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排雷②|中越邊境地雷村故事:一村民20年拓荒排雷約萬枚
戰爭已遠,危險猶存。戰后30年間,中越邊境線上的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老山、八里河東山一帶,仍不時有地雷聲響起,驚破當地村民寧靜的生活。
戰后“地雷村”生活多艱。村民們為生活所迫在雷區刨食,飽受雷患之痛。他們或失去雙眼,或失去肢體,或失去親人......但他們沒有放棄,甚至無師自通地學會拆雷、排雷,開荒種地。
2017年11月27日,中越邊境云南段第三次大面積掃雷行動在暫停11個月后再次展開。
這一次,我們跟隨掃雷部隊一起記錄在雷區刨食的村民現狀,目擊南部戰區陸軍云南掃雷大隊在這里冒險排雷的艱辛,直面雷區生活的殘酷,記錄村民對大規模掃雷之后安寧生活的憧憬。
多年以后,面對家里擺放著的各種地雷殼,47歲的王開學就會想起收復八里河東山的戰斗打響的那個凌晨。1984年4月28日早上5時05分開始的那場戰斗早已硝煙散盡,而交戰雙方給當地村民留下的,是遍布叢林山野、田間地頭的各種地雷。
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八里河村村民王開學的一生,就這樣被地雷改變:11歲那年,王父觸雷身亡,王開學因此輟學回家。
戰后的八里河村,雷患重重。由于土地無法正常耕種,大部分村民被迫外出打工謀生,王開學選擇留在村子里排雷拓荒。王開學告訴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 ),從1996年至今,粗略估算他已排除各種地雷一萬余枚,在人均耕地還不到一畝地的八里河村,成功拓荒出225畝土地。
王開學的排雷事跡在當地廣為流傳。南部戰區陸軍云南掃雷大隊四隊隊長龍泉指出,王開學排雷富有經驗,但也有運氣成分,“值得肯定,但不值得提倡。”
王開學說,他排雷靠的是堅定的心,除了抵抗恐懼,膽大心細、萬無一失,還要能抗拒外出打工掙錢的誘惑;別人打工給子女蓋房買車,但他堅持20年,能為子孫留下一片安全的土地和森林。

一枚地雷改變命運
王開學把那些清除了安全隱患的各種地雷殼,像戰利品一樣收藏在家里。每每訪者上門,他都會把它們從塑料袋里一一掏出來,給大家講解這些地雷的類型和爆炸威力。
11月27日,澎湃新聞來到王家。王開學打開塑料袋,拿出兩種地雷殼,如數家珍地開始介紹:一枚是絆雷,俗稱菠蘿雷,殼面為菱形,兩頭穿線布設在灌木叢,一旦碰到鐵絲線就爆炸,基本上無生還可能;一枚綠色外殼,看上去像小月餅,是防步兵地雷,埋設在地面,人若觸雷炸傷,多半會截肢。
而正是這些隱藏起來的地雷,嚴重影響著村民們的生存安全。王開學的父親,就和許多的村民一樣,未能幸免。

王開學11歲那年,其父在附近山上觸雷身亡,最后在部隊官兵幫助下,父親的遺體才得以從雷區運回。王開學永遠也無法忘記父親遺體的樣子:只有上半個身子,血肉模糊。彼時,他最小的妹妹只有8歲。3個月后,其母改嫁,他便輟學在家。
戰爭結束后的八里河村,因地雷帶來的悲劇不斷上演。有一天,王開學在家聽到后山上傳來“轟”地一聲爆炸。他的堂叔當天沒有回家。第二天,村民們在山林里找到其堂叔時,看到他已用藤條在一棵樹上自盡了,雙腳被炸成拖把的樣子......
“我叔三個孩子,雙腿廢了,他可能不想活了就干脆選擇自殺了吧。活著是一種痛苦, 對家庭也是巨大的拖累。也許每一個觸雷傷殘的人都有這種念頭......”王開學的話語有些沉重起來。據他介紹,八里河村有54戶人家,除觸雷死亡的外,還有46人被地雷炸殘,要么下腿截肢,要么雙目失明。雖然政府努力進行各種民政補助,但雷患兇猛,村民們恐懼,不敢下地種菜種地,不敢上山割草砍柴。
無師自通學排雷
1992年,王開學結婚了。村子里的年輕村民,大多選擇外出打工。王開學試圖種地謀生,但沒地可種,因為不知道哪塊地埋有地雷。
王開學介紹說,當初政府承包土地的時候,由于田間地頭地雷太多,不能把雷區承包給村民種地,最后成了集體閑置土地。
“誰如果能清除哪塊地的地雷,就可以種這塊地的話,我可以試試,”王開學說。
王開學決定冒險,但僅僅是想想而已,這一猶豫,就是整整四年。
1996年的一天,村子里一名12歲女孩為了挖地種菜,不小心鋤頭觸到了地雷。悲劇再次發生,小女孩被炸身亡。豆蔻年華,未及綻放就過早凋零,王開學感覺分外沉痛。
他去了爆炸現場,把挖出來排除了安全隱患的地雷拿回家研究。觸碰到地雷哪一面會爆炸?需要多少壓力才會爆炸?拆線時要注意哪些才不會爆炸?王開學沒有急于下地排雷,而是揣摩了整整一年時間。
1995年至1996年間,國家相關部門安排集中清除該地區雷患,王開學由此有了接觸各種地雷的機會。他幾乎是天天到田間地頭撿已排除安全隱患的地雷,用背簍背到村里,再由部隊用卡車裝運到固定地點集中銷毀。他自稱,彼時他一天可以撿兩三千枚地雷,兩三百枚手榴彈。這些撿回來的防步兵雷、防坦克雷、迫擊炮彈、手榴彈、導火索等各種爆炸物,看得他眼花繚亂。
通過長期的觀察研究地雷,并從村民們的遭遇和故事中吸取經驗教訓,王開學漸漸掌握了各種地雷的類型、炸藥量、威力等性能。他舉例,外觀像月餅的防步兵地雷,炸藥只有50克,村里那些腿、眼被炸殘的村民,多是被這種地雷所傷,嚴重者,爆炸后可以把人的小腿炸成拖把樣;有一種蘇式地雷,有效期為80年,里面藏有鐵和不銹鋼,一般掛在樹上,一旦頭部觸碰,即可爆炸;還有一種為跳雷,可以彈起1米多高后爆炸;那些吊雷、跳雷、絆雷,一旦爆炸可以在幾秒鐘內奪走人性命。

排雷開荒225畝土地
在八里河村,想研究地雷、拆雷開荒種地的人,不僅僅只有王開學,但他是最有經驗、運氣最好、堅持時間最長的一個。
王開學回憶,村里一個老伯為了種地排雷,結果腿被炸截肢;相鄰的馬鞍山村里,有村民排雷種地,花了很長時間排雷以為排完了,然而功虧一簣,最后還是被炸身亡。
拆雷有沒有遇到危險?“遇到就死了,哪還有今天?”王開學坦言,剛開始學拆雷時,因為內心恐懼,感覺命懸一線,大多時候汗濕衣衫,雙手發抖。
王開學覺得,要想清除地雷,意志要堅定。首先要抵抗內心的恐懼,要細致入微,不能有絲毫差錯。“我現在也可以幾秒鐘拆除一顆雷,我做到了,但如果爆炸了,我就死得比別人難看。”
他的拆雷工具很簡單:一根8號鐵絲和一截工地小號鋼筋。
他說,拆雷并不是一兩下就完成,需要漫長的時間和耐心。
由于戰爭已過去多年,當初埋設的地雷周圍早已是荒煙蔓草,地雷包裹在樹根里、草叢中,拆起來異常危險。
要徹底清除有些地雷,甚至需要花兩年多時間。王開學的方法是,看中一塊地后,先去打藥除草,“如果用鋤頭直接挖,一不小心掛著樹根、草根,就完蛋了。”
起初,王開學在草少的地方理出幾條小道,然后背著噴霧器打藥,一年打藥三次以上,直到草根腐爛,再開始清除地雷。
“一般情況下,一畝地要兩年才開荒完成,如果地雷不密集的話,兩年時間最多可以排雷開荒10畝地。”王開學說,他開荒最復雜的一塊地有五六畝,里面布設的地雷密集、種類繁多,他花了足足兩年多時間才完成,排除各種地雷200多枚。
2016年3月,他又看中了一塊地,打了兩次藥,今年8月,他再次去打藥,直到發現草根腐爛了,他才開始進入地里排雷。這些地雷埋得深淺不一,有裸露在地面的,也有埋深度數十寸不等,最深埋地下有1.2米。埋得深的,多是因為戰時其他地雷或炮彈爆炸揚起的新土翻蓋或者修工事挖埋所致。
王開學介紹,埋雷不是挖好窩窩去一個個蓋土,比如一人一天埋三箱地雷,每箱50枚,拔出保險裝置,抱著裝有地雷的箱子,一個個往地里倒,一邊倒,一邊退,有的地雷正面朝上、有的側面、有的反面,石頭縫、樹根、草叢,到處都有,這也給后來的掃雷部隊帶來了挑戰。
20多年來王開學到底排了多少地雷?雖然沒有具體統計,從他平均每年從地里清理至少有200背簍地雷計算,他說共有14000多枚。這個數字無法得到證實,但八里河村的村民們知道,王開學排雷開荒種地最多。
這些年來,王開學共排雷開荒了225畝土地,除了暫時空閑的38畝,他在近兩百畝的土地種上了各種各樣的樹:67畝油杉、42畝黃花梨、18畝澳洲堅果等。
每當看見春花秋實,想著在一次次地雷爆炸中逝去的生命,想著自己排雷開荒的漫漫歲月,站在田間地頭的王開學禁不住悲欣交集。

“我留給子孫的是土地和森林”
就連王開學的堂弟、弟弟也想排雷開荒種地,但在王開學看來:“他們排的不到我的千分之幾,不是每個農民一把鋤頭和鐮刀就能排雷,要做到我這樣的水平至少要五到七年。”
曾經和王開學有過接觸的南部戰區陸軍云南掃雷大隊四隊隊長龍泉分析說:當地熱帶雨林的地形地貌復雜,地雷類型紛繁復雜,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放眼國際范圍,麻栗坡中越邊境的掃雷作業都是最危險、最復雜的,王開學排雷確實有經驗,但也不排除運氣成分。“王開學勇敢排雷,值得肯定,但風險太大,不值得提倡。”
盡管危險重重,也不賺錢養家,王開學為什么一直堅持了下來?他給自己算了筆賬,如果兩口子在外打工掙錢,一年掙五六萬元,打工十五年最多就100萬元左右,回家蓋新房,子女結婚用,條件好點再買輛車,但等到年老時,錢已經花光了。
相比其他村民,王開學的房子顯得陳舊、簡陋,但他對自己排雷開荒出來的土地有足夠信心。“我雇小工把這些地弄成梯地種經濟樹種,20多年來無一人在這里踩雷受傷,”王開學沉著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自豪。
王開學的事跡在麻栗坡中越邊境廣為人知,此前也曾被多家媒體報道。他還經常到麻栗坡縣黨校、公安局等部門講課,參與制定黨校的教學方案等。“我們這里偏僻,來的學員很多都是大學生,我說我只是讓你們了解這段歷史,相比烈士陵園里的英雄,我們排區區幾顆雷算不上什么,我們要做的是把每一寸土地用好、種好。”
20多年的排雷、開荒、種地,王開學擁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我留給兩個兒子的就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和一塊土地,我相信這是他們以后想要的。”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