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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伯希和給母親的一封信:我碰到了義和團
北京,1900年6月12日
親愛的媽媽:
我猜郵差已經經過您那里三次了,但都沒有我的消息。我希望我發的電報能讓您放心。我們這里來往天津的鐵路兩周前已經中斷了;兩天前清政府的電報線也被切斷,而俄國人經過張家口的電報線昨天被切斷,由此,我們被完全孤立了,與外界失去了聯系。不過,我們的人身安全還基本沒問題,韃靼城里出奇的安靜。只有在中國我們才能做到當暴亂就在眼前、軍隊被叛亂者所左右時,還能理所應當地保持完全平和的心態。但當下的局勢能給我們什么教訓,又能給未來什么啟示?這些駐華公使們,要么出于小肚雞腸的猜忌,要么不愿表現出聽命于某些列強,于是將自己逼入了沒有出路的絕境。當保定府最早發生問題的時候,公使們視而不見,抑或拒絕接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不愿意增派聯軍到北京,原因是保定府的受害者是受法國庇護的,其他公使覺得不應該被法國公使牽著鼻子走。法國公使在幾乎無人支持的情況下只能放棄調遣聯軍。特別是所謂“友好國家”,實際上是所有國家的敵人,它反對自己的軍隊前來,以便為自己爭取更有利的時機。于是火災此起彼伏,殺戮源源不斷,直至1900年5月28日的事件給了我們沉重的一擊??氯R耀爾將軍和十五名軍官之前剛剛到訪北京,他們期待人們要求他們的水兵(來救援)。法國公使雖然與他們的想法一致,但卻沒有辦法將他們留下,只能一言不發讓他們離開了。他們的離開真是對中國人手下留情??傊@幾位先生星期六晚上離開了北京,星期一早上九點他們又從天津出發了,原因是四個鐘頭之前義和團(歐洲人把這些叛亂者稱為“拳手”,這稱呼并不準確。)切斷了保定府的鐵路線,放火焚燒了車站并包圍了長辛店——那里有二十五個歐洲人,幾乎全是法國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女人和孩子。

午飯后消息傳到了北京。同一天我們得知北京和天津間的鐵路服務中斷,一個車站被燒。一個歐洲人,法國駐華公使的表兄拉弗郎斯先生,剛剛乘坐最近一班郵輪從巴黎抵達中國,就在那個被燒毀的車站和他的兩個同伴走散了,還被人擲了石頭。他奇跡般地逃離了那里,坐著驢車到了北京。義和團還上了馬家堡到北京的電車的車頭,把電車上工作的人也都嚇壞了。
一聽到長辛店車站起火的消息,我就提議去營救被困在那里的我們的同胞。他們獨自在那里應該也能撐得住,但有太多女人和孩子了。我們帶了很好的卡賓槍,所以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危險。一開始公使還是支持我們去的,但受到周圍誠惶誠恐的人們的影響,他又改變了主意。而且他怕擔責任,于是不允許那些直接由他指揮的年輕的翻譯學生和我們一起去。就這樣,5月29日我們六名歐洲人和一名美籍女士出發了。這位女士是北京飯店的老板的太太。未經太多周折,我們當天晚上就把長辛店所有的人都帶回來了。我們離開還不到半個小時,身后就燃起了滾滾濃煙。義和團已經放了火。雖然我們極想讓義和團為他們的破壞行徑付出代價,但是這幫人實在太分散了,我們連一個系紅腰帶的人都沒能抓到。

那時人們都擔心北京發生暴動。北京城還算平靜,但我們并沒有什么防御措施。到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法國公使館沒有一件像科耳特自動手槍、毛瑟槍或勒貝爾步槍這樣的像樣的武器,只有一兩支獵槍、沒有彈藥的俄國伯丹步槍。法國人杜特伊(Dutreuil de Rhins)領導的探險隊,1890年至1895年間對中國新疆、西藏等地進行了探險考察,發現了大量古跡。留下的殘破武器及我們的左輪手槍。而且并不只是我們的裝備不足。反之英國和俄國的裝備比較好。
在這樣的情況下,您大概會以為外交團會一致同意派兵(保護北京),但遠非如此。我們找總理衙門(求助),總理衙門表示事件確實很特別,不過他們什么忙也幫不了。最甚者是俄國,它堅持其支持慈禧太后和清朝現政府的政策,至今拒絕認清事實。畢盛先生竭盡所能終于令他的要求被采納,他們給海軍軍官發了電報。公使們第二天就因為做出了讓步而后悔,險些發出與之前相左的命令。我們必須得到所有人的同意才能行動。

我們這些不知情者近日從哈瓦斯通訊社了解到俄國所采取的政策的內情,而這些情況隨后也得到了證實。實情是俄國公使格爾斯私底下向慈禧太后提議由俄國軍隊來幫助中國政府平息暴亂。不過慈禧太后還是喜歡義和團勝過哥薩克。
并不只是長辛店的人受到暴徒的威脅。在保定府,三十多個在鐵路工作的歐洲人已經被圍攻了相當長的時間。他們擔心鐵路被切斷后事件會惡化,于是決定沿著水路撤退到天津。不幸的是,他們當中也有很多婦女和兒童,而且幾乎沒有武器。在三天的旅途中他們被襲擊了十二次。在遭到第一次襲擊后他們不得不下了船,沿著河走了兩天。當他們到達天津的時候少了九個人。之后找到了三個人,都受了重傷。其他幾人杳無音訊,不過有目擊者證實其中四人已身亡。遇難者中有兩位是我在“大洋洲人號”上的同伴:歐桑先生,鐵路工程師(瑞士人),及他的妹妹阿斯特爾女士。
保定府的鐵路是法國和比利時共同經營的,其他國家的公使可能會無動于衷,但遇難者卻是來自不同的國家。于是(公使們)命令已經登陸的聯軍從天津前來北京,并建議調遣更多軍隊在天津登陸。北京除了(揚言要殺外國人的)大字報,還算平靜,不過我們的活動圈子在縮小。兩個英國傳教士被殺害;來往天津的鐵路終于再次被切斷;其他的車站被燒毀;跑馬場被火燒了,一個保安被扔到火里。教民的村落不時地一個接一個遭到破壞。劊子手有清朝高官輔佐,專門迫害中國教民。樊國梁主教的教區的四分之一現在已經被完全破壞了??雌饋砬逭敵醯漠攧罩本褪且獙⒅袊掏綌乇M殺絕,而且只殺中國教徒以免遭到(外國人)報復。之后由于局勢失控,清政府任憑暴亂越演越烈,才有了將所有在中國的歐洲人趕走的企圖。

我們現在需要搞清楚的是清政府的軍隊是否和叛亂分子目標一致。如果是的話,我們在北京的兩百歐洲人加上前來的五百人無法長期抵抗數量這樣龐大的進攻者。不過應該考慮到歐洲的步槍是令中國人望而卻步、膽戰心驚的。我們在使館區還無需有任何擔心。幾天前我們幾個人又去了長辛店照了些照片,我給您寄上幾張。一路上沒有人騷擾我們。
不過政治局勢卻是越來越緊張。兩天前中國人將我們與天津聯系的最后一條電報線切斷。昨天俄國人在張家口的電報線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我們現在完全被孤立了。我們收到的最后一封公函通知我們聯軍士兵已乘坐兩列火車從天津出發前往北京。在他們前面應該有修復鐵路的隊伍。(天津到北京的)路程是三個小時,他們已經用了兩天:鐵路應該被破壞得很厲害。在這期間,中國人享受著他們剩余的時間。昨天他們還將他們的攻擊升級了,不過沒什么威懾力。這就是最近所發生的事。
中國軍隊里有一支隊伍被稱為“甘軍”或董福祥的軍隊。兩年前歐洲列強已經調遣過聯軍來對付這幫土匪?,F在清政府就將保護我們的任務交給這支軍隊。同時他們將義和團主要首領中的四人任命為總理衙門官員,其中包括端郡王,即皇位預定繼承人的父親。這就是中國如何精心地保護外交團這些先生們的安危。不過這還沒完!有一天他們(指外交團和清朝官員?!g注)會相處得很好而且那幾個清朝大員再也不會把嘲笑我們的話掛在嘴上。于是昨天日本公使館書記官就坐著轎子出去看他們的軍隊到了沒有。到了外城城門(永定門)的時候,董福祥的士兵對他發起了攻擊,剝了他的皮,還開了膛。由于尸體還沒有交還,我們無法知道他們是如何用盡了殘忍的手段,但如果有什么事情能令那些坐視不理的人采取行動,這次(對日本書記官的)殘害實在令人忍無可忍,血債要用血來還。
至于我們,我們幾個人現在的生活很平靜,也沒有什么令人擔心的。日前我們從長辛店將同伴們帶回來,使得語言學校的學生們都聚集在了一起。不然的話他們可能會長時間地分開。我們在一起聊天,也學習,有時打橋牌,晚上打打網球,一切都很好,我們只是擔心你們得不到我們的消息,更糟糕的是,天津和上海的媒體可能會發布一些關于我們的情況的言論令您擔心。
我無時無刻都想著您。聯軍海軍的到來可能使目前事件的第一階段(即在北京的有著良好愿望的人們身處險境)告一段落。剩下的事情可能會進行很長時間,因為這關乎用什么樣的體制來約束中國,以免這只黃龍再不合時宜地亂跳。

再見,我親愛的媽媽,致以我熱烈的親吻。目前對我而言最糟糕的事情是我得不到您的消息。不過我相信過兩天情況就會改變。我親吻所有的人,更想對你們說:不要害怕,當你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切早都已經好起來了。
再一次親吻您
你的伯希和
又及:我忘記寫了,我所在的教區的神父一個半月前對我們說慈禧太后兩周后就會改信基督教??!看來消息是不準確的。

(本文節選自《伯希和北京日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10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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