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講座│張大春:不寫“西方”小說,打造“筆記”神品
作為當世最卓越的華文作家之一,每本張大春作品的引進出版都幾乎可以引起轟動。“春、夏、秋、冬”系列是張大春的著名系列筆記體小說,張大春在系列小說第一部《春燈公子》中化身說書人,“希冀帶領讀者重返古代中國熱鬧的說書現場與幽邃的故事秘林”。臺灣INK(印刻文學雜志出版有限公司)早在2005年便推出了繁體中文版,在大陸無數書迷的殷殷期盼中,簡體中文版終于引進出版。

出品方華文天下圖書公司近日接連舉辦了兩場《春燈公子》新書發布與讀者交流會,自少女時代就已經引起矚目、現今已成長為大陸嚴肅文學代表性作家的張悅然擔任了首場活動的嘉賓?,F場氣氛熱鬧非常,有“老頑童”之稱的張大春自述其平生趣事時,更引發了在場觀眾不計其數的笑聲,他可謂在小說之外的現實中也身體力行地踐行了自己“說書人”的使命。

《春燈公子》復活的中國筆記傳統
張大春享譽文壇多年,更是臺灣文化界的標志性人物,他的創作花樣繁多,小說、詩詞、京劇,乃至文學評論、歷史評論、書籍導讀、文章寫作指南等等可謂無不手到擒來,并且樣樣精彩紛呈。與一些風格一成不變的作家不同,他幾乎從不重復自己,每部作品更是都有獨一無二的鮮明特點,梁文道因此贊譽他是“華文小說家里頭裝備全面、技法多變的高手——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樣樣精通”。“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他更得到了個無比形象的綽號——“兵器庫”。
兵器庫里花樣繁多的兵器卻苦了讀者,他作品中左宜右有的技法和浩瀚磅礴的海量知識既容易令普通讀者望而卻步,也往往會讓鐵桿粉們愛恨交加、頭疼不已。交流會甫一開場,就有讀者把張大春與另外兩位同樣以“炫學”、“炫技”聞名的作家艾柯和京極夏彥相提并論,并迫不及待地提問張大春寫作時是否考慮過讀者會有閱讀難度的問題。張大春笑言自己必須正面回答的話,“我從不考慮讀者會不會覺得我的書難讀”,顧文豪也打趣道這關乎張大春的書能不能賣得動,是他的夫人才該考慮的問題。

讓張大春有足夠的本事如此這般“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是他無比豐厚的古典文化修養。他自幼讀書無數,從臺灣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成績是第一名,他不但每天都“以古典詩為早晚課”,書法造詣更是非凡,除了“日復一日地讀帖、寫字”,在此次讀者見面會中,他甚至給所有提問的讀者都贈送了自己親筆題寫的福字或春聯。張大春著重提及了中國傳統典籍對自己的滋養,而他每每在床頭翻閱的則是廣文書局出版的《筆記叢編》,這近百冊的歷代筆記連句讀都沒有。
恰如顧文豪一再強調的,《春燈公子》正與這中國傳統筆記小說有著本質性的關聯。馮夢龍在《古今小說·序》中提出了“史統散而小說興”的重要命題,亦即中國的小說是源于史書的旁支,《儒林外史》里面的人物是走馬燈式的,人物可以突然出現,也可以突然消失。這與西方小說中常見的連貫性人物描寫和因果性故事邏輯截然不同,但這種故事的非邏輯性和敘述的松散性不但恰是張大春的創作手法,更是他一直堅持認為的“中國傳統書場的敘事特質”的體現。
“立題品”的“品”更鮮明地暗示了張大春對于中國傳統小說的接續——春燈公子在一年一度的春燈會上大宴江湖人物,每年的宴會則是由賓客逐個化身說書人,說一段令人咋舌稱奇的故事,春燈公子則為這些故事以詩、詞“立題品”——全書即由這二十段斗怪爭奇的故事和實由張大春自作的二十首“題品詩”組成。

此書所有章節也都以“某某品”命名,比如《藝能品》、《聰明品》、《練達品》等等,僅有最末章《春燈宴罷》例外。但春燈公子在此章中給予了自己“炫奇品”的評價,當有暗指是書本身即為這第二十品“炫奇品”的含義。“品”的概念是中國文學獨有的,它不僅表明了一種分類,也是一種價值觀的指向,清代、民國編撰的筆記就是分門別類的,《清稗類鈔》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在顧文豪看來,這種形式本身對應著的就是中國傳統小說的價值觀,但西方小說的觀念傳入中國之后,傳統的價值觀就沒有了。隨著這種價值觀的消失,這種“分門別類”的形式也就隨之消亡了,但《春燈公子》令人驚喜地復興了這種傳統。

小說家為什么一定要是說書人?
《春燈公子》的編排體例也格外與眾不同,很少有小說敢于像這本書一樣在開首時即印上整整十九首古詩,而且是每首都排一整頁,連續十九頁竟全是古詩,僅有代表“炫奇品”的詩因張大春巧妙安排的結構而放在了全書最后。這種既不合時宜又容易嚇跑讀者的體例著實令人吃驚,當有讀者問及如此編排的原因時,張大春的回答更是展現了 “老頑童”本色:“都是我好不容易一首一首寫出來的,我舍不得放后面呀”!
其實在古代的書場里有所謂的定場詩,當說書人念起定場詩時,觀眾就應該準備安靜下來聽說書人講故事了。但如果觀眾仍在吵鬧,說書人就要先用一段小故事做引子,用一些討喜的話把觀眾的注意力馬上吸引過來,這就叫做“得勝頭回”。張大春也希望放在前面的十九首自作詩可以起到“定場”和“得勝”的作用,讓讀者由他精心設計的古典詩詞“陷阱”陷入到后面自己精心編織的故事中去。
張大春念茲在茲的,不是“小說”,而是“故事”?!读凶印珕枴肥浅萁^塵的千古名篇,湯以世上之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問革,面對這無解之問,革則以萬般不可思議的神話傳說與無數詼詭奇譎的海外之物相對。張大春的目光沒有聚焦在《湯問》篇中有何莫測高深的道家思想,而是“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知道那些飄渺無跡的人、事、地、物之存在呢”?

革回答的其實便是那些“在流傳途中歷經不同的講者、穿越不同的語境、透過現實的刺激和打磨,就會像歷史、新聞、謠諑及所謂街談巷議之類的本文一樣,產生變化”的故事,這些故事的流傳需要的是“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張大春由此點明了在他心目中“何為小說家,小說家何為”:“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尤其生于現代,經常自詡為創造之人,殊不知我們充其量不過是夷堅、伯益、大禹。一旦聽到了、看到了可喜可愕之跡,就急忙轉述于他人,此市井之常情,一切都是聽說而已?!边@也正是他認為自己系列筆記小說的本質:“一言以蔽之,民間?!?/p>
說者,亦即說書人,便是張大春眼中小說家,也就是他自己的天命。他對古代說書人體現出的這種使命般的神往,與他對中國筆記傳統的自覺接續一樣,均可謂其來有自?!缎≌f稗類》的寫作時間較《春燈公子》更早,這部充滿了睿智的著作全面體現了他對中西文學與小說理論的洞見,不但是論說中國傳統筆記與西方現代小說關系的文論名著,更是他緣何這般理解故事與小說的關系和鼓吹說書人的隱秘鑰匙。

中國古典之中的筆記何啻千萬,筆記中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故事……筆記之琳瑯滿目、巨細靡遺,連百科全書一詞皆不足以名狀,可謂一套歷代中國知識分子眼中的生活總志”??墒橇钊速M解的是,他又不太贊成小說家直接“取用”傳統筆記中的故事。
原來在他看來,“更多的筆記唯有在保持其本來面目的時候才能見神采;它既不應被垂扁拉長變成一個短篇小說,也不該被前呼后擁變成一個長篇小說的填充物……真正的中國小說早已埋骨于說話人的書場和仿說話人而寫定的章回以及汗牛充犢的筆記之中”。在他悟出這層道理時,說書人其實就已經在他腦海中登場,春燈宴則是他首次在紙上為說書人創造出的書場,所以《春燈公子》才得以成為“傳統書場松散的敘述特質”的筆記體小說。
張悅然則用了一個神妙非常的比喻說明了筆記與小說的這種關系。她說故事是筆記里面干癟的種子,“這種子凍在了過去的時代,凍在了過去的江湖里面”。而張大春則對筆記小說中的故事種子做了解凍,他讓種子復活,讓它們長成樹,開出花:“這是很奇妙和難以置信的事情,我覺得這些故事本身不是一個擴寫,這個故事的魂魄讓人疑惑是屬于原來筆記作者呢,還是屬于大春老師呢?”
顯然,她的答案是“這是他們共同的演繹”。
隨手出神品,哪怕你說它不像小說!
“春、夏、秋、冬”系列筆記體小說并非沒有借鑒西方的地方。早在1990年代中期,臺灣便引進出版了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編寫的意大利民間故事選《意大利童話》,而 “春、夏、秋、冬”系列創作的直接契機正是張大春對卡爾維諾的閱讀。張大春不但意欲效仿《意大利童話》“用現代小說的敘述模式講述民族傳統民間故事”的形式,更明言自己鋪陳故事的方法借鑒了薄伽丘的《十日談》。

但兩個傳統如何在一個作品中碰面,對張大春而言才是“更重要的召喚和迷人的使命”。他要利用一些不為現代人所知的議論、資料、文獻和夸張的形式,使自己的作品看起來像一種考證和學術工作,使筆記體小說可以負載原本在小說中不會使用語言,使不太像故事的故事可以呈現出一種民間傳奇的感覺。由此,簡陋而直白的筆記就被張大春找到了一種更為迷人曲折的敘述模式,他強調“這大概才是我做這四本書的根本動機”。
他從來都是西方“小說”觀念和理論的反對者:“今世吾人所稱的短篇小說也罷,長篇小說也好,原非本國固有……論體制,論理念,論類型,論結構,論布局,論技術,皆由移植而來”。與主流西方小說,哪怕是最前衛實驗新奇變怪的西方小說比,舊時代中國作家的筆記都全然不同,但時下所謂的現代中國小說作品,在張大春看來“絕大多數只是用漢字湊成的西方小說”。汪曾祺卻是少有的例外。張大春認為汪曾祺的作品中“非但不曾取用筆記,甚至在打造筆記,他用字精省,點到則止”,所有的現代小說理論對他都不適用,但也唯有汪曾祺是那“極少數到接近唯一的一位寫作中國小說的小說家,一位深得筆記之妙的小說家”。
顯然,張大春對自己的希冀也是與汪曾祺一樣深得筆記之妙的小說家。這樣的筆記體小說才稱得上是中國小說,“隨手出神品,哪怕你說它不像小說”!

最令讀者們激動的,則是張大春公布的自己作品新的引進、出版計劃。“春、夏、秋、冬”系列中的“夏”與“秋”分別為《戰夏陽》和《一葉秋》,華文天下將馬上陸續引進,“冬”還未完成,暫定名為《島國之冬》,但這本書不會在近日出版,這是因為張大春還有很多舊作并未完成。
他擬以百萬字篇幅再造“詩仙”李白的一生以及大唐盛世興衰的系列作品《大唐李白》目前已經出版了三部,寫作計劃則一共有五部。張大春更準備為被廣泛稱譽為“《鹿鼎記》之后最好的武俠小說”的《城邦暴力團》寫前傳和后傳,目前也已經寫就了數十萬字。
張大春對于時下的應試語文教學時的八股應試作文非常不滿,去年在臺灣出版、今年大陸已經引進的《文章自在》即是他試圖扭轉這種不良風氣的評論文章首次結集。而最早在明年年初,同一寫作初衷的《見字如來》就會與廣大讀者見面了。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