生活,而是要繼續在印度追求自己的自由獨立,繼而步出機場來到年度歌星的頒獎典禮現場,登上舞臺。在那里,她將自己的面紗揭開,以真實形象示人,對母親發表真情告白,電影的情感歸著點最終落在了親情之上。世人由此知道了“神秘巨星”的真實身份,尹希婭成為巨星,而曾經的蒙面歌手則不復存在,那些通過匿名網絡積累的政治資本和人氣資本,在這一刻兌現,讓處在庶民位置上的音樂少女實現了階級的跨越式飛升,也預示著勢必到來的美好的未來。然而,龐大無人傾聽的群體言說問題的解決,也從令人興奮的蒙面化的、匿名化的集體行動中,令人失望地墜入到精英-庶民的二分敘事中去了。不難想象,尹希婭所揭下的面紗,在那一時刻必將更為巧妙遮蓋住更多人的面孔,這一“印度夢”實現的時刻,是庶民和精英的短暫妥協,也是電影又一次接合了現實和幻想的時刻,讓庶民的言說從可能再次滑向不可能。
印度的啟示:在可說和不可說之間
由是反觀,近年來印度電影在中國的走紅,值得令人玩味。一方面,像《神秘巨星》等電影對社會現實的密切關注,讓底層議題進入主流大眾視野,使得電影具有了跨越國別差異的可譯性,不但在本國引發關注,更得以在中國的銀幕上引發廣泛共鳴。這也反映了中國觀眾對電影所發揮的社會功能的更高期待,在反射出中國銀幕上長期缺位的社會底層言說的尷尬現實。
另一方面,同為“金磚五國”的后發現代化國家,中國和印度在發展進程中分享著相似的軌跡,也都面對著人口問題、環境污染、社會公平等諸多議題。在全球資本主義格局中,中國和印度雖然分處亞洲東南兩端,但作為勞動力大國和亞洲主要市場,又分享著同構的政治經濟位置。當下印度電影的市場表現和中國認可,是來自雙方觀眾分享的某種相似的情感結構,作為彼此看照、確認各自身份的鏡像,還是某種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通過《流浪者》、《大篷車》的譯制和轉播、帶有特定時代特色和集體記憶的第三世界電影接受經驗的情感接續,則成為了一個頗值得思考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印度國內女性權益的改善,恰恰折射出電影文本與現實情境之間的某種積極向好的互動:2017年3月,印度議會通過了法案,允許部分有工作的婦女獲得26周的帶薪產假,這將使約180萬名婦女受益,也使得印度成為加拿大和挪威之后第三高產假的國家;同年6月,印度議會批準旁遮普邦政府實施從托兒所到博士階段的女孩免費教育政策;11月,印度海軍迎來了本國歷史上第一位女飛行員,并且同時迎來了第一批女性軍官……這些消息無疑讓人感到振奮,也向中國觀眾和電影人展示了在市場成功之外電影所帶來的社會效益的增殖。
回到電影本身,印度電影是如何準確指認出發展中國家必將經歷的類似病癥,又以何種形式同時有效治愈或縫合著不同社會所共享的創傷與斷裂的呢?《神秘巨星》并不徹底的嘗試的啟示恰恰在于,它一度讓人瞥見數碼時代中作為蒙面者的庶民得以發聲的可能性,但又在無往不在的電影工業及其所代表的資本主義全球生產秩序之中,選擇讓言說再度走向資本主義的內部解決。銀幕上反叛者的縱身一躍,最終成為如來佛掌中的一聲撲騰,蒙面的無名者們甫一浮現,便被旋即封存在電影這一“鏡中鏡”之中。正是電影用光影的魔術勾勒出言說的可能,也是電影用敘事又反身揭示出言說的媒介局限和現實局限。這提示我們,在對舊問題提出新問法時,有一種警惕尤須注意,正如奈保爾曾所說:“在印度,你需要懂得如何區分彩霞滿天的蒼穹,和那一群群在夕陽下干活、身形顯得格外渺小的佃農;如何區分美麗高貴的手工藝品,和制作這些東西的一雙干癟瘦小的手?!痹谶@里我們還可以加上一句——你需要懂得,如何區分神秘巨星和那些終將不再神秘的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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