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拜塞爾（Shaun Bythell）是蘇格蘭最大二手書店的主人。他的書店2001年開業，位于“書鎮”威格敦（Wigtown），名字再直白不過，就叫“書店”（The Bookshop）。在社交網站上活躍多時后，他終于把一年的冷暖甘苦整理成書，出版了《書商日記》（The Diary of A Bookseller）。喬治·奧威爾根據自己在書店兼職的經歷寫過一篇《書店回憶》（Bookshop Memories），拜塞爾想必心有戚戚，認定每一個有志于書業的楞頭青入行前都該讀一讀。每月日記的開篇，都引用了奧威爾此文的選段。在《書商日記》開始的2014年2月，正文前引了這樣一小段作為暖場：

那么我本人想不想以賣書為業呢？總的來說，不想。雖然老板待我很好，我也確實在書店里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日子。

看來奧威爾對這段一邊當店員一邊寫作《葉蘭在空中飛舞》的時光感覺不甚美妙，在他的經驗里，“真正的讀書人少之又少”，來光顧書店的多數是“不太能被證明的精神病人”（not quite certifiable lunatics）。天真的書癡們難免把舊書店想象成美好的牧歌田園，就算做不到“談笑有鴻儒”，至少可以夜雨孤燈，點一支煙，坐在搖椅上讀一遍《羅馬帝國衰亡史》。拜塞爾卻用整整一本書告訴這幫蠹魚頭：你們太天真了，實際情況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最貼切的評論或許還要數奧威爾那句：上門來的，許多是那種不管跑到哪里都討嫌的人，只不過書店給了他們特別的機會表現。”

所以在沒做好實足準備前，書店嘛還是逛逛就好，至于會不會一不小心成了店主吐槽的對象出現在“臉書”上，自求多福吧。大英博物館斜對面有家Jarndyce書店，店面不大，卻庋藏了不少好書，只是店里陳列極為有限，一般顧客只能在目錄冊上預先選出感興趣的，請店員從書庫中搬出來再行細看。今年春天，趁公務的間歇又去拜訪了一次。店員依舊和和氣氣，邊閑聊邊幫客人找書，見我拿了本標價八英鎊的理查德·艾爾曼初版《葉芝評傳》，笑著指給我看書前的題贈，落款“Dick”，說或許是作者簽名本。其實是不是艾爾曼的簽名本我并不很在乎——此行最大收獲是休·湯姆生（Hugh Thomson）配插圖的《女伶外史》（Peg Woffington）。

《女伶外史》是寫《回廊與壁爐》（The Cloister and the Hearth）出名的查爾斯·里德（Charles Reade）的作品，初版于1853年，湯姆生的插圖本則是1899年問世。小說主人公的原型是活躍于英國喬治王朝時期的愛爾蘭著名女演員瑪格麗特·沃芬頓。湯姆生想必傾心此書多時，才會向George Allen出版社主動請纓配圖。創作期間反復打磨、增加場景，不光成書大獲成功，自己也畫得盡興。我在Jarndyce買到的這本頗不尋常，根據書前說明，是僅印二百冊的“大號手工紙版本”（Large Hand-Made Paper Edition），開本要比普通版大不少。封面和書脊上都有精致的燙金花飾，近一百二十年過去，依然亮麗動人。導讀由多布森（Austin Dobson）撰寫，文筆、見識俱佳。里德的小說我從前總沒耐心讀完，嫌它有點做作，有點冗長，如今捧在手里的是湯姆生的插圖版，竟覺得文字鮮活起來。湯姆生出身茶商家庭，小小年紀就去布廠務工，畫畫全憑靈性，靠自學，始終沒有受過像樣的專門訓練，但只需寥寥數筆便能描摹出各色人等的氣質，妥帖自然，神采飛揚。在給蓋斯凱爾夫人的《克蘭弗德》（Cranford）配完插圖后，湯姆生說這部書“差不多是自己給自己配了插圖”（It almost illustrated itself）。這句話用來形容《女伶外史》的插圖也很恰當。

同多數人一樣，初識湯姆生畫作那委婉蘊藉的線條是通過奧斯丁小說。早期的印本在市場上向來受到追捧，尤其《傲慢與偏見》，品好的一冊“孔雀版”是多少愛書人夢寐以求的佳本。Dover出版社2005年復刻過湯姆生插圖版《傲慢與偏見》，收錄了他為此書繪制的所有插圖，價廉物美，可惜不知是因為原本就只打算制作單本還是市場反響一般，出了一本后沒了下文。湯姆生的插圖本，只要品相、價格合適，幾乎是看到一本買一本，反正不會后悔。除了《女伶外史》，還買過范妮·伯尼的《埃維莉娜》（Evelina），哥德思密的《威克菲爾德牧師傳》（The Vicar of Wakefield），謝里丹的《造謠學校》（The School of Scandal）等。湯姆生筆底流淌出滿滿的古典派溫情，在讀者心里勾起的不是冷冰冰的敬意，而是春光明媚的愉悅。湯姆生太太說，他先生最得其所哉的季節永遠是春天，當獨自或和她兩人在英格蘭鄉間漫步時，他會用幾乎是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輕吟誦起最愛的詩，托馬斯·納什（Thomas Nash）的《春》：

春，甘美之春，一年中快樂的君王，

萬物茂盛生長，少女環舞歡暢，

輕寒卻不刺骨，鳥兒歌聲悠揚，

咕咕，啾啾，噗喂，托威嗒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