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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到萬家》:何幸福還不離婚?別催了
鄭曉龍執導、趙冬苓編劇的《幸福到萬家》,可看性依然挺高。趙冬苓的前一部作品《警察榮譽》已經以8.6分成為今年豆瓣國產劇的最高分,劇中體現出趙冬苓對中國基層社會的深刻了解。這一回《幸福到萬家》改編自小說《秋菊傳奇》(此前曾被改編成電影《秋菊打官司》),它依然很好發揮了趙冬苓對基層中國了解的優勢,劇集對鄉土中國的宗族勢力、人情社會等的刻畫入木三分;并且,這部劇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以農民對抗權威(農村宗族勢力、公權力)為主線索,較好規避了站在公權力立場的問題。

《幸福到萬家》海報
《幸福到萬家》一方面保留、也很好承繼電影《秋菊打官司》對鄉土中國復雜性的揭示,這一條線雖有一些戲劇性夸張,但頗為“傳神”。筆者有10多年的農村生活經歷,劇中的一切似曾相識。另一方面它刻畫了一個不同于秋菊的農村新女性的成長,這一點它引發不少的爭議。如何看待何幸福還不離婚,直接影響著我們對這部劇的評價。
呈現鄉土中國復雜性
《幸福到萬家》的故事背景已經發生變化,劇中伊始是2009年。電視劇之于電影也有大量的篇幅擴充。在村支書萬善堂(劉威 飾)踢了何幸福(趙麗穎 飾)的丈夫王慶來(唐曾 飾)的下身(這是電影里的核心沖突)之前,劇集已經先鋪墊了兩個沖突:鬧婚沖突、征地沖突。在這兩場沖突中,何幸福已經多次要說法了。

何幸福(趙麗穎 飾)
何幸福多次要說法的過程,淋漓盡致體現了農村社會宗族勢力的龐大,以及人情觀念的根深蒂固。尤其是把村支書萬善堂的那種復雜性給寫出來了。
萬姓是萬家莊的大姓,勢力在萬家莊最為龐大,萬善堂又是村里的有功之人——當年他帶著全村脫貧致富,如今他是萬家集團的董事長,村里很大一部分人都在集團里工作,靠他吃飯。他理所當然成為村里的“話事人”“長老”。

村支書萬善堂(劉威 飾)
這是很多農村的常態,在宗族勢力與利益分配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會存在一個或幾個德高望重的“話事人”。所以《幸福到萬家》一開篇,王慶來、何幸福的婚禮,父母得等萬善堂來了才開始進行儀式,拜完天地是先拜村支書再拜父母……
“話事人”平日里負責處理、調解村里大大小小的利益分配和糾紛,他必須看上去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這樣才能贏得人心,說話才有分量,也才能就地把很多矛盾給化解掉。
很多時候,萬善堂也像個明事理的人。比如他兒子萬傳家(曹征 飾)以鬧婚之名“耍流氓”,猥褻何幸福的妹妹何幸運(張可盈 飾)。萬善堂再護犢子,也知道萬傳家做錯了,要兒子道歉;兒子不道歉,他最后還是在村里貼了告示,要求以后婚禮杜絕鬧婚。
再比如隨后的征地風波,何幸福家搞大棚種植有7萬多的投入沒有發票,萬傳家一開始不給報銷,何幸福的公公找萬善堂說情,萬善堂還是答應給報銷了……
你若說萬善堂這么做是因為“懂法”,那絕對不是;說是“明事理”,只說對了一半。他這么做的根本原因是,“維護權威”。他必須規避任何挑戰權威、損害他權威的事情發生,若是他理虧的事兒,他會順坡下驢,以體現他萬善堂是講理的、沒有徇私情。否則就會失去村里人由衷的支持,就會損害他地位的穩固。比如他會當著集團管理層的面批評萬傳家,看似是不給兒子面子,實際上是在幫兒子,他深知讓村民都服氣才能管住村民。

萬善堂很懂“馭人之術”
可在某些時候,萬善堂還是會露出他的真面目——他本質是萬家莊的“土皇帝”,他強勢慣了。特別有意思的一幕是,他在大會上批評兒子“不能以個人意志為所欲為”。萬傳家當場頂嘴,“那你別什么事都你自己說了算”,兒子讓在座的人投票。萬善堂斬釘截鐵地吼了一句,“沒必要,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你看,他怎么批評兒子的,實際上他自己就是這么干的。

讓兒子別為所欲為,結果自己為所欲為
若是萬善堂已經讓步了、給臉了,對方還是不依不饒,那么他也就不講理了,就會使出“土法子”,用身份、用權勢來打壓你。當王慶來再次跟他談征地補償款的事兒時,失去耐心的萬善堂跟無賴沒兩樣了。他這么說王家,“為點錢臉都不要了”。

萬善堂終究是“高高在上”
在農村里,“臉”是重要的,他給臉了你就得要臉,你再不要臉,就是不識好歹。所以無論是萬善堂還是萬傳家,怒氣上來都是“給你臉了”“別給臉不要臉”。不要他給的臉,就等于否定了他的權威。

萬傳家也是高高在上,動不動“給你臉了”
這就是鄉土中國的普遍形態:法治往往缺席(劇中鎮里的警察、法官均“這是在農村”為由采取和稀泥的態度),看著是按情理運行,實際上是靠“話事人”的權威維持慣性。“話事人”不是“法”、也不是“理”的化身,它是農村業已形成的一套穩定秩序的化身,在這個秩序下,大體上可以相安無事。可一旦你不幸成為那個“代價”(以集體利益大于個人利益為由),那么你也只能是被犧牲的份兒。

何幸福請的代理律師關濤(羅晉 飾),“批評”法官

關濤“批評”和稀泥的老公安
何幸福成了一個攪局者。到了萬家莊,她就是要讓萬家莊“說理”,也要讓萬家莊“懂法”。這構成劇集的第一條主線,是法治戰勝人情的一個博弈過程。
呈現女性掙脫枷鎖的艱巨性
何幸福要說法的過程,也是她的成長過程。在這一條線上,《幸福到萬家》面臨不小的爭議。
有聲音認為,何幸福挺“封建”、一點也不“女權”,她為什么要嫁給王慶來那個“窩囊廢”?鬧婚風波后,她為什么不趕緊離婚?丈夫之后的表現一如既往懦弱,何幸福圖他什么?#何幸福快離婚#是一個閱讀量接近3億次的話題,甚至播出平臺的官微也大張旗鼓地宣傳。

#何幸福快離婚#一度熱度很高

播出平臺也這么宣傳,讓人吃驚
坦白講,這樣的輿論聲勢還蠻讓人擔憂的,它是“三觀黨”介入影視創作的又一個縮影。即,我們只能接受一個一出場就特別“女權”的女主角,我們只能接受一出場就完美的、沒有任何瑕疵、充分尊重女性的男主角。如若不是如此,我們就會給他們扣上“封建”的帽子,因為女主角還不離婚而氣得半死。

何幸福的丈夫王慶來(唐曾 飾)很“懦弱”
但換個角度看,劇集不符合“爽劇”邏輯,但它符合現實主義邏輯,符合人物成長邏輯。固然劇集從一開始就賦予何幸福各種各樣的優點,諸如她勤懇、善良、堅韌、勇敢、正義、有基本的是非觀;但編劇沒有“拽著頭發離開地球”,即沒有忽略一個基本的事實:何幸福是一個生活在農村、初中就輟學的女孩,在一開始,她的很多觀念仍然非常“傳統”,面對男權社會對女性的一切要求,她幾乎照單全收。
比如她相親后嫁給王慶來,是基于很務實的考慮:王慶來對她不錯,不煙不賭,萬家莊也是一個富村。她對大學生妹妹的那種自由戀愛,眼神有一閃而過的羨慕,但很快打消,她知道得認命。

何幸福的結婚理由很務實
當妹妹鬧婚被猥褻,婆家人不替她出頭、丈夫的表現很懦弱,她也能理解婆家人的想法,沒想過要離婚。甚至當媒婆以離婚相“威脅”,要求她放棄要說法時,她的回應是“如果王家因為這個不要我這個媳婦,我也認了”。這句話的邏輯是“婆家不要我”,這是一種“懲罰”;“我認了”,我愿意接受“代價”。何幸福潛意識還是認為,嫁人了就是婆家的人了;她也深知在農村離婚是件大事,對女性來說不是“好事”,所以她并不想走到離婚那一步。
重回婆家后,哪怕小姑子不喜歡她,各種挑刺,可當小姑子說自己準備讀書考試時,她說的是“嫂子做家務,嫂子支持你”。她把做家務當做一個兒媳婦的責任,她并不認為“讀書”是一個出嫁的女性的權利。

何幸福不認為自己有讀書的權利
她懷孕之后,婆家人歡天喜地,但動不動就是她肚子里懷的是“老王家的種”。何幸福沒有對這樣的說法表示出任何的不適。

婆婆說了好多遍“王家的種”
大棚種植遭到意外、丈夫下身被踢傷后,公公屢屢對她潑冷水,指責她不該瞎折騰。也沒見何幸福對公公有什么反擊……

何幸福的公公沖著何幸福的屋冷言冷語
這些情節讓一些觀眾看了“來氣”,認為何幸福怎么深受迫害而不自知啊。但這恰恰給觀眾更深、更沉重的警醒:你看,像何幸福這樣一個那么能干、那么明事理、幾乎完美的農村女性,也困在鄉土秩序、父權社會中。這一機制具有可怕的絞殺力量,它已經把無數的曾經有反抗意識的女性規訓了,讓她們成為男權秩序的一部分。
這很鮮明地體現在何幸福的婆婆桂枝(遲蓬 飾)和小姑子秀玉(林思意 飾)身上。
年輕時候的桂枝是另一個何幸福,她剛嫁過來的時候,也鋒芒畢露,但沒少因此吃苦頭,時間久了,她的鋒芒漸漸就磨沒了。她一方面背地里很欣喜媳婦是個硬氣的人,不像王家的男人那樣軟骨頭;可她終究還是勸何幸福妥協。無論是何幸福的妹妹被猥褻,還是自己的兒子下半身被村支書踢傷了,婆婆的邏輯都是,人都是要被欺負的,“不是被這個欺負就是被那個欺負”。她認為女人得忍著,等以后把孩子培養成“大官”,就沒人欺負到頭上來了。

婆婆的棱角已經被磨平了
小姑子秀玉也是父權社會的受害者。比如父親認為她一個女孩子,讀什么書啊,趕緊嫁人;母親也明晃晃地說,秀玉賺的錢就得拿出來給兩個哥哥結婚用……秀玉一度用離家出走表示對此的抗議。可她終究還是沒有勇氣逃脫出這個結構——畢竟她就在萬家集團工作。所以當哥哥被踢傷后,她反而勸何幸福息事寧人。何幸福覺得不可思議,老人家這么想怎么秀玉年紀輕輕也這么想。可秀玉說:“萬家莊就這樣,別人能過,咱有啥不能過的呢?”

何幸福批評小姑子
跟電影相比,《幸福到萬家》有更長的篇幅,它通過豐富的女性群像呈現父權制度是如何馴化、洗腦、壓抑女性的。看似家長里短,實則鮮血淋漓。
當然,劇集的基調還是向上的、積極的,因為它塑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主人公何幸福,她沒有向這套機制妥協。但她一開始的反抗,并不是因為她有什么鮮明的女性意識——她文化水平有限、她根本不懂得那些女性理論,她憑借的是最樸素的善惡、是非意識以及正義感,這是她堅持和勇氣的來源。
直到后來,當何幸福到律所里學習,她才真正有了法律知識與理論知識的武裝。那些懵懂的反抗意識,才成為更鮮明、更有力量、更具指導意義的女性主義理念。

何幸福需要理論知識的武裝
“每逢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你就要記得,這個世界上并不是人人擁有你的優越條件。”如今在社交媒體上擁有話語權的,更多是生活在都市里、受教育水平不低、女性意識覺醒、有一定消費能力的人,我們愈發無法容忍一部影視劇有一個一開始并不完美的女主角。可大家忽略的是,并不是所有女性都擁有你所具備的條件,不是她一離婚了立即就拿到大女主的劇本、從此人生逆襲了。她們生活在嚴苛的枷鎖中,每掙脫一點都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和疼痛;喊大口號太容易了,但讓一個人在一個僵化的環境里做出一點積極的改變,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所以,不要一上來就糾結何幸福會不會離婚、什么時候離婚了,更不要高高在上地催促她趕緊離婚,痛斥她為什么不離婚。相反,我們應該像關濤那樣給她們更多切實有效的幫助與支持。待她們真正獨立與成長后,她們就會為自己的人生做出決斷。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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