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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劍峰遺草》與藤田豐八對中國印刷史研究的卓越貢獻
《劍峰遺草》是日本著名學者藤田豐八先生部分遺作的匯編,昭和五年(1930年)九月在日都東京印刷發行。“劍峰”是藤田先生的雅號。這部書是在作者逝世將滿一周年之際,由池內宏教授應承先生遺屬的意愿而編纂印制的。書中沒有題署出版單位,也沒有標示書價,看來只是自行印制,分送友人,應屬于所謂“非賣品”的性質,因而印制數量當十分有限。時代雖近,現在也不是很容易遇到。

日本人出版書籍,像做所有事情一樣,真拿事兒當事兒做,刷印裝幀,每一個細節都很用心。這部書具有紀念性質,印制也就愈加考究。米色的細密布面,配上市村瓚次郎書寫的墨色題簽,看上去莊重雅潔,捧在手里,則感覺溫溫宜人。內文的紙張,淺淡泛黃,這既有歲月流逝留下的些微痕跡,更多地還是印書用紙本來就偏這個色調,和疏朗豎排的文字相搭配,給人有一種古香古色的感覺。做研究用到它時,左邊一部線裝古刻本,右邊展開它來,沒有一點兒違和感。再加上紙面極其細微的凸凹,手感溫潤綿密,愈加使讀者與之貼近,兩相融合。即使是本閑散的讀物,也夠惹人喜愛的了,況且這是那個時代代表性學者的重要著作而又世不多見,能夠備置案頭,自然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藤田豐八先生學養豐富,和那個時代日本東洋史學界的諸多大師級學者一樣,有很豐厚的中國歷史文化底蘊,不是現在那種只明白某一個斷代某一很小方面史事的“專家”,但在學術研究方面最主要的貢獻,是在中西交通史領域。這本遺作集收錄的文章,也都是論述這方面的內容。

我買下這部文集,首先是出于研治中國印刷史的需要,因為書中第一篇文章《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講的就是中國古代印刷術的起源問題,而藤田豐八先生關注這一問題,仍然與歷史時期的中西交通有關,他認為中國印刷術的技術源頭在域外的印度。
研治中國古代文史,既很艱難,又很遺憾。因為好的學者就是要努力解決疑難問題,而探索古代文史研究中的疑難問題,往往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易一步到位,走過的路上,一代代學者都難免會有所偏差。
劍峰先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一位中西交通史研究的開拓者,創獲甚巨,同時也有過很嚴重的失誤。譬如論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他就曾誤把《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記始皇三十三年“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一事中的尋常語詞“不得”二字指認為“佛陀”(Buddha)的對音,從而得出了嬴秦時期釋教即已東入華夏的結論(說見藤田氏撰《支那に于ける刻石の由來——附「不得祠」とは何ぞや》一文)。
今天看起來,其說自然頗顯荒謬,但當時卻曾引起陳寅恪先生的認真關注。寅恪先生在所讀《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標記道:“藤田以‘不得’為佛陀之古謂。”(《陳寅恪讀書札記二集》)這說明放開眼界重新解讀古代典籍,特別是瞪大眼睛聚焦外來文化的影響,是當時盛行的風氣。在這一風潮的影響下,既有很多超越以往的創獲,同時也鬧出了像這種把秦漢人的大白話錯認成佛國梵語的笑話(見拙文《秦始皇禁祠明星事解》)。陳寅恪先生對中土制度、文化“胡化”事件的認知,也頗有一些類似的謬誤。
在學術研究中,從來沒有過神,將來也不會有神,包括眾師之上的“大師”也都會犯錯誤,甚至會犯很荒唐的錯誤。錯誤的觀點,自然會被后人拋舍,這是學術發展中再正常不過的自然進程(不過當各種看起來很美的新時尚席卷而來的時候,別那么急赤白臉地強擠進去“預流”,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可以避免一些冷眼旁觀本來就很低級的疏失)。只有不多讀書的呆瓜蠢蛋,才會抱著一個偶然在路邊撿到的牌位膜拜終老。然而詭異的是,正確的結論,有時也會被人遺棄。藤田豐八先生對中國印刷術起源問題的研究,就落入了這種可悲的境地。
1925年5月,藤田先生在日本史學會大會的“東洋史部會”上,以“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為題做了一次重要的講演,《劍峰遺草》中的這篇同名文章,就是這次講演的講稿。在這次講演中,他提出一個著名論斷:即中國印刷術產生的直接淵源是古印度用于捺印佛像的“佛印”;同時,在兩年后又發表《佛徒の印像につきて》一文,還把這種所謂“佛印”的性質,與中國傳統的印章明確區分開來,辨明中國式印章與印刷術的產生,并沒有直接關系。
藤田先生這一研究,道破了印刷術得以產生的具體技術來源,可以說是一項歷史性的創見,極富學術眼光,可是,后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卻幾乎無人提及。在中國印刷史的研究中,中國很多從事斯役的人一向閉目塞耳,沒人提,主要是由于不知,那“天朝”以外的學者呢?例如美國撰著《中國印刷術的發明和它的西傳》的卡特,日本撰著《東洋印刷史序說》的禿氏佑祥,對藤田氏此說,同樣一概置而不論。
不理不睬也就罷了,想不到五十多年以后,本國同袍神田喜一郎博士,在1976年又發表了一篇題作《中國における印刷術の起源について》的論文(刊《日本學士院紀要》第三十四卷第二號),對藤田氏這一觀點提出了很嚴厲的批評。不過核實而論,神田喜一郎先生的看法,并不正確,劍峰先生的舊說才是正確的結論。關于這一點,我在近日出版的《中國印刷史研究》中有詳細的闡釋,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
周振鶴先生在評價清代乾嘉時期的錢大昕、趙翼和王鳴盛這三位著名學者時,曾以“有人開玩笑說”的形式講過這樣一段話(其實我當面聽他本人多次發出過同一感慨):“做學問只好比別人快半拍。與別人同步,沒人看得上你;比別人快幾拍,沒人看得懂你。”(《點石成金、披沙瀝金與臉上貼金》,收入作者文集《隨無涯之旅》)不幸的是,在印刷術起源研究這一問題上,藤田豐八先生就是那個比別人走得快了好幾拍的人。
周振鶴先生講述上面那段話之后,緊接著,又以戲謔的口吻說:“反正你都沒有名氣。”研究學術問題,是為探明事實真相,自然不是和誰負氣爭名氣,而從本質上說,科學的學術研究,終究是公平的,只是學術上的是非,有時需要經歷很長時間才會等到公允的評判。從藤田豐八先生在《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這篇講演中提出他的見解到現在,已經過去九十多年了,但既然是科學的研究,終究是可以通過認真的檢驗而證明的。從事學術研究,不僅如王國維先生所云,學無新舊中西之別可以妄加軒輊(《觀堂別集》卷四《國學叢刊序》),而且在一定時期內,學術觀點也不一定以新為是,毋須惟新是從。實際上有很多很多問題,在經歷很長一段時間探索之后,會重新認定早前被遺棄、被否定的舊說,有時甚至會返回最初出發的原點,藤田豐八先生對印刷術起源的研究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事例而已。
印刷術的發明,是人類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事件。藤田豐八先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做出的這一研究,盡管尚且未達一間,在此基礎上還可以再稍加推進,進一步明確催生印刷術的宗教文化因子,從而清晰推定印刷術的產生時間,但他能夠獨具慧眼,最早、最明確地指出了通往事實真相的正確路徑,貢獻極其卓越,而《支那印刷の起源につきて》,這篇最早載錄其學術見解的文稿,在學術史上的標志性意義,自不言而喻。了解到這一點,大家也就能夠明白,這部《劍峰遺草》實在值得珍之寶之,鄭重藏弆于書室一隅(這只是就愛書的讀書人而言,對那些一門心思劃拉電子本檢索數據的“神圣學術機器人”,當然是說不著的)。
2016年12月4日記

本文摘錄自《書外話》一書,辛德勇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1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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