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魯獎關注】郜元寶:細讀《平凡的世界》
第八屆
魯迅文學獎

隨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揭曉獲獎名單,文學界與讀者再度熱議這些獲獎作家與作品,本屆獲獎作品風格多樣,彰顯了時代精神與人民情懷,體現了文學界“以文弘業、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鑄魂”的文藝精神氣象。本報對這些作家、評論家、翻譯家的作品多年來持續關注報道,今天特此推送該專輯,分享獲獎者的創作觀與作品評論。
評論家郜元寶以《編年史和全景圖——細讀<平凡的世界>》獲得本屆文學理論評論獎。2015年,本報記者在與郜元寶采訪中,曾就《平凡的世界》展開對中國當代文學版圖的新展望。本文中,郜元寶通過詳細分析認為,“路遙之所以采取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平凡的世界》的這種寫法,一是不趕潮流,二是為傳統現實主義復歸這個使命所驅動,三是他認為他要寫的內容只能用不斷完善的現實主義手法來表現,四是他的強烈的為大多數人寫作的讀者意識。路遙是個很有決斷力的人,想好了,就義無反顧。上述四個方面的考慮決定了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的方式,也決定了這本書日后奇特的命運?!?/p>
一部《平凡的世界》終將重繪
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

作家 路遙
“他覺得傳統現實主義文學在中國遠遠沒有真正復歸,這個使命在他那一代作家中遠遠沒有完成。”
路遙的《人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達到了當時所謂“新時期文學”的頂峰,激動了很多人,至今還是當代文學史上一部名作。相對《人生》來說,路遙醞釀6年、執筆4年、嘔心瀝血完成的長篇《平凡的世界》在文學界卻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路遙去世前一年寫的小冊子《早晨從中午開始——〈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是很感人也很卓越的中國作家創作手記。當代中國作家“創作談”有兩本最令我感動,一本是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一本是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作手記》。從路遙這本小冊子可以看出,一方面他的創作極其艱辛,另一方面他也很幸運——他在變幻莫測的文壇風云中及時站穩腳跟,找準了自己的方向,拿定主意不去追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文學界的巨大變化。那時候中國作家似乎集體失去了耐心等待傳統現實主義的真正復歸,大家都想另辟蹊徑,于是“尋根文學”、“先鋒實驗小說”相繼登臺,而且輕易占領了文壇中心。這里面當然有來自包括法國“新小說”、“拉美文學爆炸”等外國文學的影響。文學的這兩股新潮路遙都看到了,但他經過深入思考,最后決定不趕潮流,還是走傳統現實主義文學之路,因為他覺得傳統現實主義文學在中國遠遠沒有真正復歸,這個使命在他那一代作家中遠遠沒有完成。80年代初出現的幾部遵循傳統現實主義文學道路的長篇小說還只是試探,好像大病初愈之人慢慢恢復走路,距離完全康復還很遠,豈可半途而廢?其次,路遙覺得他將要寫的三部曲的內容只能用傳統現實主義——當然包括一些新探索新調整——來表現,而不適合運用當時雖然很快成為主流但畢竟遠未成熟的“尋根”、“先鋒”的方式來表達。另外他還認為,如果他也寫“尋根文學”、“先鋒小說”,讀者必然是少數,而作為一個中國作家,他要為大多數中國讀者寫作。
路遙之所以采取目前我們所看到的《平凡的世界》的這種寫法,一是不趕潮流,二是為傳統現實主義復歸這個使命所驅動,三是他認為他要寫的內容只能用不斷完善的現實主義手法來表現,四是他的強烈的為大多數人寫作的讀者意識。路遙是個很有決斷力的人,想好了,就義無反顧。上述四個方面的考慮決定了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的方式,也決定了這本書日后奇特的命運。

“幾位老一輩和當時資深的個別中年批評家很欣賞他的創作,但絕大多數新起的‘中青年批評家’態度非常冷淡。后來我們知道,這種冷淡甚至一直延續到今天?!?/p>
《平凡的世界》在雜志上陸續刊登、1988年三部曲整體推出時,批評界也并非毫無反應。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提到幾位老一輩和當時資深的個別中年批評家很欣賞他的創作,但絕大多數新起的“中青年批評家”態度非常冷淡。后來我們知道,這種冷淡甚至一直延續到今天。盡管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已經播完,不少人對于“它真有這么好么”還抱有懷疑。我這里不想評價電視劇的得與失,但我強烈建議關心路遙的觀眾看了電視劇之后,最好還是把原作找來通讀。小說原作和電視劇改編畢竟不是一回事。沒有人認為看了好幾部成功或不成功的電影《安娜·卡列尼娜》,就不必看托爾斯泰原作了。所以我這里還是就原作來談一點看法。
我所知道的四、五本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或專著,基本上談路遙就到《人生》為止,有的只是在注釋中因為提到“茅盾文學獎”這一現象而順便帶到《平凡的世界》。這本身就是很值得研究的現象。我這里絲毫沒有指責文學史家和當時的批評家們忽略《平凡的世界》的意思,而是想探討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為什么我們的文壇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那么一心一意求新求變,好像求新求變不僅代表著藝術上的探索和選擇,也代表著意識形態的抉擇。當時有些作家并沒有什么新思想,也沒有什么值得挖掘的獨特生活內容,只是在小說形式上進行了一點所謂的“革命”,就頓時吸引了眾多的關注。為什么?在我看來恐怕有這樣幾層原因。一方面,人們對真正的現實主義杰作千呼萬喚不出來失去了耐心,而世界文學的潮流也早已度過19世紀經典現實主義長篇小說高峰期,當時全球范圍內文學尋根和先鋒派實驗也確實占據主流地位。中國文壇一方面沒有耐心等待現實主義文學真正復歸,一方面好像“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恰好和世界范圍的“尋根”、“實驗”迎頭撞上,這就不免認為“尋根”、“實驗”就是中國和世界文學的大勢所趨,舍此別無出路。當然,“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也不是沒有取得成績,今天沒有必要用路遙《平凡的世界》來否定當時流行的兩股文學潮流。應當把這三股潮流放在一起來看,我們的文學史才變得更加完整。放在一起看,不是簡單地等量齊觀,而是要看出三者之間的內在關聯。實際上,“尋根文學”和“先鋒小說”在有的作家那里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不可否認,現實主義精神在這兩股潮流中是明顯削弱了,關心小說形式實驗,關心地域和歷史色彩濃厚的“文化之根”是什么和在哪里,勢必就不可能更有余裕像路遙那樣直接貼近而且全景式地關懷現實生活中普通人的心靈活動與命運沉浮。
“坦率地說,我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跟風者,我完全忽略了《人生》作者沉寂數年之后奉獻的生命之作。這次借電視劇熱播的機會,我花了三個多星期認真讀完一百萬字的三部曲,確實被這部將近三十年前錯過的巨著震撼了?!?/p>
但《平凡的世界》在文壇之外獲得了巨大成功,第三部還沒完稿,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就開始在全國聯播,同時在《花城》、《黃河》等大型文學刊物上連載,不久又獲“茅盾文學獎”,并長期穩居各大書店當代文學書籍銷售榜首的位置。記得上海書城當代文學專柜中《平凡的世界》一直擺放著的,莫言獲諾獎之后,一度被鋪天蓋地的莫言作品覆蓋了?,F在《平凡的世界》不知有沒有被重新擺出來。這是很有趣的現象。據有關專家引用的數據顯示,《平凡的世界》發行量之大十分驚人,它在所謂“草根”階層擁有龐大讀者群。這也實現了路遙的文學理想——為大多數人而不是少數專業文學研究者寫作。
文壇內部一時的疏忽和失之交臂在今天值得重新反省。反省的結果,要么對其評價節節升高,要么仍然維持當初評價不變。我認為如果出現這兩個結果,都是正常而且可以理解的。就怕一哄而上,過去完全冷淡,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現在又同樣一哄而上,不吝褒辭,毫無尺度地將其文學價值任意放大。我期待批評界能夠通過認真的閱讀,審慎地作出公允評價。電視劇一個最大功德就是逼迫專業文學研究者不得不對這個問題作出各自誠實的回答。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劇照
坦率地說,我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跟風者,我完全忽略了《人生》作者沉寂數年之后奉獻的生命之作。這次借電視劇熱播的機會,我花了三個多星期認真讀完一百萬字的三部曲,確實被這部將近三十年前錯過的巨著震撼了。路遙氣魄極大,他寫的是1975-1985年中國改革開放前后和起步期的十年,但他在文學上發掘的深度和意義絕不會局限于這十年,他的小說的生命肯定要更加長久,因為他寫到了這十年中國各階層人民的命運和心理。
農民無疑是《平凡的世界》的主角。在農民形象的塑造上,路遙繼承了包括柳青在內的陜西作家甚或是整個中國現當代鄉土文學的優良傳統。他特別崇拜柳青,《平凡的世界》中很多人物都有《創業史》的影子。譬如孫玉厚身上有梁三老漢的影子,孫少安和孫少平身上有梁生寶的影子,村支書田福堂身上有“蛤蟆灘第一能人”郭振山的影子。很多女性也同樣如此。但路遙顯然有自己的創新,畢竟他在1980年代中期執筆,沒有柳青當時主觀和客觀的種種不自由。他對老年農民——不管是平凡的農民還是農村干部——的開掘可能已經超越了柳青。孫玉亭就是一個成功的典型,恐怕中國幾千年來文學史上也沒有這樣的農民形象,他一心為公,但境界實在不高,完全為當時政策導向所左右,性格、生命都畸形發展。你可以說他就是一個熱心、淺薄而又自私的“干部迷”,但路遙對他的描寫之獨特和豐厚,決非這三個字所能窮盡。
路遙大書特書的青年農民是《平凡的世界》的重中之重,因為他們代表著從1975年“文革”后期到1985年改革關鍵期這段時間中國農村年輕人的不同命運,他們有的考上大學,“前程似錦”;有的回鄉務農,準備在新形勢新政策下大有作為;有的不甘于命運而一心想走出農村。這三種類型的農村青年又各有各的故事。安于鄉村生活的孫少安有魄力有想法,他率先辦起磚窯廠,但很快面臨貧富懸殊給他這樣“先富起來”的極少數農民帶來的心理和道義上的巨大壓力。他還敏銳地看到,分田到戶只是給農民帶來短暫的好處,新的問題接踵而至。不愁吃了,但馬上感到錢少,農民活動空間仍然狹窄,溫飽問題解決之后的新問題竟然是驟然加大的經濟壓力!農民也不再用過去的有機肥而一律使用化肥,對土地進行掠奪式耕種,不僅造成污染,而且剝削地力,難以持久。他還看到農民根深蒂固的劣根性如果不通過教育就無法治愈。孫少安認為這都是當時主持改革開放的國家領導人應該思考的問題。
孫少安的姐夫、超級“逛鬼”王滿銀是一個小丑式人物,但他也有一把辛酸淚。路遙通過對這個小丑式人物的塑造預見了農村青年在80年代中期以后的命運:從農村出來了又怎么樣呢,你很可能仍然一無所獲!

文學青年孫少平是另一種類型,他滿腔熱情,滿腹幻想,是激情浪漫的“八十年代新一輩”,又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因為他的激情和浪漫很快遇到了冰冷的現實,他身上的撕裂和沖突超過孫少安。
孫少安、王滿銀、孫少平代表了上世紀80年代農村青年的不同命運,但殊途同歸,除了上大學的少數“天之驕子”,他們這類農村青年的命運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路遙極具洞察力:農民的命運不那么容易改變。在柳青的世界里,農民的命運在外力作用下似乎一下子神奇地改變了,但路遙對這種外力作用的模式已沒有興趣,他的目光顯得更為冷靜。
《平凡的世界》還有一大群人很容易被讀者忽略,就是在改革開放前后十年從基層到中央的各級干部。這其實是路遙濃墨重彩加以刻畫的。有人把《平凡的世界》讀成“青年勵志小說”,顯然只看到路遙筆下試圖翻身的農村青年,而且即使是這些農村青年,路遙的問題也絕非簡單的“勵志”。如果我們把目光轉移到路遙描寫的一大群各級干部,就更不是“勵志”的問題了。路遙在干部形象塑造上明顯繼承了建國初期王蒙《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等一批作品對“官場”、對黨的干部的關切。這是很自然的,關心農民是關心中國的主體,關懷干部也是關懷中國的前途和命運,因為中國的前途和命運某種程度上就掌握在這些干部手上。
路遙如何寫干部呢?除了田福軍這樣一個滿腔熱情投入改革并與改革有天然契合、不求名不求利的近乎理想的典型之外,其他干部不同程度上都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镀椒驳氖澜纭返纳羁绦猿寺愤b對農民命運的深刻洞見之外,還包括他對中國各級干部以及干部之后的體制的深刻描寫。路遙雄心很大,他想將中國所有級別的干部一網打盡,而他也確實成功地寫出了各種各樣的干部形象:有的本來具有改革思想卻恰恰在改革中迷惑了;有的搖身一變,由過去極左一夜之間成為激進的改革派;有的在改革中處處遭遇陷阱和質疑;有的僅僅因為自身利益沒有得到滿足就在凱歌行進的年代急速退步;也有的在“文革”中犯過錯誤,但經過新形勢的教育反而變成了好干部。無論是高級干部還是村社一級基層干部,路遙的描寫都細膩、立體、生動和真實。路遙對這一族群的描寫不能叫“官場小說”,他是現實主義地將黨的干部當做有血有肉的真實的個人來描寫,更重要的是他所描寫的各級干部都和“平凡的世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不是整天泡在“官場”。
“路遙寫的是中國農民,但他把中國農民提到了世界的和人類的高度。他不是把農民寫成很好玩、很好笑、很可悲、很絕望的那種我們熟悉的類型,他沒有將農民寫成中國的某些觀眾讀者眼里的‘他者’、‘異類’,某種即將被時間遺忘的黑暗的族群,而是把農民寫到了人類應該達到的高度。”

最后想談談《平凡的世界》的核心價值。這個核心價值就是中國人的濃郁的人情味。小說描寫了帶著上世紀80年代鮮明烙印、可能是那個時代特有的人情美。路遙寫了同學之情、青年男女之情、各級干部相互之間的情感交流和沖撞、夫妻之情、生意合作伙伴之間的感情、農民之間穩固的鄉情——他特別寫到家庭成員內部血濃于水的親情,這種親情彌漫在《平凡的世界》中?!镀椒驳氖澜纭返摹安黄椒病惫倘恢笇O少安、孫少平這一代青年農民要追求不平凡的生活意義,但我覺得《平凡的世界》所刻意追求的核心價值依然是“平凡”的。這個核心價值的意義恰恰就是在于它的“平凡”,就是將平凡中國人的平凡感情原汁原味地寫出來,兄弟姐妹之間、父子之間、鄉鄰之間的感情寫得非常深刻、真實?!镀椒驳氖澜纭肥紫染褪且粋€洋溢著中國人真實情感的世界。
而這個情感世界的核心,是路遙始終關注著的中國農村底層人民對于活著的“尊嚴”的追求。這一點路遙也繼承了柳青的傳統?!秳摌I史》第一部結尾寫梁三老漢圓了夢——像過去的富裕中農那樣生活。他的養子梁生寶給他做了一身新棉襖棉褲,他穿著去趕集,別的農民指著他說“這就是梁生寶的爸爸”,他頓時感到腰桿筆直,從來沒有體會到人活著這么有意思。“老漢想到這些,感動地落淚了,人活在世上最貴重的是什么呢?還不是人的尊嚴么?”這是1950年代末梁三老漢體驗到的屬于農民的尊嚴。到了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中期,路遙又重新演繹了農民的“尊嚴”,但路遙筆下的農民的尊嚴來自他們自身,不需要救世主或某個百年一遇的歷史機遇的恩賜。無論在何種環境中,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無論在極度的匱乏還是稍稍富足之后,路遙始終關切著維系中國農民生命的濃濃人情和其中所孕育的對于“尊嚴”的追求。
路遙寫的是中國農民,但他把中國農民提到了世界的和人類的高度。他不是把農民寫成很好玩、很好笑、很可悲、很絕望的那種我們熟悉的類型,他沒有將農民寫成中國的某些觀眾讀者眼里的“他者”、“異類”,某種即將被時間遺忘的黑暗的族群,而是把農民寫到了人類應該達到的高度。
所以這也就不奇怪,路遙的筆一方面很“土”,另一方面又很“洋”。他動不動就將農民或農村中某件事比作世界文學中某個現象。比如他說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孫少平的銅城礦山就是他的“耶路撒冷”,出賣孫少安的田福堂是“猶大”,農村中普通青年男女是彼此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凡此種種,不勝枚舉。《平凡的世界》中親人之間最頻繁使用的稱呼竟然是“我親愛的人”。多么洋氣!魯迅、趙樹理、柳青可都沒讓他們筆下的農民使用過這么洋氣的稱呼啊!
為什么路遙要這么寫?無非是因為在路遙眼里,中國農民在人的本性上一點都不缺什么,他們天經地義應該得到世界文學大師們那樣對于人類的同情和尊重。說路遙很“土”,因為他對中國本土農民的做派、心理、語言很熟悉、很理解、很尊重;說路遙很“洋”,因為他有開闊的世界眼光,有深厚的人道主義情感,有和中國傳統價值并不矛盾的人類共通價值,而這種價值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的基礎。
我覺得,這才是路遙文學的核心。
“在路遙之后,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那種立體、全景、即時地描寫當下生活的史詩性巨著,后來的‘現實主義沖擊波’、‘新寫實’在格局氣魄上都不能望其項背,有的零敲碎打,有的名實難符。”
上面說過,路遙對改革初期一些深層社會問題有見微知著的洞察,他認為這些問題有的是改革所遭遇的舊習慣舊勢力舊思維的阻擾,有些恰恰就是改革自身不當所催生出來的。現在我想再來談談小說結局體現的路遙的洞察力。
《平凡的世界》是以“兩會”結束的。一個是“建廟會”,農民富了以后開始搞迷信,“神漢”劉玉升發起“建廟會”,孫玉厚老漢也很相信,他讓孫少安多捐錢,理由是“神神鬼鬼的事,你不能太不恭敬”。一個是“建校會”,本來孫少安想跟文化沾點邊,借此揚名立萬,所以被鄉鎮企業家胡永合說動了,準備去省城投資拍《三國演義》,但半道上孫少平勸阻,讓他做點“實事”。孫少安后來認識到,真正的“實事”就是建學校,因為中國農村唯一的希望就是農民自己教育自己、自己為自己爭取教育的權利。用這樣的“兩會”結束這部大書,確實包含了路遙深刻的思考。教育問題姑且不談,至于孫玉厚老漢所謂“神神鬼鬼的事”,其實是八十年代中期許多作家已經敏感意識到的,但各人處理方式不同。路遙自己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但他依然按照嚴格的現實主義精神忠實地記錄了這一時期“迷信”和“宗教”在剛剛富起來的中國鄉村的復活,猶如魯迅自己從來不考慮“魂靈的有無”,但依然忠實地寫出了閏土、祥林嫂們對于“死后”的關切。僅此一筆,就足以說明《平凡的世界》的意義絕不會局限于1985年以前,它的生命應該比它書寫的這十年更長久。
路遙小說語言樸實、質樸、通暢,而且非常透明?,F在許多中國作家的東西一看就頭暈,你不那么容易適應,而路遙的文字,一讀就懂。這不是說他文字淺薄,而是說他真誠無偽,不給讀者設置閱讀障礙,更不戴著面具說話。他甚至經常跳出來闡釋他筆下的人物,這在經典現實主義小說里是很常見的。同時他對方言的把握也很準確,他沒有將《平凡的世界》變為“方言小說”,方言在小說中的運用很節制,基本和普通話融在一起。這也是1950年代以來優秀中國作家共同追求的一個健康的文學方向。
我要感謝電視劇《平凡的世界》讓我下決心把這三本書啃下來,我覺得它是一部早就在廣大讀者中獲得認可而在專業文學研究界還需要加以重新思考、重新評價、甚至可能還依然存有爭議的一部現實主義文學的絕唱。在路遙之后,我們再也沒有看到那種立體、全景、即時地描寫當下生活的史詩性巨著,后來的“現實主義沖擊波”、“新寫實”在格局氣魄上都不能望其項背,有的零敲碎打,有的名實難符。
陜西兩代作家的三部書有點“分工合作”的意思。柳青《創業史》從1950年代寫到1970年代,路遙《平凡的世界》從1975年寫到1985年,陳忠實《白鹿原》干脆倒過去寫民國,三部書,從辛亥革命寫到1985年,完成了現代中國史整體性的文學呈現。這很了不得,中國文壇應該對以他們為代表的“文學陜軍”給予足夠的尊重,我相信也完全可以從他們的創作中汲取更多靈感,幫助我們對中國整體文學的過去、現狀、未來走向和評價機制作更深入的思考。
斯人已逝,現在再向路遙致敬,可惜已經太遲,但誦讀遺編,永遠不晚。一部《平凡的世界》終將重繪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
(根據本報記者何晶電話采訪記錄整理)
原標題:《【魯獎關注】郜元寶:一部《平凡的世界》終將重繪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