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勢均力敵的總統(tǒng)選舉、一群憤怒于工作機會被搶奪的工人、視外國人為危險的排外宣傳、收緊的移民政策和強硬的執(zhí)法行動，這描述的不是今天的美國，而是135年前《排華法案》生效前后的美國社會圖景。

2016年，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后，他在競選中對移民和難民的強硬言論是否會轉(zhuǎn)為具體政策，在美國社會引發(fā)焦慮。而近年來越發(fā)高調(diào)的美國極右翼組織活動，更給種族關(guān)系蒙上了暴力的陰影。在“大熔爐”形象面臨危機之時，《排華法案》這項美國歷史上首次禁止一個種族進入美國的立法再度頻頻出現(xiàn)在輿論場中。

華人移民的文件和審問記錄。亞裔美國人媒體中心 圖

“（《排華法案》時期和當前的時刻）100%是互相對應(yīng)的，”美國公共廣播公司（PBS）紀錄片《排華法案》導演、作品曾獲6項艾美獎的里克·伯恩斯（Ric Burns）10月27日在上海紐約大學對澎湃新聞（www.usamodel.cn）表示。拍攝紀錄片的想法始于特朗普上任前，但在他看來，美國當前的社會環(huán)境使人們了解《排華法案》的歷史變得更為緊迫。

對比19世紀末和21世紀初，伯恩斯表示，美國始終存在兩種聲音，一種歡迎多元文化的融合，一種則堅持歐洲北部白人后裔的特權(quán)。“也許我們需要經(jīng)歷極度不適、痛苦的時期，來直面這些問題。但即使沒有特朗普，都會有人豎起（種族間的）高墻，”伯恩斯說，“我們依然在進行斗爭。”

百年前的中國“虎媽”

2011年，耶魯大學法學院教授蔡美兒（Amy Chua）出版《虎媽戰(zhàn)歌》，以不準女兒夜不歸宿、不準有科目低于A等“十不準”的嚴苛育兒方式在美國和中國引發(fā)爭議。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如戰(zhàn)士般的華裔母親形象確實在美國廣為流傳，也是一代代華裔努力實現(xiàn)“美國夢”過程中的共同記憶。

《排華法案》紀錄片則挖出了100多年前另一名“虎媽”的故事。1884年，出生在上海周邊的瑪麗·泰普（Mary Tape）給小女兒麥米·泰普扎起頭發(fā)、穿上連衣裙，帶她去舊金山公立的斯普林菲爾德谷小學入學。她清楚美國當時正在實行排華政策，但她認為，自己兒時就移民美國，誠實工作納稅，女兒也在這里出生，他們和隔壁的白人家庭并無區(qū)別。

泰普一家，右一為瑪麗·泰普，中間為麥米·泰普。 紐約歷史協(xié)會 圖

但學校卻以麥米是華裔為由拒絕她入學。當年，泰普一家將小學校長和舊金山校董會告上法庭。盡管泰普一家打贏了官司，但舊金山校董會想了新辦法，促使加州建立專門招收華裔及蒙古裔學生的公立學校，實行種族隔離，繼續(xù)拒絕麥米進入斯普林菲爾德谷小學。

“親愛的先生們，請告訴我！生而為華人是一件可恥的事嗎？”瑪麗·泰普在報紙上發(fā)表公開信，言辭激烈地質(zhì)問校董會，“……我會讓世界看到，在一個充滿偏見的種族所治理的社會里，還有什么正義！”

盡管堅持挑戰(zhàn)歧視政策，但1885年，專收華裔學生的公立“中華小學”在舊金山唐人街開學時，瑪麗帶著麥米和她的哥哥弗蘭克最早出現(xiàn)在學校。在政策的擠壓和旁人的歧視下，瑪麗依然把教育視為得到公平對待的希望。

瑪麗·泰普只是受《排華法案》影響的無數(shù)華人華僑之一。1882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亞瑟簽署《排華法案》，包括禁止華人勞工移民美國、剝奪華人移民美國公民權(quán)等一系列限制性措施，成為第一項禁止一個種族進入美國的立法。

法律的默許使排華輿論塵囂直上，也引發(fā)了觸目驚心的暴力事件。1885年，懷俄明州石泉城發(fā)生白人與華人礦工沖突，導致28名華人礦工被殺、15人受傷、78戶住宅被焚燒。1887年，34名華人礦工在俄勒岡州斯內(nèi)克河邊被白人幫派殺害、尸體被拋入河中，兇手則無人受到懲罰。

盡管《排華法案》最終在1943年被廢除，但其影響遺留到了上世紀60年代。2012年，美國眾議院全票表決通過，正式以立法形式就《排華法案》道歉。

許多華裔高材生不知排華歷史

華工在19世紀淘金熱、鐵路建設(shè)中的作用塑造了現(xiàn)代的美國，而《排華法案》曾深深影響了幾代華裔美國人的生活，但這段歷史在美國卻仍然鮮為人知。紀錄片導演伯恩斯表示，在美國確實有不少關(guān)于《排華法案》的研究，但感興趣的學生需要去找特定的教授和書籍才能了解，因為它并不屬于學校的必修課。

他的搭檔、導演虞麗幸（Li-Shin Yu）則說，他們曾組織一群來自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威廉姆斯學院等頂尖大學的美籍華裔學生觀看《排華法案》紀錄片。看到一半時，他們不得不暫停電影，驚愕地感嘆，他們得到了美國最好的教育，可竟對自己祖輩的遭遇一無所知。

擔任歷史顧問的紐約州立大學珀切斯分校歷史系教授于仁秋也表示，在紐約歷史學會公映時，一名接受過常春藤名校教育、擔任學會董事會成員的知名律師在了解了《排華法案》后極度不安，為自己不知道美國歷史上如此重要的事件而感到羞愧。因此，每次于仁秋受邀向美國高中教師講課，他總會將《排華法案》的歷史作為重要材料。

耐人尋味的是，特朗普如今的強硬政策在華裔群體中贏得了不少支持。據(jù)《南華早報》今年5月報道，“北美特朗普助選團”（Chinese Americans for Trump）自稱在全美有7000名成員，其中多為40歲以上支持特朗普移民及難民政策的華裔移民。一名支持特朗普針對中東國家“旅行禁令”的華裔移民表示，理解美國是個移民國家，但“這不意味著我們要鼓勵非法移民入境。”

但斯坦福大學歷史系教授、第四代移民張少書（Gordon Chang）則看到了旅行禁令和《排華法案》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特朗普針對特定群體的旅行禁令只是在利用人們的情緒，不夠理性。

張少書的祖父就是《排華法案》的受害者，最后一次進入美國是在1882年，此后無法再回中國探親，因為他沒有移民證件，一旦離開美國就無法再次入境。

伯恩斯表示，每個移民群體中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并不是所有華裔都會對《排華法案》的故事產(chǎn)生共鳴。在他認識的美籍華裔中，就有人把拉美移民視為威脅，認為是時候?qū)髞淼囊泼耜P(guān)上大門了。

于仁秋則觀察稱，一些人對特朗普的支持并不是基于事實，他們選擇性地學習美國歷史，忽略那些不符合他們立場的內(nèi)容，而不是全面地了解美國。因此，他們更需要好好坐下來，好好學習一下《排華法案》的歷史，他們可能會受到觸動，但也有可能不會改變。

美國社會始終存在兩種聲音

“（19世紀和現(xiàn)在的）排外言論是一樣的，而且都默許了可怕的暴力行為。”紀錄片導演虞麗幸沉重地說，“有人說，話語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但話語其實也會帶來巨大的影響……如果我們不了解歷史，就很難做出正確的決定。”

美國南方貧困法律中心數(shù)據(jù)顯示，美國國內(nèi)仇恨組織的數(shù)量近年來不斷回升，從2014年的784個增加至2016年的917個。該中心主任海蒂·貝里希（Heidi Beirich）10月接受采訪稱，預(yù)計今年的組織數(shù)量將繼續(xù)上升。

美國福克斯新聞臺今年8月報道，猶太人組織宣稱，2017年第一季度美國的反猶事件上升了86%。而拉丁裔、亞裔、穆斯林群體的組織也報告稱，過去一年半中針對他們的仇恨犯罪大幅上升。

8月，數(shù)百名抗議者喊著“血與土”、“他們不會取代我們”等排外口號，高舉火炬涌入美國國父杰弗遜創(chuàng)立的弗吉尼亞大學。次日夏洛茨維爾市的白人至上主義集會引發(fā)騷亂，造成3人死亡、30人受傷。美國極右翼組織的活動越發(fā)高調(diào)地出現(xiàn)在校園、街頭和媒體上。

“至今，美國文化中的白人假設(shè)都是相當可怕的。”伯恩斯說，他就認識這樣的中上階層白人家庭，當他們聽到別人說美國的種族劃分已發(fā)生了劇烈變化時，會輕蔑地拒絕接受這一事實。這種情緒不只存在于藍領(lǐng)工人中，并且具有政治影響力。

伯恩斯觀察稱，在當前美國輿論場的分裂中，持有不同立場的人接觸的事實都是截然不同的，不再有媒體能得到普遍認同，人們的觀點越發(fā)極端化，可能甚至超過了19世紀。

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12月調(diào)查數(shù)據(jù)顯示，不同政黨的受訪者對歧視現(xiàn)象的體會完全不同，民主黨人比共和黨人更易看到美國社會中對穆斯林、拉美裔、猶太裔的歧視，而共和黨人則更容易看到白人遭到的歧視。

于仁秋則更為樂觀，他表示，19世紀美國的政治、社會氛圍縱容了種族歧視的暴力行為，而20世紀60年代后，民權(quán)運動促使學校和課本發(fā)生了改變。如今，美國已存在一系列機制來制約種族歧視行為，人們意見也更加多元。當然，人們依然需要銘記歷史，用歷史的眼光批判性地討論這些往事。

而對于中國國內(nèi)的讀者，于仁秋表示，《排華法案》的歷史展現(xiàn)出，美國是一個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實驗”。正像費正清等美國的中國史學家呼吁從中國人的角度研究中國歷史一樣，希望中國人也能從美國人的角度學習美國歷史，關(guān)注美國人內(nèi)部的爭辯，而不是將美國史僅僅視為中國外交史的一個注腳，這樣將有助于兩國間更好地進行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