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喜愛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馴化之處 | 小王子的 9 封情書

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法]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小王子》
1944年7月31日,44歲的法國飛行員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駕駛著戰斗機沖上云霄。他已經超齡8歲,這是他最后一次被允許執行任務。祖國被納粹占領,他要去為之戰斗。
幾個小時后,他駕駛的飛機從雷達顯示器上消失。那天,他所在中隊的記錄中添了一行字:“圣埃克蘇佩里執行法國南部高空飛行拍攝任務,未歸。”
“他沒有叫喊,他慢慢地倒下,甚至連聲音都沒有”,他筆下的《小王子》的結局成為命運的讖語,他就這樣消失在茫茫蒼穹中。
就在安托萬逝世不久前,他在給妻子康蘇愛蘿的信中寫下了自己的遺憾:“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嗎,康蘇愛蘿?就是沒有把《小王子》獻給你。”而康蘇愛蘿寫給他的信件尚未送達:“如果我在這個星球再也見不到你了,要知道,你在上帝身邊一定能找到我,等著你,無怨無悔!”
妻子康蘇愛蘿就是安托萬生命中那一朵“玫瑰”。2021年,夫妻倆留下的168封情書從他們的遺物中被發現,現實版“小王子與玫瑰”的愛情故事就這樣展現在了我們面前。今年6月,這本書信集被譯介出版,中文版《小王子的情書集》上市。
他們長達14年感情中的一百多封情書,如同《小王子》的番外篇,也是安托萬《小王子》的創作靈感。情書中記錄了“小王子”與“玫瑰”初見的驚喜與忐忑、“小王子”出走后彼此的思念與原諒。在長期的異地戀中,他們無法及時溝通、按捺不住背叛,在這份戀愛中身心俱疲。
然而,無論他們的愛情經歷了多少的風雨,他們寫下的這些信件,卻是愛情發生最真切的見證——
“我要帶您走遍異國他鄉,一起馴服滿天星辰。”
“我用世上的一切方法想念您。”
“我得了懷鄉病,我的故鄉就在你身上。”
下文從《小王子的情書集》中摘選安托萬在不同時期、不同城市寫給康蘇愛蘿的 9 封信,這些信件中的深情與孤獨,呈現出一個更為復雜的“小王子”。

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與妻子康蘇愛蘿
安托萬 致 康蘇愛蘿
@ 布宜諾斯艾利斯
1930年
我喜愛你的不安,喜愛你的怒氣。我喜愛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馴化之處。但愿你知道你到底給了我什么,而我對于那些沒有民族特征的面孔何其厭倦。
我熾熱的朋友。
我熾熱的朋友,我站在您面前,時常像是個野人得到了一位長相過于漂亮的女俘,她說著一門過于優美的語言,以至于這野人由于無法時刻正確領會而張皇失措。
我想讀懂您表情里的每一個微小起伏,讀懂您的思緒在臉上與陰影激蕩出的一切。我想要更好地去愛您。您能教教我嗎?
我想起一個不算太古老的故事,我把它略做改編:
從前有一個男孩,他發現了一件珍寶。但是對孩子來說,這件珍寶實在太過于美麗,以至于他的雙眸不知道如何去欣賞,雙手不知該如何去把握。
于是孩子變得憂郁了。
安托萬
@ 圖盧茲
1931年7月
我的愛,
我來這里已經三天了。機庫、機場、辦公室,一切都很平靜。這是一個平安的夏季,郵航來往順利。巴黎還有它那些正在發生的大事,這里根本無人問津。辦公室的窗戶下面栽種的旱金蓮開花了。看起來就像是一棟退休水手住的房子。
傍晚我回到了城里。梅爾莫茲來了:我們共進晚餐。我們都談到了各自正在康復期的太太。我說:“我的妻子……”他說:“我的妻子……”我們都非常驕傲。夜色降臨,我獨自一人漫步了很遠。于是回家時已經筋疲力盡、清心寡欲了。
這座小城市到底是死是活,人們根本搞不太清楚。有許多不值一提的小激情,但都不會持續多久。在咖啡館露臺上,充斥著一個無欲無求的小圈子,腦子里記住的全是釣魚、打獵或者桌球。還有一些記憶是關于那些不難滿足的愛情,相關畫面正活生生地坐在他們中間:一群少婦,既客氣又乏味。一座永遠不會再創造任何東西的城市,它已經停止填充它的博物館,再也不會添加一幅畫作,它不再豐富自己的生活必需品,不慌不忙地慢慢花光它的法國年金、它的生活歲月和它的心。你了解這些幸福的小城市,在那里似乎所有人都在悄悄地一同老去,沒有任何新意。似乎所有人都邁著小碎步,共同走向衰老。
我還知道別的事情。你還記得吧,在塔格萊街窗外,那座剛剛爆發革命的城市。《批評報》報社的警笛聲,國會的炮聲,還有其他地方的報警聲,有時會制造出一首絕妙的歌曲,給這個巨大的軀體帶來生機。當時我們站在陽臺上說道:城市病了……1月1日那天夜里,我把你叫醒了,因為市民為了營救伊里戈延發出了同樣的聲響,讓我心緒不寧。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對著哪個暴君怒吼,在朝著哪種希望喊叫。我對你說:一次革命!而那時正趕上新年。人們正在歡慶人生中的這場勝利。我當時非常感動,你也一樣。我發誓一輩子都要把你緊緊靠在我心頭,要和你一起邁進許許多多新年……
我想起了那顆兇惡的星星,它在大地的另一端閃爍,長著女巫般的眼睛。你想要再去看它一眼嗎?我不想。它用這種方式釘住我們的心。
我的小婦人,我的伴侶,我的財富,我對您忠心耿耿。我要帶您走遍異國他鄉,一起馴服滿天星辰。以便在炎熱的夜晚,我們能夠在露臺上感到整片天空的恬淡溫柔。
好好照顧自己,給我寫信。
屬于您的
安托萬
@ 撒哈拉
1931年夏
親愛的金羽(愛稱),
這里刮大風了,掀起了沙塵。整片沙漠都在移動,完全不成形。你在離我兩千千米之外的地方安睡著,睡在一座無比平安的城市里,而我呢,我透過茅屋的墻板,聆聽著每一陣沙暴激起的各種抱怨。我們全都精疲力竭,圍攏在桌邊。有些人在讀書,我在給你寫信,但所有人都感覺渾身不自在,連狗也是這樣,摩爾人都躲在帳篷里,我們唉聲嘆氣,口出怨言,我們輾轉反側,久久難眠。金羽,這就是沙暴。它發出的遷移之聲讓我們保持清醒。這種推動著整個世界移動的力量沖擊著我們讀書的小屋。我走到門口,金羽,透過漫天迅疾的黃色煙塵看到了月亮,它是一個標記,金羽,當我們逃跑時,它是一個浮標,一動不動地高懸在這片移動的地面之上。今夜這片大地在移動。金羽,這一切都讓動物和人類感到擔憂。
我也感到擔憂。我把自己全部的寶貝都從身邊移遠了。她在惆悵,她在夢想,她在沐浴,而我卻不在那里迎接她,幫她重返海灘,阻止她在夢境和海水中走得太遠。我離她很遠,身處一片無形之地,今夜這里的每一座沙丘都在崩塌。在這里,大地在月光下開始了它的潮汐,沒有任何其他聲音觸及我們,除了風聲在門外尖嘯,敲打著瓷磚,在沙漠中的某個地方,演奏著一曲悲傷的阿拉伯曲調,就像一首沒完沒了的童年歌謠。
金羽,我在為我們謀生,我在做著夢。我要給你買一輛小汽車,這樣你就可以在堅固的道路上隨處兜風;我不喜歡讓我的愛人到海里去,就像也許你也不喜歡這些沙子,它們會比大雪更穩妥地把篷車覆蓋。我會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給你。我將會非常溫柔、強壯而且專情。尤其是,金羽,我會盡一切力量保持公正,直到永遠。
我聽人說過一些關于寶藏的美妙故事。這些寶藏散落于各地,它們對摩爾人來說是神圣的,是白人碰不得的,因為這個地方禁止白人這么做。它們在月光下長久沉睡,我想象自己某天夜里前去探寶,就像今晚一樣,全身都被裹在沙子里,心中充滿強烈的希望。我不認為人們喜歡寶藏是因為其中的黃金,而是因為寶藏中有從未被碰觸過的童貞。這就是此地的土壤,守護著神秘之物。某些寶藏在黃沙中閃閃發光,為它帶來了更誘人也更苦澀的土壤。如果能夠坐著篷車,在星星的指引下駛向這個沉睡中的源點,那就太美了。我們扒開沙子,發現冰塊、碎石與黃金……
好吧,我還知道另一個寶藏,那就是你。于是我的整個回程之旅都有了意義。你擁有寶藏中所有的這一切,金羽。明天夜里,當你入睡時,我們將成為一個移動中的輜重隊,緊緊抓住無線電,盯住月亮,握住帶照明的指南針,為了重返屬于我的清涼源泉,為了她可以用雙臂溫柔地把我俘獲而掙扎、計算、握緊雙拳。我將在屬于我的家中入睡。我將吃屬于我的米飯并擁吻屬于我的妻子。
我本可以給你寫得更好,但這些沙塵讓我們所有人感到透不過氣,這間房子現在發出的聲響和一條沉沒中的船只一模一樣。狗都躲到了桌子下面,可憐的丈夫們則想到,為了和他們的妻子重逢,必須頂著這股強風逆行而上足足兩千千米,竭盡全力地與它對抗……
金羽,有個人非常愛您,以至于他在頭腦與心靈中尋找可以把什么獻給您。他沒有找到什么了不起的東西,除了他強烈的愛意。

飛行員圣埃克蘇佩里
@ 紐約
1943年冬
我不想沖你發怒。
我不想懷疑你。
我不想相信,你明知道我到底能承受多大的痛苦,卻在行動之前不來和我談談。
我不想在我的傲氣中受苦,我對你的朋友們來說,只是一個用電話打發的先生:“我不回來了”,就這么簡單。找個仆人給他打電話通知一下就行了。我不想要這種丑陋的痛苦。我只接受在我的愛情中受苦。
我只接受為你受苦。受苦于你的擔憂,它阻止你快樂。也許還受苦于不知道怎么足夠恰切地告訴你,你是我的光明,并因此而感到自責。
受苦于沒有把你的胳膊抓得足夠穩,不能帶你出去散步,讓你像未婚妻一樣,走進人生中的美妙事物。
受苦于不夠富有,不能每天晚上給你帶回珠寶。
受苦于想到在我身邊,當我工作、讀書、做夢時,你可能體會不到被我的溫暖保護著,并且感到孤獨。
我甚至不想忍受當下的孤獨,這太痛苦了,但這孤獨僅僅是來自你。
因為我愛你。
安托萬
@紐約
1943年冬
康蘇愛蘿您是我的妻子,我的夏天,我的自由。
康蘇愛蘿您是我的家園。
康蘇愛蘿您必須是純潔的,這樣我才有理由如此珍愛您,如此篤定地拯救您。
康蘇愛蘿我必須為您感到驕傲。您必須讓我為您感到驕傲。
康蘇愛蘿您必須用您的溫情幫助我并挽救我,因為生活出奇地沉重和困難,頭腦與心靈的正直比世間萬物更加昂貴——需要一座花園來治愈頭腦與心靈。您必須是我的花園,康蘇愛蘿。
康蘇愛蘿我的妻子,我永遠不會變,永遠。但是請給我一點點安寧飲用吧。我選定做我妻子的那個人,必須在我過于痛苦時拯救我。
康蘇愛蘿為什么不告訴我您現在在哪兒?我感覺您迷失在大地上,它是那么、那么廣闊,而我是那么、那么惶恐。
康蘇愛蘿我的柔情,康蘇愛蘿我的小姑娘,康蘇愛蘿……
安托萬

康蘇愛蘿
@ 紐約
1943年3月27日
親愛的康蘇愛蘿,
馬力坦可惜了。明天晚飯之后我會帶你去華盛頓。康蘇愛蘿,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
我晚上是在拉扎萊夫那里過的。我悲傷地回來了。世界正在走向錯誤。工作太多了。我將變得不幸,將會受苦,因為不存在可以給予人類的明確真理。而我如此熱愛真理,即便對屬于我自己的真理缺少足夠的把握,我依然會為了真理而受苦。
我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的祖國。我不知道究竟站在哪一邊才能好好為它服務。如果我淹死了,親愛的康蘇愛蘿,在這次跨洋飛行中,我將滿嘴苦澀地淹死。今天我發現吉羅非常愚蠢。康蘇愛蘿,我的寶貝,我的愛人,我完全絕望了。
我對自己沒有任何要求或期望,康蘇愛蘿。親愛的康蘇愛蘿,我對金錢或者類似的東西沒有任何野心或欲望。我只想讓自己有點用處。而現在我很可能死得毫無用處。
您的丈夫
安托萬
@紐約
1943年3月29日或30日
康蘇愛蘿,您看看,我已經四十二歲了。我遭遇過一大堆事故。現在我甚至無法跳傘、我三天兩頭肝臟阻塞、每隔一天都會暈船、由于在危地馬拉骨折的后遺癥,一只耳朵晝夜嗡嗡作響。還有物質方面的巨大問題。花費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對付一項工作,而那些未能免除的焦慮使得成功比搬山還要難。我感覺太累了!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出發了,雖然我有充分的理由留下來,我有十種退伍動機,我已經嚴酷地參與過屬于我的戰爭。我要出發了。也許我是唯一到了我這個年齡還要出發的人。但我要出發了,不是為了去當官,而是為了去做參戰的飛行員。對此我負有必要的義務。我要出發去打仗了。遠離那些正在忍饑挨餓的人,這樣做讓我無法忍受,我只知道一種與我的良心和平共處的方法,那就是盡可能多地受苦,就是去尋找盡可能多的痛苦。痛苦被慷慨地給予了我,像我這樣的人,哪怕背上兩公斤的背包,從床上坐起來或者撿起地上的手帕,都要忍受身體的疼痛。
我做過一個夢。夢里有一個伴侶。她把手放在我肩頭:“您看起來很累,我能做些什么來幫助您嗎?”她在家里等我回來:“您工作順利嗎?您開心嗎?您難過嗎?”她分享著我的擔心、憂慮與希望。
您知道我為什么在這篇序言上掙扎了十五天嗎?您了解其中的哪個段落行不通嗎?為什么行不通?變化之處在哪里?可憐的博凱爾比您更了解情況一千倍……
要是我跟您談論的不是一杯雞尾酒,那就是一場鬧劇!您從不詢問我的擔憂、我的不適、我的努力、我的夢想、我的恐懼。我可以在整晚整晚良心的斗爭中一個人把自己撕成碎片,而您對此卻一無所知。但是,如果某次晚餐中遇到了兩個多嘴多舌的女人,我當時以為她們是男的,那么您能跟我說上三個月。
我夢見過一個始終在場的女人。她能夠在家里等我。一個像夜燈般被人看見的女人,一個給你拖下厚重雨衣的、讓你在旺盛的爐火邊就座的女人,那是她趁你不在家時提前準備好的。“看啊,我就在那里,期盼著您……”一個減輕你許多煩惱的女人。她消除了周圍的噪聲。是一間避難所。
您認為這根本不存在嗎?我認識的每一位女性都具有這種奉獻的需求。她們都具有保持在場的美妙品質。
這是因為愛情嗎?噢,康蘇愛蘿,我開個頭,請您記好。在經歷了那么多恐懼之后。我心想:如果我來開頭,那么第一個場景,第一次夜晚的等待就能把我弄死。這還沒完。那是圣誕之夜和樓梯上整整六小時的深夜嘶吼。我沒法從頭再來。但我多么希望回頭啊。當時,正是那些夜間的失蹤令我無法忍受,因為您曾經利用它們搞出過不少花招。
那么現在,離動身還有五六天(或者四天),從您那里我得到了什么?各種辯護詞,為了向我好好證明錯的人是我,各種謠言,社交界的評論。一間比任何時候更加空曠的屋子……還有對愛情的保證,卻沒有對任何行為做出承諾,比如按時回家,哪怕是那些能夠挽救我、我的事業還有您的實際安全的東西。
我出發不是為了去死。我出發是為了受苦,從而與我的那些同類們交流。我在人生中做過不少好事,我擁有我的小行李箱。在家中我呼吸過于困難,如果被殺死了,我會很高興。我并不渴望自己被殺。但我欣然接受如此長眠。
安托萬

龔蘇蘿與安托萬的雕像
@烏季達
1943年6月15日前后
康蘇愛蘿,我親愛的小寶寶,我的心上人,康蘇愛蘿,我歌唱的噴泉,康蘇愛蘿,我的花園與草地,我悲傷得無以復加。那么多、那么多的愛意流進了我心里。
你看啊,我的地榆花,我和你分開已經漫漫三載了。這就像是一場流亡。我很清楚自己愛著你,這個世界上我愛的只有你。哦,我的小姑娘,我和你是用同樣的面團揉成的,我不知道如何去換一個家。康蘇愛蘿,康蘇愛蘿,我無法想象一間沒有你的房子,一個沒有你的晚年,沒有你的冬夜。康蘇愛蘿,我從我的胸膛、我的心臟、我的骨髓深處感謝你如此用力地抓住我,像一只頑固的小螃蟹一樣緊緊夾住我。噢,康蘇愛蘿,沒有您,我永遠也無法變老。失去您我就會死。康蘇愛蘿,當您拒絕分手時,您便救了我的命。
當然,我的杏子,您對我造成過太多傷害。那么頻繁。那么強烈。不過這一切都已經被忘掉了。我只記得我對您造成的傷害了。屬于您那些眼淚的康蘇愛蘿。屬于您那些孤單夜晚的康蘇愛蘿。屬于您那些期待的康蘇愛蘿。康蘇愛蘿,在這個世界上我愛的只有您,感謝您知道我愛著您。
康蘇愛蘿,我需要您白發蒼蒼時靠在我身邊,好讓我安然死去。我永恒的康蘇愛蘿。上帝賜予我的康蘇愛蘿,因為我們是夫妻。同行康蘇愛蘿。我在睡夢中再也不能沒有康蘇愛蘿。康蘇愛蘿,我是統領你睡眠的上尉。現在我老了,我知道自己經歷過的最美麗的冒險,就是與你一同穿越那些黑夜,跨向白晝之神的禮物。噢,我的小家伙,你屬于我的淚水,屬于我的期待,屬于我們的覺醒,也同樣屬于我緊靠在你身邊的夜晚,就像身處波谷之中,永遠不變,我在那里發現了一個如此深刻的真理,以至于我現在獨自入睡時就會大聲呼救。
我老了,煢煢孑立,沒有親愛的姐妹,沒有孩子,我用世上的一切方法想念您。我為您擔心,我為自己擔心,我擔心星辰的數量,擔心夜晚、海洋、革命、戰爭、遺忘,我寧愿快點死去,也不要找不到您。我太老了,跑不動了,太老了,無法等待夜色降臨了,太老了,無法在您遲到時從我的窗口聽著城市的噪聲了,太老了,不能失去您了,在這個污穢星球上的數百萬居民中,哪怕等上一個小時,我們都何其不幸啊。
我急需一個一切都安全可靠的天堂。它永遠不會發生變化。在那里,您的嗓音的旋律不再改變,也不再有被改變的危險。在那里,您再也不會心不在焉、變幻不定、茫然無措。我金色的收獲,我需要,我非常需要在您身邊得到保護,得到收獲。我的心上人,我已經受夠了外面所有的雨水,所有的人群,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我需要與你合二為一,以此讓我得到休息。
我住在營地的一個木板房里。一個房間要睡三個人。我甚至沒有避居之處,甚至沒有哪怕一小時的庇護所。在炎熱的時段,黃沙龍卷像沉重的塔樓一樣緩慢移動,陽光灼熱,燙傷了我的眼睛。飛行讓我筋疲力盡,它再也不是我這個年齡能做的事了。我行走著,疲憊不堪,拖在一大群逃難者后面,我的那些舊傷比任何時候更加讓我感到難受。地榆花猜得到這一點,除了您,還有誰會稍稍同情我一下呢?噢,我的小姑娘,我想在你身邊度過這一切!你會認出我,并親切地把水罐從你的肩膀上放下,讓我解渴。康蘇愛蘿,我渴望著你。
作為一片綠洲,這里甚至沒有用餐時間。人們拿著飯盒排隊從美式湯鍋前經過。美國廚子把勺子伸進鍋里,給你定額的肉、果醬和蔬菜,所有這些都混在一起,大家盤腿坐下,狼吞虎咽,甚至沒有桌邊的休息、食堂的歌聲,沒有紅酒、面包與咖啡的禮儀。我是白蟻群中的一只白蟻,昆蟲群里的一只昆蟲,我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說。我得了懷鄉病,我的故鄉就在你身上。
三天前我差點自殺。我在飛行中經歷了一件非常罕見的事情,盡管我閱歷豐富,也從來沒有遭遇過。(具體內容我不能告訴你。)當時我看著大地,我以為會在那里給自己挖個洞。我既不感到恐懼,也不感到悲傷。我想到:我將是第一個赴約之人。為了永恒,我會在永恒中乖乖站著等你。
康蘇愛蘿,我不能再懷疑或害怕了。我就像活了十萬歲一樣,我需要安寧。我需要你。我的康蘇愛蘿,你屬于我的鬢鬢白發,歲月之雪把我們包裹在一起,我們的白發也交織在一起。你教過我如何一同入睡,你還記得嗎?也應該教我如何變老。也許這也很棒。
康蘇愛蘿,康蘇愛蘿,我輕柔地呼喚著。我需要得到安慰,得到勸導。需要被手握住,康蘇愛蘿。對你而言,我是一個非常不幸的孩子。
安托萬
@阿爾及爾
1943年11月
啊,康蘇愛蘿,我的愛,我再也吃不消了。把這封信留給你自己吧。不要談及它,除了和魯肖。批評這個國家會讓我惹上一大堆麻煩。噢,康蘇愛蘿,在這個所有人心都破敗不堪的國家,一切都那么悲傷。
每個人都互相憎恨,人們都瘋了。當法蘭西在一旁奄奄一息時,法國人滿腦子只想著彼此仇恨。這真讓人想吐。康蘇愛蘿,我真的再也吃不消了。康蘇愛蘿,康蘇愛蘿,我求您幫幫我吧。
待在這兒心里實在太冷了。詩人小姑娘,我需要您的歌,來自您熊熊烈火的歌。而且,既然我選擇了您,既然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把我和您分開,既然婚姻最為堅不可摧,那么我就需要把自己永遠安頓在我的小船上。噢,康蘇愛蘿,您必須乖巧地、溫柔地劃槳,好把您衰老的丈夫帶向晚年。
你知道,我實在太傻了,以至于連冬衣都沒有準備。我凍得直哆嗦。我實在太傻了,以至于沒有在燈火管制期間看清楚樓梯。我重重摔倒在地,撞在石階上,摔斷了一根脊椎骨。我現在走路的時候,背讓我很難受。當我出門的時候,寒氣讓我很難受。當我想您的時候,心讓我很難受。所有那些我在法國擁有的,那些讓我喜歡的東西,都讓我很難受。
我太冷了,你看,冷到字跡都寫不清晰了。
我像需要夏天一樣需要你。
需要你。
這種從來不愿死去的愛情真的非常神秘。現在我學會了依靠你。我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你。你給我寫信,我讀了又讀。這是我唯一的快樂。唯一的。絕對是在這黑暗時代中唯一的快樂。我愛您,康蘇愛蘿。
我再也沒法做任何有意義的事情了。我四十三歲了。美國人覺得我太老了,不適合飛閃電戰斗機了。我曾經駕駛著高速殲擊機從高空俯瞰法國,現在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心心念念的只有戰爭,但這種無情而愚蠢的年齡法則意味著我現在失業了。在戰場上失業了。我不明所以地浸泡在這個腐化的國家里。我申請去美國執行任務,以便獲得飛行的權利,盡管我已經胡須花白。也許我會得到這個許可吧。也許吧。在這里,人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受到政治的支配。而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反對這種心靈與大腦的惰性。你必須搞清楚,在那邊,那些統治者并不當真是我的朋友。在戰場上我內心平靜,但在這里,在這個阿爾及爾的垃圾桶里,我的內心失衡了,每天都在目睹著驚人的不公,骯臟的報復,目睹著誣告、監禁、誹謗(經歷過這些人生經驗之后,只能進修道院了卻余生了)。所以我不太相信自己奔波一趟就能夠拿到授權。我更多想到的是,有朝一日,有人會指責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而不是他們的方式愛我的祖國,會找到一個漂亮的借口把我關得嚴嚴實實。我身處所有這些仇恨組成的斜坡上。啊!康蘇愛蘿,我想把你抱緊在我胸口。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夏天,我的自由。
照顧好自己,維護好自己,保護好自己,永遠不要晚上出門,永遠不要著涼,永遠不要忘記我,要為我祈禱,我心中悲痛卻不知道如何自我安慰!
您的丈夫
安托萬
本文選自

《小王子的情書集》
作者:[法]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
[法]康蘇愛蘿·德·圣-埃克蘇佩里
出版社:北京日報出版社
出品方:讀客文化
譯者:張博
出版年:2022-6-10
原標題:《我喜愛你身上一切尚未被完全馴化之處 | 小王子的 9 封情書》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