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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生前聲名顯赫的哲學家,死后卻立刻被人當作“死狗”
老蟬按:今天選了三篇有關黑格爾的文章,主要是受到第二篇文章的激發(張汝倫老師的《黑格爾與我們同在》),張汝倫老師在文章中敏銳地點出了我國學界及黑粉們對黑格爾的誤讀,即“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主要聚焦在他的辯證法思想上,但卻是從馬克思主義對辯證法的理解去理解黑格爾的辯證法,而忽略了黑格爾思想的系統性和整體性。黑格爾的辯證法甚至被教條與錯誤地歸結為三條“規律”和正反合的公式。黑格爾哲學眾多的其他方面,基本沒有太多涉及。可以說,人們對黑格爾哲學的理解和認識,還相當膚淺和初步。”
接著,張汝倫老師展開了黑格爾對現代性如先知般的預見的論述,闡明了馬克思以及一些東西方學者對黑格爾形而上學的誤讀以及忽視,即這些人只取了所謂的“辯證法內核”,而忽略或拋棄了最重要的黑格爾的形而上學以及他的整體思想。張汝倫老師說:“實際上黑格爾的存在論或形而上學思想是被徹底否定的,人們只是要他哲學的‘合理內核’,即辯證法,殊不知黑格爾之所以發展出他的辯證法思想,是因為用傳統知性的思維方式根本不可能達到他哲學的根本目標——確立整體性,換言之,沒有辯證思維的幫助,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就不可能建立。反過來說,不真正理解黑格爾哲學的形而上學目標,也就不可能理解他的辯證法的要義所在。”
黑格爾的存在論與形而上學是什么呢?老蟬的理解就是四個字:絕對精神。老蟬一直說,黑格爾是在絕對精神這個頭之下展開他的辯證法的,他的整個體系是無矛盾的。而馬克思將黑格爾的“頭腳顛倒”,再將其頭砍掉,那么,這個體系就會是一個違反邏輯而充滿悖論的體系(見老蟬的一篇理發師悖論的文章)。
黑格爾的理論是一個充滿某種神秘力量的理論,多少人為之走火入魔,不可理喻。讀之謹慎,謹慎讀之......
最后,我想用哥德爾的一句話為黑格爾做一個腳注:
世界的意義在于事實與愿望的分離(及克服這種分離) ---The meaning of the world is the separation (and its overcoming) of fact and wish (Kurt G?del).

大哲學家系列:黑格爾
哲學園2014-09-28
譯者:cyal8er
原文作者:Philosophers Mail
黑格爾指出了現代生活的一項重要特征:我們渴望進步和提高,但我們不斷面對沖突和挫折。他的深刻洞察是,成長的過程需要不同思想的撞擊,從而是痛苦而且緩慢的。但至少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無需認為這不正常,從而把問題復雜化。黑格爾給我們一個更加準確從而更可控的視角,來看待我們自身、我們的困難和我們在歷史中的位置。
格奧爾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爾1770年出生于斯圖加特。他過著非常中產階級的生活。他沉迷于自己的職業道路,先當了報紙編輯,然后是校長,后來成了研究學術的教授。他一生都對收入提心吊膽,對自己頭發的生長總也控制不好。上了年紀之后,他喜歡去戲院。他非常喜歡香檳。智識上雖然很富冒險精神,但他外表看起來是受人尊敬又傳統的那種,他也以此為傲。他在學術之樹上一路向上直到巔峰——在1830年他60大壽之際當上了柏林大學校長。第二年他就去世了。

黑格爾對哲學的影響很糟糕。他寫作水平太差。應該清楚直接表達觀點的時候他寫得復雜難懂。他利用了人性的脆弱:去相信那些嚴肅艱澀又文采平平的文章。他讓人覺得讀不懂是思想深奧的標志。這一點削弱了哲學在世上應有的地位。黑格爾在溝通上的問題還讓世界付出了另一項沉重代價。我們想要從他想要說的東西里面提煉出有價值的部分更困難了,其中幾條比較突出的是:
我們自身重要的部分可以以史為鑒
黑格爾是少有的嚴肅對待歷史的哲學家之一。他那個時候,歐洲人對過去的標準看法是“原始”—他們對現代給人們帶來的進步感到驕傲。

而黑格爾更愿意相信每個時代都擁有其特有的智慧。某些很有用的態度和方法不能清晰地呈現,而后又被弄亂、淹沒或者消失了。即便身處所謂的“先進時代”,我們也需要及時回去拯救這些智慧。
所以,舉例來說,我們也許要挖掘出古希臘歷史以全面掌握社區是什么的思想;除了中世紀沒有什么可以教給我們榮譽感的重要性;即便佛羅倫薩14世紀對待兒童的態度和婦女的權益非常惡劣,那個時候為藝術買單的思想還是令人振奮的。

進步永遠不是線性的。每個階段都蘊藏著智慧—這向我們指出了歷史學家的任務:去拯救那些抵消現代社會盲點的最為需要的思想。
從你不喜歡的思想中學習
黑格爾堅信人們應該從自己(智識上的)敵人那里學習,比如我們不同意的觀點,或是陌生的感覺。因為他認為真相很可能非常分散,甚至會在那些不引人注意的或者奇怪的地方,我們應該把它們挖掘出來,不斷地問“在這嚇人或陌生的現象之外可能包含什么樣的合理性和意義呢?”

比如說,愛國主義有許多可怕的表現形式(即便是黑格爾的時代也是)。因此完全放棄這一塊對思維縝密的人來說是很有誘惑力的。但黑格爾要做的是去問在愛國主義的殘暴歷史背后隱藏著什么有益的或是重要的思想——愛國主義是一項等待被認可和解讀的需求。他提出,這是因為人們需要為他們來自哪里感到驕傲,需要發現超越他們自身成就的東西,以確定超越自我的身份。這是一項不可避免的也是很有成效的需求,他認為這種需求仍然有價值,哪怕一些壞透了的運動和政治家濫用了它并引向災難。
黑格爾有個英雄般的想法,即真正重要的思想也許在你根本瞧不起的人的手里。
進步是混亂的
黑格爾認為世界在進步,不過實現方法是從一個極端突然變到另一個極端。他提出一套名為“辯證法”的流程,任何事情通常需要三步才能達到恰好的平衡。
在他的一生中,他指出政府有進步,但遠不是個徑直的過程。繼承了傳統君主整體的十八世紀系統并不完美,它讓人窒息,也不公平,這些被法國大革命廢除了,大革命的先驅們想為大多數人發聲。

但本該和平誕生的代表制政府結果變成了恐怖時期的無政府狀態和混亂。結果這導致拿破侖的出現,他重建了秩序,確保賢能人士有機會,但他也貪功致敗,成了軍事強人,對歐洲其他地方施行暴政,把他聲稱摯愛的自由踩在腳下。最終,現代“均衡憲法”誕生,更明智地平衡了民眾代表數量,以體現少數人和一個恰當中央當局的權利。但解決這個問題花了至少四十年時間,其間發生了無法估量的流血事件。
看看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對性達成合理態度之路實在漫長。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強行壓抑地太厲害,而1960年代變成了過于自由,可能等到2020年代我們才能從兩個極端中找到平衡。

黑格爾給我們背上減輕了些負擔,他堅持認為進步總是很慢,而且困難重重。他補充說歷史上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個體身上。我們同樣學得太慢,改正事情太過。比如情感生活的發展,我們二十幾歲時如果和情感熾烈的人一起生活可能感覺喘不過氣來,結果我們把自己解脫出來,找個更冷靜內斂的人,但最終他們同樣讓我們窒息,是另一個極端。等我們把這一點弄個差不離可能已經52歲了。
這也許看起來太浪費時間了。但黑格爾堅持認為痛苦地從從一個錯誤走到另一個錯誤是不可避免的,在計劃人生、對歷史書或晚間新聞的混亂進行思考時,我們必須能意識到并接受這一點。
藝術有它的作用
黑格爾否認“藝術只是為了藝術本身”的想法。繪畫、音樂、建筑、文學和設計都有重要作用。我們需要它們,其重要的洞見可以為我們的生活提供能量和助益。藝術是“思想有美感的展現”。
只是知道一個事實常常讓我們麻木。理論上我們相信敘利亞沖突很重要,但實際上我們對它不理不睬。原則上我們知道應該對伴侶更寬容,但哪怕一點點刺激(門廳里皺皺的報紙,不完美的停車技巧)也會讓我們把這個抽象概念拋之腦后。

黑格爾意識到,藝術的重點不在于產生驚人的新奇思想,而是產生那些好的、重要的、有益的通常我們已經知道的思想,并讓它們常駐我們心中。
我們需要新的機構
黑格爾對機構和它們能運用的權力非常樂觀。個體的洞見也許意義深遠,但如果不能成為機構,這些洞見將會是無效和短暫的。耶穌關于受難和憐憫的思想需要天主教會把它們帶給世界。弗洛伊德關于童年復雜性的想法如果不是被倫敦塔維斯托克診所組織、擴展、制度化的話,就不可能發揮非常具有建設性的影響力了。

重點是這些思想雖然本身正確,但如果要它們活躍起來,對世界發揮作用還需要很多東西。黑格爾用不同方式反復重申了這一點。要讓一個思想在社會中發揮重要作用,需要員工、大樓、培訓機會和法律顧問,機構可以允許大項目開展所需要的時間級別,這比起個人的成熟過程要長得多。
機構的核心功能是讓重要的事實在社會中發揮力量。(如果沒了這樣深刻的任務它就失去了方向)。所以,理想情況是,如果發現了社會的新需要,應該成立新機構。
如今我們可以說,我們需要重要的新機構來著重解決人際關系、顧客教育、職業選擇、心情管理和培養孩子的問題。
總結
黑格爾指出了現代生活的一項重要特征:我們渴望進步和提高,但我們不斷面對沖突和挫折。
他的深刻洞察是,成長的過程需要不同思想的撞擊,從而是痛苦而且緩慢的。但至少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就無需認為這不正常,從而把問題復雜化。黑格爾給我們一個更加準確從而更可控的視角,來看待我們自身、我們的困難和我們在歷史中的位置。
黑格爾與我們同在
張汝倫
(本文為文集《黑格爾與我們同在》的序言)
轉自:上海書評
摘要:這個生前聲名顯赫的哲學家,死后卻立刻被人當作“死狗”,只有他的私淑弟子馬克思挺身而出,“驕傲地承認是他的學生”。

黑格爾
成了明日黃花的黑格爾哲學
“偉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嶺,風雨吹蕩它,云翳包圍它;但人們在那里呼吸時,比別處更自由更有力。純潔的大氣可以洗滌心靈底穢濁;而當云翳破散的時候,他威臨著人類了。”這是羅曼·羅蘭在《米開朗琪羅傳》最后寫的一段話,用它來形容黑格爾哲學,是再恰當不過了。這個生前聲名顯赫的哲學家,死后卻立刻被人當作“死狗”,只有他的私淑弟子馬克思挺身而出,“驕傲地承認是他的學生”。盡管黑格爾身后不斷被人潑上污水,但這只暴露了誹謗者的無知與不學。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黑格爾不但影響了馬克思、克爾凱郭爾、盧卡齊、克羅奇、薩特等重要的西方哲學家,也影響了東方哲學家(日本京都學派就受過他重要的影響),他是名副其實的世界哲學家,那些低劣的誹謗和愚蠢的斷言,雖然還會一再出現,但歷史已經賦予并將繼承賦予黑格爾以不可動搖的崇高地位。
黑格爾進入中國有一個多世紀了,但國人對他的研究,至今仍與他哲學的重要性極不相稱。曾經有一度,黑格爾因為是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之一,而成為極少數可以比較正面研究的西方哲學家,一時間黑格爾哲學的影響甚至超出了哲學界,輻射到其他研究領域。但也因為人們往往是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而不是黑格爾哲學本身的角度去研究黑格爾哲學,所以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主要聚焦在他的辯證法思想上,但卻是從馬克思主義對辯證法的理解去理解黑格爾的辯證法,而忽略了黑格爾思想的系統性和整體性。黑格爾的辯證法甚至被教條與錯誤地歸結為三條“規律”和正反合的公式。黑格爾哲學眾多的其他方面,基本沒有太多涉及。可以說,人們對黑格爾哲學的理解和認識,還相當膚淺和初步。

張世英
這也在很大程度解釋了,為什么1978年以后,西方哲學,尤其是現代西方哲學大規模進入中國以后,黑格爾哲學很快成了明日黃花,被眾多哲學研究者棄之不顧。即使是像張世英先生這樣以黑格爾研究名世的老一輩學者,雖然其主要的黑格爾研究著作基本是在1978年以后陸續發表,但從八十年代中后期以來,他對西方哲學的研究逐漸從黑格爾哲學轉向現當代西方哲學(見張世英自述,《張世英文集》,第十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668頁)。原因可能是認為“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也是西方‘自我專制主義’的產物,他的‘絕對主體’早已為西方現當代思潮所擯棄”(張競艷:《張世英:回歸自我精神家園》,《張世英文集》,第十卷,648頁)。人們接受西方實證主義傾向哲學家對黑格爾哲學的指責與批評,將它們作為摒棄黑格爾哲學的全部理由,盡管這些指責和批評基本上是建立在根本沒有深入研究和理解被批評者思想的基礎上的。一時間,西方的“玄學鬼”、專制主義哲學家、法西斯主義的先驅、完全逆時代潮流和科學精神的形上學家,成了中國追求政治正確的學者對黑格爾的流行看法。與此同時,晚清以來愈演愈烈的對西學趨新鶩奇的傾向,也使許多人對屬于“古典哲學”的黑格爾不屑一顧,在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學者中,知道福柯或羅爾斯者恐怕遠遠超過黑格爾。一時間,黑格爾研究在中國成了快要難以為繼的冷門,除了一些老一輩學者如張世英、梁志學、楊祖陶、王樹人、薛華等人還在堅持研究,并取得不少令人矚目的成就外,年輕學者少有人問津。
黑格爾——批判現代性的先知
然而,歷史站在黑格爾這一邊,歷史的發展證明黑格爾不但沒有死去、被人遺忘,而是不斷出現在當代人對人類一般問題以及現代世界的種種危機問題的思考與爭論中,他并未像那些蹩腳的預言家所以為的那樣,流水落花,一去不返;而是相反,他活在我們的時代,他對現代性發展邏輯的驚人預見,始終給人以深刻的啟迪和批判的指引,以至于有人說:“世界的未來,因而也是現在的感覺和過去的意義,最終依賴于當代人對黑格爾著作的解釋。”(亞歷山大·科耶夫語,轉引自:[法]文森特·德貢布:《當代法國哲學》,王寅麗譯, 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13頁)

科耶夫,1922年。
黑格爾之所以對現代性問題有深刻的洞察,與他卓越的哲學思辨能力有莫大的關系,許多哲學家只是思考世界,黑格爾不但思考世界,也思考思想。對主張思有同一的他來說,思考世界與思考思想本身是一回事。哲學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時代,時代的問題就是思想的問題,反之亦然。黑格爾的時代,是現代性原則最終成型確立的時代,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標志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時代——現代開始全面改寫人類的歷史。黑格爾對此一歷史巨變洞若觀火:“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新時期的降生和過渡的時代。人的精神已經跟他舊日的生活與觀念世界決裂,正使舊日的一切葬入于過去而著手進行他的自我改造。”(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冊,賀麟 王玖興 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7頁)
黑格爾毫不懷疑現代世界的必然性與合理性,但他卻從來不是一個天真或教條的現代主義者,因為他是在一個更為宏闊的視野中,以更為思辨的方式理解人類歷史的。這就使得他對現代世界之現代性的本質,有極為深刻的洞察;在對現代性本質的揭示與描述上,至今還無人能出其右。
在黑格爾看來,標志著現代世界的,是建立在主客二分基礎上的一系列二元分裂:人與自然、自我與非我、個人與社會、社會與國家、自然的非社會化和社會的非自然化、自然與人文、教化與政治、精神與物質。不僅世界是分裂的,人本身也是分裂的:作為主體(意識)的人和作為客體(肉體)的人、作為認識者的人和作為行動者的人。人的能力同樣是分裂的:感性與知性、知性與理性、信仰與知識、判斷力和想象力、認識與審美、理論和實踐、理論理性和實踐理性。人的生活還是分裂的: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是涇渭分明的兩個領域。總之,古代世界觀和生活的那種統一的整體性,完全消失了。而這種根本分裂的根源,是現代的特產——主體性原則。“主體性原則不但使理性本身,還使‘整個生活關系的系統’陷于分裂狀態。”(Jürgen Habermas, 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 S. 33.)這是黑格爾對現代性問題的基本診斷。在多元性、相對性、去中心化、差異、反本質主義、反基礎主義、反整體主義、反邏各斯中心論、反形而上學、上帝已死,所有這些標志著黑格爾死后至今近兩百年現代性文化特征的名目背后,只是一個基本事實——世界的分裂和人本身的分裂。當今世界眾聲喧嘩、毫不妥協的態度、不分青紅皂白訴諸暴力、普遍反對既定權威、普遍放棄傳統形式、各種無政府主義和相對主義,都不過是這種分裂的社會文化表現。這種分裂的一個必然結果是真正哲學的死亡。延續一個多世紀且愈演愈烈的哲學危機,實際根源于此。黑格爾從其哲學生涯一開始,就將克服現代性的上述危機作為自己哲學的根本目標。他的哲學盡管以抽象晦澀著稱,卻是有著深切的時代關懷。一旦黑格爾哲學的時代相關性被人認識之后,黑格爾哲學的命運也就開始逆轉。他不再是“死狗”,而成了批判現代性的先知。即使在一度極為鄙視黑格爾哲學的英美哲學界,黑格爾哲學的價值也得到了像普特南、查爾斯·泰勒、布蘭頓和麥克道維爾這樣出身分析傳統、重要而產生廣泛影響的哲學家的高度重視和評價,成為他們自己哲學思想的重要資源。

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
但是,從相當的意義上說,黑格爾哲學的意義還未得到人們充分的認識,黑格爾哲學還沒有被人深刻地理解。今天人們對黑格爾的解讀仍然是“壓縮性”的(Espen Hammer, “Introduction,” German Idealism: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ed. by Espen Hammer,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pp. 5-6),人們仍然認為黑格爾的理論哲學(即他自己最為看重的形而上學、邏輯學、精神哲學)基本是完全過時的糟粕;人們熱衷談論和研究的是他的實踐哲學(即政治哲學、道德哲學和社會哲學);即便是在處理《精神現象學》這樣的著作和認識論問題時,人們也認為黑格爾的主旨是要提供一種社會認識論,即理性在知識標準上的規范性取向來自具體的歷史共同體而不是個體心靈,而完全忘記了黑格爾真理是全體的教導,忘記了黑格爾哲學的任何內容只有在它的體系架構和邏輯基礎上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但人們卻認為可以將黑格爾哲學中的“活東西”與“死東西”加以切割,這就有了“康德版的黑格爾”(同前,第5頁),即從康德第一批判的角度來解讀黑格爾哲學。即使在人們對黑格爾哲學的興趣日益濃厚的今天,黑格爾的形而上學(邏輯學)和辯證法也仍被多數黑格爾的同情者認為是他哲學中的“死東西”。
然而,無論是黑格爾的實踐哲學,還是他對現代性的批判,都是建立在他哲學的基本立場、目的、方法的基礎上,以此為出發點來進行的。他之所以能極為深刻、極有遠見、極其透徹地揭示現代性的種種特征與問題,與他辯證-思辨的思想方法密切相關,也與他對整體性的追求分不開。不掌握黑格爾根本的哲學目標和哲學方法,是不可能真正把握他的哲學的,而這種做法在今天的黑格爾研究中恰恰非常流行。可以說,深刻把握黑格爾哲學仍然任重道遠,不但需要個別研究者的主觀努力,更需要人們對哲學本身有不同于當下西方哲學界的流行理解。

黑格爾的簽名
黑格爾在中國:當黑格爾式的思想者,不當黑格爾主義者
應該說,黑格爾研究在當下的中國甚至還不如在英語世界,在那里,至少相當一些有分量的哲學家都從事過或者正在從事黑格爾研究,這有大量的研究文獻為證。但在中國,黑格爾研究依然只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業(我并不認為翻譯黑格爾著作等于黑格爾研究,因為我國的情況是一些譯者往往根本不從事他們所翻譯的思想家的研究),既不熱門,也不時髦;但這些人的努力也許標志著黑格爾研究在中國的再出發,因為這些人對黑格爾的了解和理解,明顯與前輩有所不同。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黑格爾哲學的龐大規模和高度復雜性,使得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和接受從來就是“一個重新評價、重新思考、重新解釋,以及的確,恢復名譽的歷史”(Katerina Deligiorgi, “Introduction: On Reading Hegel Today,” Hegel: New Directions, ed. by Katerina Deligiorgi, Chesham: Acumen, 2006, p. 2.)。這個歷史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而這種延續,恰恰證明了黑格爾哲學的重要性和活力。
這些人認為,無論從西方哲學史的角度還是從現代世界的角度,黑格爾哲學都具有無可替代的崇高地位與重要性。在危機四伏的現代世界,黑格爾與我們同在,和我們一起思考人類的困境與未來。然而,他們并不把黑格爾當成神來膜拜,而是把他作為一個哲學啟蒙者和對話者來對待。他們深知黑格爾哲學的偉大,但也知道黑格爾哲學絕非哲學的終點和唯一方式,恰恰是黑格爾的辯證思想使他們在哲學研究中拒絕一切盲目崇拜和模仿。黑格爾吸引他們的是敏銳的問題意識、無情的批判精神和深刻的哲學思辨。他們愿意當一個黑格爾式的思想者,卻絕不想成為黑格爾主義者。黑格爾給予他們的是精神的解放,而不是教條的奴役。他們研究黑格爾,是為了借此思考一個哲學家必須面對的問題,而不是要標榜自己屬于某個偉大的學派。

黑格爾和他的柏林學生
黑格爾進入中國已經有一個多世紀了,黑格爾在中國的接受史,對任何一個中國的黑格爾研究者來說都不是外在的東西,這個歷史多少決定了他們研究的起點。另一方面,這個歷史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黑格爾哲學在當代中國的處境,因此,反思與批判黑格爾在中國的接受史,對當前和未來的中國黑格爾研究,都是十分必要的。
目前看來,黑格爾在中國的接受有兩個最主要的障礙。一是黑格爾是一個既繼承了西方哲學的主流傳統,又有高度原創性的哲學家。在西方哲學史上,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對西方哲學的傳統有廣泛而深入的了解,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人。在這一點上,也許只有亞里士多德可以與之相媲美。黑格爾對近代哲學的根本問題了如指掌,力圖超越傳統走出一條新路。因此,用我們對傳統西方哲學史的問題一般理解去理解他是十分危險的。他雖然不像二十世紀的許多西方哲學家那樣,喜歡用一些傳統哲學罕用的概念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但他對傳統哲學概念的使用和對傳統哲學命題的討論往往不是傳統思路所能理解和規范的。而以往我們往往對黑格爾哲學整體的創新性沒有足夠的理解,只是認為他是傳統西方哲學的集大成者,也因此對他的主要概念、主要命題和主要思路的特殊性與創造性缺乏足夠的認識,因而造成了對其哲學的莫大誤解。要使我國的黑格爾研究有進一步的發展,就必須梳理和澄清黑格爾的一些基本概念、基本命題和基本思想。
黑格爾接受的另一個障礙是所謂的政治正確性。羅素和波普這兩個對黑格爾哲學幾無了解的人想當然地信口雌黃,把黑格爾描寫成一個政治上的反動派、普魯士專制政治的擁護者,甚至極權主義的思想家和法西斯主義的先驅,不但在英語哲學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而且也在中國產生了同樣廣泛而惡劣的影響。不去深入研究黑格爾哲學,僅憑兩個對黑格爾哲學根本缺乏認識和理解的人對黑格爾的污蔑和妖魔化就拒絕黑格爾,將他與他的哲學視為過時的糟粕,在我國知識界相當常見。無知與偏見使人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對黑格爾哲學掉頭不顧。現在在西方世界,羅素和波普關于黑格爾的卑劣污蔑早已為人所不恥,但在中國,為黑格爾辯誣的工作還不為多余。只有將黑格爾身上的政治罪名洗清,人們才沒有理由不認真對待這位偉大的哲學家。
黑格爾研究短長
黑格爾對現代性問題的深入思考是當今全世界黑格爾研究的熱門主題,里特爾(Joachim Ritter)、科耶夫、查爾斯·泰勒、哈貝馬斯這些重要的西方思想家甚至將此作為黑格爾哲學最具持久價值的部分。現代性問題是當今世界最根本的問題,闡明黑格爾對現代性批判的思想不但對我們思考現代性問題,而且對黑格爾研究本身,都有重要的意義。
康德對黑格爾哲學的產生具有重要的意義,可以說,黑格爾是從對康德哲學的精髓的深入了解和批判開始走上他自己的哲學之路。黑格爾對康德哲學的批判不但對我們掌握黑格爾哲學的基本精神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我們掌握德國觀念論哲學的發展邏輯也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精神現象學》
《精神現象學》是黑格爾在世時出版的僅有兩部正式著作(即非課堂講稿)之一(另一部是《邏輯學》),也是黑格爾著作中最精彩、最受人重視的一部著作,對它的研究可說已成為一門產業,每年有關它的研究著作和文獻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我國黑格爾學者對這部偉大著作的研究早已開始,出版于2001年的張世英先生的《自我實現的歷程——解讀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是我國最早的系統研究《精神現象學》的著作,標志著我國對黑格爾這部偉大著作的研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但是,《精神現象學》本身博大精深,絕非一部著作所能窮其究竟。我曾經在復旦多次講授《精神現象學》,并受邀在北大也講授過此書,深知這部著作堪稱西方哲學史上內容最豐富、最復雜的著作之一,值得一代又一代的學者深入發掘和闡釋。

《邏輯學》
但是,不管怎么說,《邏輯學》才是黑格爾最重要、最有原創性、最基本的著作,是黑格爾哲學和黑格爾一切其他著作的理論基礎和思辨構架。不讀《邏輯學》,就不能真正理解黑格爾哲學及其卓越。可是,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人們似乎只對《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感興趣而把《邏輯學》忘在了腦后。然而,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存在論和辯證法,恰恰是在《邏輯學》中得到了最為精純的表達。正如美國學者羅森一針見血指出過的:“除非很快進入黑格爾邏輯的復雜性,否則就沒必要研究黑格爾,事實上也不是在研究黑格爾。黑格爾首先是一個邏輯學家,而不是一個歷史哲學家、一個政治思想家、一個神學家,或一個生命哲學家。”(Stanley Rosen, G. W. F. Hegel. An 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Wisdom,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4, p. xiii.)
由于歷史原因,最初中國人研究得最多的黑格爾著作是《邏輯學》(主要是《小邏輯》),因為馬克思主義認為黑格爾哲學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他的辯證法,因而雖然也說黑格爾哲學的特點是存在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統一,實際上黑格爾的存在論或形而上學思想是被徹底否定的,人們只是要他哲學的“合理內核”,即辯證法,殊不知黑格爾之所以發展出他的辯證法思想,是因為用傳統知性的思維方式根本不可能達到他哲學的根本目標——確立整體性,換言之,沒有辯證思維的幫助,黑格爾的形而上學就不可能建立。反過來說,不真正理解黑格爾哲學的形而上學目標,也就不可能理解他的辯證法的要義所在。改革開放以后,由于先是受羅素、波普和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影響,后來又受西方哲學界對黑格爾哲學“非形而上學解讀”思潮的影響,人們不是將黑格爾的辯證法視為純粹的詭辯術,就是干脆認為它是玄學胡說(nonsense)。而這反過來又給人們不看極為晦澀艱深的《邏輯學》提供了讓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目前中國的黑格爾研究者與他們的西方同行一樣,研究得最多的著作是《精神現象學》和《法哲學》,并且多是予以非形而上學的解讀;而黑格爾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著作《邏輯學》,卻乏人問津。
其實不僅是對《邏輯學》,我們對黑格爾哲學體系的許多方面都沒有很好的研究,其中尤以對黑格爾的美學和自然哲學的研究為甚。對黑格爾《美學》研究的著作并不少,但都出于中文系從事文藝理論研究者之手,專業哲學家對它的研究則不多見。對黑格爾自然哲學的研究則更少,梁志學先生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論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可能是當目前為止我國研究黑格爾自然哲學的唯一一部專著。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中國之大,何處不會產生優秀的黑格爾研究者?不見已有德國教授在感嘆,也許今后學習德國古典哲學要去中國和巴西,而非在黑格爾的祖國?(Manfred Frank, “Hegel wohnt hier nicht mehr: Kontinentale Philosophie verschwindet aus Europa,” in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Sept. 24, 2015.)當然,此公此話,有它的語境,中國人還必須倍加努力,才能在世界黑格爾哲學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才能讓“歐美的專門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陳康語)。
是所望焉。
真正的哲學是滿足于少數評判者的, 它有意地避免群眾
哲學園 2016-08-27

《小邏輯》
第三版序言
黑格爾著
賀麟譯
在這第三版里許多地方都有了改進,特別是力求陳述得清楚和確定。不過因這書既是一種教本,目的在于撮要,文字仍不免緊湊、形式而且抽象。為了完成它的使命,還須在口頭的演講里予以必要的解釋和說明。
自本書第二版以后,有了許多對于我的哲學思想的批評出現。這些批評大部分表示他們對于哲學這一行道很少作專門研究。對于一個經過多年的透徹思想,而且以鄭重認真的態度、以謹嚴的科學方法加以透徹加工的著作,予以這樣輕心的討論,是不會給人以任何愉快的印象的。而且透過充滿了傲慢、虛驕、嫉忌、嘲諷等壞情緒的眼光來讀書,也更不會產生什么有教益的東西的。西塞羅說過:“真正的哲學是滿足于少數評判者的,它有意地避免群眾。因為對于群眾,哲學是可厭的,可疑的。所以假如任何人想要攻擊哲學,他是很能夠得到群眾贊許的。”(Cicero:Tuscul.Quaest.Ⅰ.Ⅱ.)。所以對于哲學的攻擊,見解愈稀少,理論愈缺乏徹底性,便愈可得到大眾的贊揚。在他人的反響中,常常遇見一種狹隘的敵意的激情,似懂非懂地夾雜在一起,其所以會有這種激情,是不難了解的。別的對象呈現在感官前面,或者以整個的直觀印象呈現在表象前面。若一個人想要討論這些對象,他總感覺到對它們有先具備某種程度——不管如何低微——的知識之必要。同時這些對象也較為容易令人注意到健康的常識,因為它們都立腳于熟悉的固定的現在。但人們缺乏這一切,〔既無些微知識,又不依據健康常識〕,便可大膽地反對哲學,或者毋寧說反對任何一個關于哲學的妄誕的空虛的形象,這形象是由于他對哲學無知而想象出來、杜撰出來的。他們沒有什么東西作為討論的出發點,于是他們只好徘徊于模糊空疏,因而毫無意義的東西之中。——我在別處曾做過這件不愉快而又無收獲的事,將類似這種由無知和激情交織起來的現象,給予了赤裸裸的揭露。
不久以前,從神學甚至從宗教意識的基地出發,對于上帝、神圣事物和理性,好象在較廣范圍內曾經激勵起一個科學的認真的探討。但這個運動一開始就阻礙了所抱的那種希望。因為這個論辯是從人身攻擊出發。無論那控訴的虔誠信仰者一邊,或那被控訴的自由理性一邊,所持的論據都沒有涉及內容實質本身,更很少意識到為了正確地討論內容實質起見,雙方均必須進入哲學的領域。基于宗教上很特殊的外在小節而作人身的攻擊,顯示出以一種妄自尊大的驕傲,對于個人的基督教信仰想要從自己武斷的權威來判決,因而對個人蓋上一個世間或永恒的定罪的印章。但丁通過《神曲》詩篇的靈感,敢于使用彼得的鑰匙,對他許多同時代的人——當然全都業已死去——甚至連教皇和皇帝均包括在內,都判決到地獄去受罪。近代哲學曾受到一個不名譽的攻擊,即哲學把個體的人推尊到上帝的地位。但正與這個基于錯誤推論的攻擊相反,卻另有一個完全現實的僭越的作風,即自己以世界的裁判官自居,來判斷個人對于基督教的信仰,并對個人宣判最內在的罪名。這種絕對權威的口頭禪就是假借我主基督的名字,并武斷地說,主居住在這些裁判官內心里。基督說(《馬太福音》7、20):“汝須憑他們的果實去認識他們”,象這種夸大的侮慢的定罪與判決,卻并不是好的果實。他繼續說道:“并不是所有向我叫主呀主呀的人都可以進到天國。在那一天有許多人將向我說:主呀主呀,我們不是曾用你的名字宣道嗎?我們不是曾用你的名字驅走魔鬼嗎?我們不是曾用你的名字作過許多奇跡嗎?我必須明白告訴你們:我還不認識你們,全離開我吧,你們這些作惡的人!”那些自詡并自信其獨占有基督教,并要求他人接受他的這種信仰的人,并不比那些借基督之名驅逐魔鬼的人高明多少。反之,寧可說,他們這樣的人,正如相信其雷沃斯特的女預言家的人一樣,自矜其善于聽取流浪的鬼魂的意旨,并敬畏它們,而不知驅逐并排斥這些反基督教的、奴性的迷信謊言。同樣,他們也很少有充分能力可以說出幾句有智慧的話,而且完全不能夠做出增進知識和科學的偉大的行為來,而增進知識和科學才是他們的使命和義務。學識廣博尚不能算是科學。他們以一大堆不相干的宗教信仰的外在節目作為他們的繁瑣工作,但就信仰的內容和實質看來,他們反而僅僅枯躁地崇奉我主基督的名字,只憑成見去輕蔑并嘰嘲學理的發揮,殊不知學理才是基督教教會信仰的基礎。因為精神的、充滿了思想和科學的擴大,擾亂了甚至阻止了、廓清了他們主觀自負的夸大狂,亦即他們對于無精神性的、無良好果實的和富于惡果的武斷自信,自信他們掌握了基督教,并獨家包辦了基督教。這種精神的擴大在圣經里最明確地有別于單純的信仰,而且后者唯有透過前者才可成為真理。耶穌說(《約翰福音》7、38):“任便誰人相信我,從他的腹中將會流出活水的江河來。”這話下面§39立即有解釋和說明,意謂并不是相信那暫時的、肉體的、現世的基督的人身就可以有這種效果,他還不是真理的本身。在§39里,信仰是這樣被規定的,即這話是對那些相信他并將要接受圣靈的人說的。因為圣靈尚未下降,因為耶穌尚未得到光榮——那尚未得到光榮的基督的形象就是那時還以肉身出現在時間里的,或者(同樣的內容),即是后來所想象的作為信仰的直接對象的人身。在現世,基督曾把他的永恒的本性和使命,親身口頭啟示給青年們目的在于促使他自身與上帝和解,世人與他和解,并啟示人以解救之道和道德教訓。而青年們對他所抱的信仰即包括有這一切在內。無論如何,這個絕不缺乏最堅強的確定性的信仰,只能解釋為一種開始,為一種有條件的基礎,為尚未完成的東西。那些具有這樣的信仰的人,尚沒有得到圣靈,雖說他們最初即應接受圣靈,——這圣靈就是真理自身。直到這圣靈后來成為一種信仰,便足以引導人達到一切真理。但有那種信仰的人總是停留在那種確定性和有限的條件里。但確定性本身僅是主觀的,僅能引導致主觀的形式的確信的果實,因而隨即引起虛驕傲慢,詆毀并責罰他人的后果。他們違反了圣經的教訓,只是固執著主觀的確定性以反對圣靈。而圣靈或精神即是知識的擴大,也才是真理。
宗教上的虔誠派與它所直接作為攻擊和排斥的對象的啟蒙派,都同樣缺乏科學的和一般精神的內容。注重抽象理智的啟蒙派憑借它的形式的抽象的無內容的思維已把宗教的一切內容都排除凈盡了,與那將信仰歸結為念主呀主呀的口頭禪的虔誠派之空無內容,實并無二致。誰也不比誰較勝一籌。當他們爭辯在一起時,也沒有任何使他們可以接觸的材料或共同基礎,因此也不可能達到學理的探討,并進而獲得知識和真理。啟蒙派的神學一方面堅持它的形式主義,只知高叫良心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教學的自由,甚至高叫理性和科學。這種自由誠然是精神的無限權利的范疇,并且是真理對于那第一條件——信仰的另一特殊條件。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的良心所包含的理性原則和律令,什么是自由信仰和自由思想所具有和所教導的內容,諸如此類涉及內容實質之處,他們皆不能切實說明,而只停留在一種消極的形式主義和一種自由任性、自由亂發表意見的“自由”里面。因此內容本身便成為不相干的了。再則,他們之不能達到真理的內容,乃因為基督教的社團必須為一個教義一個信仰的紐帶所聯合起來的一個社團。而那淡薄無味的無生命的理智主義的一般性的抽象的思想,是不能容許那本身確定的、有了發展的特殊內容和教義的基督教的。與此相反,另一方面,那虔誠派自豪于主呀主呀的名字,直率地公開地輕蔑那些將信仰發展或擴充為精神、實質和真理的工作。所以這一場關于宗教的爭辯,雖說引起了虛驕、憤恨、人身攻擊以及空疏浮泛的議論,弄得甚囂塵上,然而卻沒有結出果實來。他們這場爭辯不能把握實質,不能引導到實在和知識。——哲學只得滿意于被遺棄在這場把戲之外,哲學也樂得逍遙于那種人身攻擊以及抽象概括的議論所侵侮的地盤之外,假使它也被牽扯進了這種場合,那么,它只能碰見些不愉快和無益的東西。
人性中最偉大的無條件的興趣一旦缺乏深邃和豐富的實質,而宗教意識(兼就虔誠派的和抽象理智派的宗教意識而言)便會只得到沒有內容的最高滿足,于是哲學也只成為一種偶然的主觀的需要了。那無條件的興趣,在這兩種宗教意識里,特別在抽象理論派的宗教意識里,是這樣處理的:即它并不需要哲學來滿足那種興趣。它甚至以為,并且很正當地以為這種新創的通過哲學的滿足將會擾亂了那原來的狹義的宗教的滿足。這樣一來,哲學便完全從屬于個人主觀的自由的需要。但對于主觀的個人,哲學并不是什么少不了的東西。只有當他遇到了懷疑和譏評的時候,他才會感到需要哲學去支持自己,反駁對方。哲學僅作為一個內心的必然性而存在,這必然性強于主體自身。當人的精神被這必然性不安息地驅迫著時,它便努力克服,并且為理性的沖力尋找有價值的享受。所以沒有任何一種刺激,甚至沒有宗教權威的刺激,那么哲學便可看成一種多余的事物和危險的,或者至少是一種可慮的奢侈品,而這門科學的工作也就更自由地單獨放在尋求實質和真理的興趣上面。假如象亞里士多德所說理論是能給人以最高福祉者,是有價值的事物中的最好者,那么凡曾經分享過這種幸福的人,就可以知道,他們所享有的,也就是他們精神本性所必需的滿足,他們都可以不要勉強向別人要求,而能夠聽任他們自己的需要和滿足在自己的范圍之內得到實現。上面所想到的,乃是一種自然地踏入哲學范圍的作風。當這種風氣鬧得愈響亮,我們深切從事哲學研究就愈少。所以愈徹底愈深邃地從事哲學研究,自身就愈孤寂,對外愈沉默。哲學界淺薄無聊的風氣快要完結,而且很快就會迫使它自己進到深入鉆研。但以謹嚴認真的態度從事于一個本身偉大的而且自身滿足的事業(Sache),只有經過長時間完成其發展的艱苦工作,并長其埋頭沉浸于其中的任務,方可望有所成就。
此冊全書式的綱要,是我依據上面所提的哲學使命而辛苦完成的工作。本書第二版能很快地售完,使我感到欣慰,覺得除了淺薄無聊的叫囂而外,還有許多人在那里從事沉默的可嘉許的哲學研究,而這也就是我刊行本書這一新版所期望的。
柏林,1830年9月19日。
原標題:《這個生前聲名顯赫的哲學家,死后卻立刻被人當作“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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