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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文學地理縮小為擇居環境,魯迅的門牌號藏著多少故事?
魯
迅
門牌號
作家和城市的關系一直是個意蘊深厚的話題,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和彼得堡的關系、巴爾扎克和雨果及巴黎的關系、喬伊斯和都柏林的關系等等。魯迅先生的一生輾轉遷移,在多個地方求學、工作和生活,比如紹興新臺門,北京紹興會館、八道灣11號、磚塔胡同61號、西三條胡同21號,廣州白云樓,上海景云里23號、拉摩斯公寓、大陸新村9號……不同的地方在魯迅生命中留下了不同的印記,他所居住的地點也因此具有某種特殊的精神文化價值。
近期學者薛林榮推出的《魯迅的門牌號》是其“微觀魯迅”系列的第四部,也是收官之作。以“門牌號”為脈絡,薛林榮不僅用筆下的文字復現魯迅的日常生活,交代了兩者的密切聯系,而且注重考據,見微知著,將地域和寫作深入鏈接,展現他對魯迅文學表達的理解。


門牌里的人生煙火
文 / 趙瑩
魯迅一生游歷多地,從紹興東昌坊新臺門降生,至少年時期輾轉南京、日本求學,再到青年時奔赴浙江、北京、廣州等地謀生,最后晚年寓居上海,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刻。可以說,魯迅的人生,始終與城市緊密相連,既夾雜著魯迅的心路歷程,也涵蓋了城市的人情況味,構成了魯迅生命中豐富的精神坐標。對于作家薛林榮而言,魯迅不單是一位文學大家,更表征著一種文化屬性,他的日常飲食、花草種養、作品封面乃至居住門牌,都是對他文學生活的微觀寫照。為此,他追隨魯迅的腳步,多次踏足其故居、博物館、紀念館等地,以門牌號為線索,另辟蹊徑,從特殊視角闡釋住所與創作的關系,回望了魯迅堅韌而又燦爛的文學生涯。

▲ 2019年上海虹口區推出的“魯迅小道”地圖
顯然,薛林榮對魯迅的研究是別具一格的。在新著《魯迅的門牌號》中,作家以時間為軸,細心梳理魯迅涉足的地理印記,展現一代大師的生活史、創作史和心靈史。在魯迅心中,紹興是他的出生地,更是他此后的精神家園。由于兒時歷經家族巨變,飽嘗人情冷暖與世俗冷眼,魯迅選擇離鄉出走,擺脫當下困境。所以在這樣的現實境遇下,魯迅筆下的故鄉是孤寂、荒涼的,暗含傳統文人的失鄉之苦。同故鄉疏離后,魯迅逐漸淡忘曾經的傷痛,而用閑散溫暖的文字構筑起精神的原鄉。他將童年時期的百草園、三味書屋等地搬入散文,與幼時的記憶相互交織,勾勒出一代人的生活圖景。還有北京八道灣、廈大生物樓、廣州北新書屋、上海大陸新村等不同的地方,都見證過魯迅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如家人齊聚、兄弟失和、工作紛爭、愛子出生、疾病纏身、油盡燈枯等。薛林榮將這些瑣碎記憶收集歸攏,集腋成裘,并與其跌宕的心理空間交相呼應,串聯成一部鮮活有趣的“魯迅別傳”。

▲ 電視劇《覺醒年代》中的魯迅形象
以“門牌號”為脈絡,薛林榮不僅用筆下的文字復現魯迅的日常生活,交代了兩者的密切聯系,而且注重考據,見微知著,將地域和寫作深入鏈接,展現他對魯迅文學表達的理解。為此,薛林榮通讀魯迅的各類作品,如日記、書信、小說等,并結合他人的文字資料,力圖剖解魯迅思想和情懷構成。比如暫住磚塔胡同時,魯迅正處于艱難困苦的人生光景,對遷居的苦難日子深有感觸。也在此時期,他真正與北京底層市民有了接觸,價值觀也隨之改變。于是,他寫下小說《幸福的家庭》《祝福》等,用反諷的筆法展露舊社會的黑暗現實,也宣泄著內心的惶惑和苦悶。再如西安之行對魯迅的創作影響頗深,他將見聞與思索寫入《說胡須》《看鏡有感》等雜文與書信中,并從長安昭陵帶箭的駿馬上看到漢唐雄風的歷史遺存,認為必須“放開度量,大膽地,無畏地,將新文化盡量地吸收”,足見場所與寫作思維的互證關系。

▲ 1932年11月27日,魯迅在北京師范大學演講
薛林榮寫魯迅,素愛擷取史料中關于魯迅的生活概況,以平視的姿態觀察他的人生閱歷,娓娓道出魯迅豐沛多樣的各類雜事,諸如師友會面、借款購房、旅途游記等,精準再現了他在婚姻、情感乃至交友方面的趣聞逸事,令人看到“作家”身份之外的魯迅。就像魯迅在創作之余,也擁有不為人知的嗜好。他喜歡飼養壁虎,卻討厭貓狗等常規寵物,甚至把它們寫進文章中,一吐心中不快。他還愛收藏畫冊,短短三四年間,就先后收藏《龔半千畫冊》等近百冊畫冊,數量之多,范圍之廣,令人驚嘆。在家人心中,魯迅的性子是剛強而又柔情的。他孝順年邁的母親,關照家中的兄弟,對愛人、孩子多為照顧;在鄰居眼中,魯迅幽默大方,與鄰里關系融洽。在磚瓦胡同里,他有時會送給俞氏三姐妹積木,還給她們買糖果、點心吃。就連幫工們之間吵架,以致魯迅整夜失眠,他都未去喝止他們。因此,《魯迅的門牌號》將魯迅的文學成就與私人生活融為一體,呈現出有人情、有溫度、有思想的人物畫像。
書中還包含了作家間的相識與會面、相知與背離、交往與合作的故事,書寫了文人們的隱秘往事,從文學事件中映照一代名家的精神足跡,洞見整個時代文壇的風云變幻,我想,正是由于《魯迅的門牌號》兼具趣味與嚴謹的特點,讀者可從中捕捉若干個生命的截面,真正走向魯迅真實多元的精神高地。

《魯迅的門牌號》
薛林榮 /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5月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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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樓26號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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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7年3月29日,魯迅搬出中山大學的標志性建筑大鐘樓,搬進了珠江東堤上的白云樓。
欲訪白云樓,先尋白云路。
“白云”是廣州市的文化符號,無論白云路、白云樓,還是白云機場,都與廣州東北部的南粵名山白云山有關。秦末高士鄭安期隱居白云山采藥濟世,晉人葛洪在此煉丹,唐宋以后,杜審言、韓愈、蘇軾等文人登山吟詩,寓情于物,豐富了嶺南文化。明清羊城八景中,“白云晚望”居其一。羊城新八景中,“白云松濤”居其一。白云樓所在的白云路建于1912年,當時路北段東川橋一帶稱川龍口,是源于白云山的水道,故名。這條路一直是建國前廣州最寬的馬路,且首次試驗性建成中間有綠化帶的復式馬路,有“模范馬路”之稱。

▲ 廣州魯迅紀念館
現在,當年試驗性的復式馬路早已成為天下馬路的基本樣式,白云路上也是綠意森森,一棵棵遒勁的榕樹立在路邊,盤曲扭結的枝干透著南方式的倔強。道路的盡頭,一幢土黃色的舊式洋樓在周圍的環境中顯得極其醒目,并且氣度不凡,這就是白云樓。
白云樓建于1924年,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二層樓房(目前的三樓是后來加蓋的),圓形立柱有羅馬建筑韻味,門窗裝飾富巴洛克風格,透露出富麗堂皇的感覺。據說此樓西南和北面墻壁上原懸掛木刻“白云樓”橫匾,后改為水泥,今已不存,只看到西段第一道門上方浮雕有“郵局”二字。原來新中國成立后,白云樓曾為郵電部門職工宿舍。外墻上釘著一白一黑兩塊石碑,其中顯示白云樓魯迅故居早在1985年就成為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
當年,魯迅租賃了白云樓西段第一道門二樓的北室,計有1廳3房,與許壽裳、許廣平合居。
白云樓底層是郵局,二樓中間是樓梯,一梯兩戶,分為北室和南室。北室“一廳三房一廚房一廁所”,共五六間房。南室共十間房,包括一個八角亭。歷來將南室定為魯迅故居,事實上不然。1963年當廣州魯迅紀念館館長張競先生詢問許廣平魯迅故居位置時,她當場手繪了白云樓故居的方位圖,確認了北室才是魯迅故居。

▲ 魯迅在廣州活動足跡
許廣平在《我所敬的許壽裳先生》中說:“租了廣九車站的白云樓,除了廚房、女工住房、飯廳兼會客廳之外,我們每人有一間房子,但魯迅先生首先挑選那個比較大而風涼朝南的給許先生住,寧可自己整天在朝西的窗下書寫。”魯迅的《朝花夕拾·后記》文末所署是:“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寫完于廣州東堤寓樓之西窗下。”
魯迅給許壽裳讓出來的是北室最大的一間,許壽裳在《亡友魯迅印象記》中說:“后來搬出學校,租了白云樓的一組,我和魯迅、景宋三人合居。地甚清靜,遠望青山,前臨小港,方以為課余可以有讀書的環境了。”
據何春才回憶,“白云樓是一所很大的洋房,魯迅先生只賃了其中二樓的一幢有一廳二房一廚房一廁所的房子。他的書房、寢室兼會客廳的房子是入門的第一間,面積相當寬闊,當中的一邊,安置著一張板床,對面是一個放滿了書的架子,西窗下有一張書桌,此外還有幾張藤椅。他的書桌上經常放著一盆青蔥可愛的水橫枝”。
何春才此文編入《魯迅生平史料匯編》時,有一條注,說“一廳二房”應為“一廳三房”,這也是北室的結構。
何春才回憶:
我常去見他的時候,正是南方特有的悶熱的時候。他喜歡在深夜趁著風涼寫作,甚至有時寫到天亮,白天是起得很遲的,會客的時間大半在下午。這時強烈的陽光從西窗射入,我往往走得滿頭大汗到了他那里去時,他總是很關懷地說:“把大衣脫下來吧。”我便把中山裝解下,穿著沒有袖的薄背心,起初很不自然,以后也就習慣了。他也很怕熱,經常穿著半袖的底衣,有時將席鋪在飯廳的花磚上困覺,這多半當他身體有些不舒服的時候。

▲ 1927年8月19日,魯迅拍攝于廣州
何春才還說,魯迅自奉薄而待人厚。比方他抽的香煙是彩鳳牌之類的次等貨,而給朋友或學生抽的卻往往是美麗牌之類較好的香煙。另外,平時吃的菜蔬很隨便,款待熟人時,肴饌則頗豐厚。
白云樓“地甚清靜,遠望青山,前臨小港”,非常適合寫作,看得出,魯迅對此處環境是很滿意的。
即便如此清幽,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魯迅在《而已集·小雜感》中這樣描寫白云樓周圍的環境:“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在清幽又吵鬧的白云樓上,魯迅開始著手整理《小約翰》譯稿。
魯迅在《小約翰》引言中談到了與齊宗頤(齊壽山)翻譯《小約翰》的過程,最初是在北京中央公園一間紅墻的小屋里譯成草稿,然后魯迅把草稿帶到廈門大學,又帶到中山大學,“想在那里抽空整理,然而又沒有工夫;而且也就住不下去了,那里又來了‘學者’。結果是帶著逃進自己的寓所——剛剛租定不到一月的,很闊,然而很熱的房子——白云樓”。
2
魯迅回歸創作,是他在廣州做出的抉擇。從骨子里說,魯迅更擅長自由創作。
魯迅此前一直生活在要學術還是要創作的糾結中。早在廈大時期,他就在思考:“兼作兩樣的,倘不認真,使兩面都油滑淺薄,倘都認真,則一時使熱血沸騰,一時使心平氣和,精神便不勝困憊,結果也還是兩面不討好……或者還不如做些有益的文章,至于研究,則于余暇時做,不過倘使應酬一多,可又不行了。”1927年7月16日在廣州知用中學演講時,他又重提此話題:“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靜的,而創作須情感,至少總得發點熱,于是忽冷忽熱,弄得頭昏,——這也是職業和嗜好不能合一的苦處。苦倒也罷了,結果還是什么都弄不好。那證據,是試翻世界文學史,那里面的人,幾乎沒有兼作教授的。”

▲ 魯迅與廣州木刻青年,李樺 作
1927年7月17日,魯迅致信章廷謙,告知其通信地址將發生變化:
這里的“北新書屋”我擬于八月中關門,因為鐘敬文(鼻之傀儡)要來和我合辦,我則關門了,不合辦。此后來信,如八月十日前發,可寄“廣九車站旁,白云樓二十六號二樓,許寓收轉”,以后寄喬峰收轉。
廣州期間,由于事務繁雜,魯迅幾乎停止了他的小說創作,完成于廣州的《眉間尺》其實早在廈門時期就構思和準備好了。魯迅在廣州時期的絕大部分作品屬于機動靈活的雜文,其中不乏對困頓、挫敗的書寫。魯迅把在廣州所寫的一批雜文輯為《而已集》,可以看作他對自己在廣州的小結:“這半年我又看見了許多血和許多淚,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淚揩了,血消了;屠伯們逍遙復逍遙,用鋼刀的,用軟刀的;然而我只有‘雜感’而已。連‘雜感’也被‘放進了應該去的地方’時,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他曾經批評廣東文藝氛圍淡薄,可讀之書甚少,于是他接過孫伏園租過的芳草街44號創辦了北新書屋,而且累計自掏腰包60元付房租。該書屋于3月25日開業,在魯迅離開前的8月15日停業,不但沒有賺到錢,魯迅還倒貼上了80元左右。但該書屋對當時廣州的文藝青年而言,是一個不可替代的好去處。“青年們像蜜蜂飛進花叢一般,盡情地采擷著珍貴的養分……魯迅為了讓生活在沉悶中的青年呼吸到一點新鮮空氣,絲毫不計較自己付出的代價。”(李江《魯迅與中山大學》)
在廣州,魯迅見證了革命策源地到反革命策源地的轉換,被淋漓鮮血嚇得失語,他也受了“紅中夾白”的廣州“革命”的欺騙,感受到政治背后的骯臟。他不得不為和許廣平的生活尋找更合適的安置空間。此時,國際化大都市上海可以為魯迅的安全提供更好的屏障。上海有租界,并且由于國共的對抗、國際勢力的介入,在混亂之中魯迅反倒相對安全。據曹聚仁分析,魯迅在上海“那十年間,有驚無險,太嚴重的迫害,并不曾有過”。魯迅完全可以靠稿費和版稅體面生存,并且給許廣平一個名分。
1927年9月3日,即將離開廣州的魯迅致信李小峰,談及他對廣州生活的小結:“訪問的,研究的,談文學的,偵探思想的,要作序,題簽的,請演說的,鬧得不亦樂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說,因為它有指定的時候,不聽拖延……事前事后,我常常對熟人嘆息說,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來做洋八股了。”
這已經預示著魯迅不得不逃離廣州。
四年多后的1932年4月24日夜,編完《三閑集》的魯迅,在該書的序言里回首往事,更加坦率地說到了離開廣州的根本原因:“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都載在《而已集》里。”
魯迅是這樣評介廣州的:“那時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游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我那時覺得似乎其實未曾游行,所以也沒有特別的罵詈之辭,要專一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
他還說:“廣東還有點蠻氣,較好。”

在廣州短短的8個多月時間內,魯迅整理了膾炙人口的《野草》《朝花夕拾》《唐宋傳奇集》和《小約翰》等著譯,寫下《而已集》《三閑集》中的不少名篇,世界觀、人生觀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1927年9月27日,焦慮的中年人魯迅攜他的愛人許廣平登上“山東號”輪船,離開廣州去上海。
一代文豪與廣州的緣分終結了。這不是單純的個人選擇,而是時代風云和個人命運淘洗的必然結果。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歷史資料

原標題:《若將文學地理縮小為擇居環境,魯迅的門牌號藏著多少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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