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老先生|法醫(yī)吳梅筠:倔強的奠基石
【編者按】
“老先生”是澎湃人物開設的新專欄。我們將拜訪活躍在科學與人文領域的老先生們,為一代知識分子的學識、風骨與家國情懷留下歷史的存照。
開篇的主角是91歲的吳梅筠先生,她與丈夫吳家馼是新中國法醫(yī)學的奠基人。伉儷二人踏入法醫(yī)一門七十余年,“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在時代浮沉中傳遞科學的火種。

進入人生第91個年頭,吳梅筠的步伐遲緩了很多。出門常是保姆用輪椅推著,可在室內(nèi)走動,她堅持不要人攙扶。背弓著,小步小步地,走得緩慢而穩(wěn)健。像是一生的路途,都融在這腳步的節(jié)奏里。
家不過七十來平米。臥室的柜子里塞滿大大小小的相冊。上世紀80年代末的她,一襲白衣奔波在美國的大街,笑得意氣風發(fā)。合照總是引起追憶:胡炳蔚、祝家鎮(zhèn)、張其英……70年前的老伙計們四散天涯,播種撒花,并立于新中國法醫(yī)學的開山宗譜之上。
如今在世者廖寥。常相伴的唯有年老智力下降的丈夫吳家馼,孩子似的,常在深夜里突然躁動不安,高聲喚她:“梅筠!梅筠!”直到她起身去握他的手,絮絮叨叨念些從前的事。平緩的語調(diào)從門縫中溢出,悄然彌散在逼仄卻空曠的客廳。
客廳墻上,一幅油畫靜默懸掛:依稀十幾年前,她和丈夫并肩而坐,帶著微微的笑意;身后影影綽綽的一棟,正是華西醫(yī)科大學(現(xiàn)四川大學華西醫(yī)學中心)法醫(yī)樓。
學生們稱之為夫妻倆的“豐碑”。
“我是做老師的,我有老師樣子”
周末的“豐碑”下,吳梅筠抬起手指戳戳大門,仰頭抱怨:“這個門現(xiàn)在要刷卡了,我都沒卡,進不去噻。”
“我們才刷卡,您刷臉!”梁偉波笑嘻嘻應著。他現(xiàn)任四川大學華西基礎醫(yī)學與法醫(yī)學院副院長,自留校就和吳梅筠共用一個辦公室。她在里間,他在外間,以“給老太太看門兒的”自居。“老太太”是學生們對吳梅筠的愛稱,丈夫吳家馼是“老頭兒”。

敢在老太太面前嬉皮笑臉,梁偉波說這是“隔代親”。導師張林,他有點怕。張林則怕老太太——他1979年入學,六年后跟她讀了碩士。
老太太那時候還不太老。腰挺得板正,穿大衣系絲巾,舉止大方,談吐文雅。帶著張林去外文書店,服務員緊張地從大門一路尾隨,總疑心她是日本或東南亞的來訪外賓。張林參加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科學基金答辯時,天熱,穿涼鞋,被老太太一通念叨:襯衣要配皮鞋,西裝要打領帶,這也是對別人的尊重和禮貌。
“體面”是她維持一輩子的風度。如今滿頭銀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黑色發(fā)箍別在腦后。在學生賈東濤記憶里,第一節(jié)課上她就開門見山:我是做老師的,我有老師樣子。于是站著講完整堂課,一黑板工工整整的板書。那是1997年,她71歲。
學生也要求有學生樣。男生不許穿短褲、拖鞋進教室。新生見面會上,有人習慣性往桌上一趴,她當場點名:那位同學你是不是很累,請你坐端正。有人睡過頭,拿著饅頭跑來法醫(yī)樓,她就讓他們吃完再進來。語氣倒不嚴厲,一貫的平和。
于她,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1946年,她從浙江省黃巖縣中學考取國立上海醫(yī)學院,住在重慶南路的表姐家,每天早上搭公交車后還要走一段。起晚了就在路邊買個糯米團,楓林路上便留下她身著旗袍啃著早飯一路小跑的身影。
彼時的外科教授是沈克非,原國民政府中央衛(wèi)生署副署長。大查房時他常隨機抽患者,負責的學生要將病歷全背出來。有一次查到吳梅筠,她準備得不好,老先生委婉諷刺一句,嚇得她手抖腳抖,臉紅得話也說不利索。
“不可怕,但很嚴格。”她說。
半個世紀后,師風一脈相承。盡管從不發(fā)火,但所有學生都怵她。她不懂什么叫“通融”,考試從來無價可講。實驗室在5樓,她常從6樓辦公室下來轉轉,有時候幾個學生稍閑一點,正聊天呢,一聽到她的腳步聲,全部馬上開始做實驗,沒做的也趕緊拿個燒杯倒蒸餾水。
做她的研究生痛苦,論文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紅色批注,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反反復復改七八遍是常事。那時候還沒電腦,都是手寫。博士生實驗做出成果,她親手再做一遍復核,容不得半點疏忽。
留校當老師也不好過:要講給學生的,先講給她聽。 現(xiàn)任法醫(yī)物證學教研室主任的李英碧,最初備課時在老太太那兒“過審”。上午講一遍,不行;下午又來一遍,還不行;總共講三遍,從早上八點折騰到晚上七點,才算過關。
他不敢不講。自己做法醫(yī)學第一屆本科生時,大家基礎都差,老太太也會花很多時間,仔仔細細解釋許多遍。不僅如此,國際上相關領域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以后可能有什么新技術,都講得清清楚楚。
“所謂怕不是真的怕,就是敬畏。”現(xiàn)任法醫(yī)學院院長侯一平說。不少學生畢業(yè)多年,仍謹記她和丈夫的唯一贈言:“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

她有她的理由:法醫(yī)學都是扯皮的事,案子涉及甲方乙方,誰對結果不滿意就要來找說法。各方面的誘惑也多,務必嚴謹細致,才不會出紕漏。提起自己手底下簽過字的鑒定書,老太太伸出食指在空中一擺:“一個字我都不會改。”
要帶好隊伍,她得把這硬氣勁兒傳下去。
嚴歸嚴,她關心學生也是出名的。91級本科生辛軍平記得,有一年迎新晚會結束后,師兄安排他送兩位吳老師回家。老太太突然問:“你是甘肅來的嗎?”他說是。又問:“媽媽給你做的鞋嗎?”——她注意到他的布鞋。辛軍平點頭。
吳梅筠扭過頭對吳家馼說:“這個孩子就是楊書記說的,解剖學得特別好的從甘肅農(nóng)村來的那個娃娃。”辛軍平心里一震,沒想到平日里忙忙碌碌的她會花時間了解低年級本科生。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生活清貧,學生逢年過節(jié)都來她家“改善伙食”。她得忙活兩天,第一天買菜,第二天燒,拿手菜是咖喱雞,還有家鄉(xiāng)口味的海鮮。膽大的學生點評,這個味道怎么樣,下次再放點什么東西。飯后還有水果,她專挑貴的買,“讓他們吃好高高興興回去”。
“很像母子關系。”學生廖林川說。他畢業(yè)后留校,工作、生活中遇到什么問題,都會找老太太討論,老太太出國開會還買毛絨玩具送給他兒子。關門弟子黃代新在武漢,每次回成都,都要上老太太家坐坐。遠在美國的孫光云每年春節(jié)給她打電話,能聊上兩個多小時。
丈夫生病后,她就像大家庭里坐鎮(zhèn)的老祖宗,不再做什么具體的事,只欣慰地看著孩子們長大成材各奔前程,滿世界地跑。但只要她在,家就還在。

除了“孩子”,“孫子”她也管。梁偉波讀書時家境平平,每次幫她跑腿,她都給兩三百塊錢資助。有一次梁偉波父母和弟弟來成都,她就讓他們住在自己家。退休后她很少去辦公室,去了總要跟梁偉波聊聊,還要跟他講講張林,為的是拐個彎帶話。“我不直接跟他說,怕他壓力大。”她笑。
張林現(xiàn)任四川大學副校長,每次出差會跟她報備一聲。電話接通,她開口:“張校長,我是你手底下的小兵兵……”
從“一桌兩椅”,到一棟大樓
法醫(yī)樓的舊電梯有些年頭了。吳梅筠緩緩步入,低頭看看,腳顫巍巍地蹭一下:“怎么不把地板修一修呢?”梁偉波說,還沒人顧上管。“應該有人管,怎么沒人管?”她嗔怪著:“你們噢,只曉得用,不曉得修。”
夫妻倆半生的心血,她最心疼。

1953年,吳梅筠和丈夫一道從法醫(yī)學高級師資培訓班畢業(yè),被分配到當時的四川醫(yī)學院。剛來時別說一棟樓,“連一根試管都沒有!”她說。年輕的他們被同事稱“小家馼”“小梅筠”,卻已是這里最權威的法醫(yī)學教師。
副校長孫毅華引用毛澤東的名言寬慰她們:“我們黨的歷史,就是在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教務長曹鐘梁關心他們,領去內(nèi)科教研室:“我給你們帶了兩個小朋友來。”教研室門口自此擺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就是他們的辦公地。
最初兩年只能做毒物分析。1955年,全校開青年教師教學經(jīng)驗交流大會,她上臺發(fā)言:“我們一定要出現(xiàn)場!我們一定要接觸尸體!我們一定要會在顯微鏡下分析!”邏輯很簡單:講理論的同時一定要講實例,學生最喜歡案例了,不跑現(xiàn)場,算什么法醫(yī)?
下了臺,神經(jīng)病理學家黃克維教授招呼她:“以后你們有問題,就來找我。”后來,黃克維常去她狹小的辦公室,教她在顯微鏡下看切片。“不嫌我法醫(yī)學被人看不起,不嫌我年輕。”她感念至今。
經(jīng)學校同意,他們與成都市公安局達成合作,協(xié)助檢案。后來在成都轟動一時的話劇《第一計》,就是根據(jù)吳家馼參與偵破的一個案件改編的。案發(fā)不分刮風下雨,黑夜白天,他們常常一下課就見公安的車停在樓下,晚上辦案時就把講稿揣在身上,借車上昏暗的燈光備課。

好景不長。1958年“大躍進”時期,根據(jù)“大學課程要砍掉三分之一”的“最高指示”,法醫(yī)學被砍掉了。她轉去協(xié)助外科醫(yī)生做檢驗。丈夫轉做行政。
“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造反派進駐實驗室,她心心念念都是柜子里的鑒定書、病理切片,找機會把它們搶救出來,但其它事她再無能為力。“十年啊,我們什么都不能做!”至今提起,她仍語氣憤懣。
丈夫吳家馼的父親是民國時的實業(yè)家,學校里的第一張大字報就是針對他的。她自己當初整日整夜辦案,餓得前胸貼后背,結束后和刑警們一起吃飯,后來其中被打倒的人就成了下放她的理由。夫妻倆雙雙進了牛棚,分隔兩地,丟下一雙女兒在家中給婆婆照料。
多年以后,曾落井下石的人邀請她去家里玩,她推辭;人家送她書,她扔在一邊。“我最恨他。”她毫不諱言。即便到了91歲,無論朋友或敵人,大多消散在歷史的風云里,她依舊不肯原諒。
“我不相信菩薩,也不相信上帝,不信什么神。因為我是學醫(yī)的,我只信科學。但是他們(當年打我的人)都走了,還走那么早,我還活著,有些事情確實(善惡有報)。”她暢快地笑。1978年,中央衛(wèi)生部囑咐四川醫(yī)學院院長馬俊之,讓她轉告二吳,請他們草擬一份全國法醫(yī)學高等教育的計劃草案。“文革”后據(jù)公安部調(diào)查,全國公檢法系統(tǒng)受過高等教育的法醫(yī)僅有320人。而公檢法、鐵道系統(tǒng)及法醫(yī)教學研究機構,共需高等專業(yè)人才近10000名。
法醫(yī)學仍舊冷門。吳家馼去參加一個會議,主辦方專門安排人去車站接,但沒有接到。他自己去了,坐在那兒聽人家回來說:接法醫(yī),法國的醫(yī)生,沒看到外國人啊。
1983年10月23日,教育部、公安部、司法部、衛(wèi)生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山西太原晉祠聯(lián)合召開全國高等法醫(yī)學專業(yè)教育座談會。包括四川醫(yī)學院在內(nèi)的六所院校,設立了法醫(yī)學本科。

經(jīng)歷過嚴冬之人,最珍惜春天。夫妻倆應聘為全國法醫(yī)學專業(yè)教育指導委員會成員,參與學科規(guī)劃,并承擔起系列教材的編撰、審定工作。法醫(yī)學大樓開始修建。她常常早上七點多到辦公室,晚上七點以后才回家,中午有時候就在辦公室吃盒飯、泡面。忙碌里像是憋著股勁,要把失落的十年補回來。
1985年初,夫妻倆經(jīng)多方努力,得到國家教委正式批準補辦華西醫(yī)科大學“第一屆法醫(yī)學助教進修班”。進修班學員陳憶九回憶,16門課中,有一門還請來國際法醫(yī)科學會第一屆主席、知名法醫(yī)學家Spanoghe教授講學。這在當時絕無僅有。
教材中還有兩套英文書籍,是夫妻倆作為教育考察團成員赴美國后帶回來的。原版書貴,大半個月的工資沒了,他們也不計較,又自掏腰包讓學生膠印出來。
十年后,吳家馼主編《法醫(yī)學》,還拉進修班的學員做編委。“就是希望你不要離開這個東西,因為編書一定要有實踐、教學。每到一兩年要再版,把我們抓在一起。”現(xiàn)任司法部司法鑒定科學技術研究所黨委書記的陳憶九說。夫妻倆一直要求他們,要堅持科學研究的思路和法醫(yī)學教育的事業(yè)。
1986年,法醫(yī)學系正式掛牌,設置四個專業(yè):病理、毒物、物證、精神病鑒定。吳家馼任主任,吳梅筠任法醫(yī)物證學教研室主任。那是他們的花甲之年。
當時的毒物分析方向沒有團隊,吳家馼從藥學院請來教授做帶頭人,又著力培養(yǎng)年輕人。藥學院畢業(yè)留校的廖林川被他鼓動來讀博士,吳梅筠則請了好幾位其他專業(yè)的老師,組成指導小組培養(yǎng)他做科研。
1988年,法醫(yī)系大樓竣工,高11層,建筑面積5781㎡。此后一天,吳梅筠與學校原教務長曹鐘梁相逢于樓下,曹老師對她說:“每當我經(jīng)過法醫(yī)樓的時候,我覺得上面這兩個人,是在做事情的。”這句話,她至今記憶猶新,引以為傲。
學“仵作”?“沒虧”
時隔近三十載,站在全國排名第一的法醫(yī)學院樓下,91歲的她依舊憂心忡忡:一個醫(yī)學院,沒有外科、內(nèi)科肯定不行;但沒了法醫(yī)學,好像什么也不影響。這樓要是塌了,還有錢重建嗎?要怎么把這個學科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呢?
很難想象,六七十年前,這還是個死活鬧著不要學法醫(yī)的小姑娘。
當年從鄉(xiāng)下的廟里考到上海,天地陡然開闊。她喜歡周末去影院,或在十里洋場看繁華街鋪的櫥窗。上鋪睡著傅作義的二女兒,教她用北方饅頭夾肉松吃。朋友在復旦讀文學,一本本借她國外的小說,她晚上躲在被子里,看得天昏地暗。
畢業(yè)前的1951年,新中國百廢待興。中國現(xiàn)代法醫(yī)學鼻祖林幾教授牽頭,中央衛(wèi)生部在南京第五軍醫(yī)大學舉辦為期一年半的法醫(yī)學高級師資培訓班。她被選中時,還不知道法醫(yī)是做什么的,四處打聽。

“人家說就是仵作。”她心都涼了。高中畢業(yè)時,父母希望她嫁人。她看著一生沒有職業(yè)、在家伺候父親的母親,堅決不肯。父親從政,應酬頗多,她亦不喜,只想做個自由職業(yè)養(yǎng)活自己。“一個女人應該獨立。”她說:“我不甘心,一定要讀書。”母親拗不過,變賣首飾供她讀了大學。學醫(yī)苦,她想著,以后可以開診所。好不容易畢業(yè),怎能去學仵作?
“好鬧情緒哦。”她怎么都想不通。到了南京,天天打報告:“叫我做人體解剖都行,別讓我做法醫(yī)!”黨干部、團干部、大班長、小班長,都來做思想工作,她成了班上的風云人物。最終還是沒辦法,只有服從。
不喜歡歸不喜歡,學習歸學習。班里三個科研小組,她是其中一個組長。另一個小組長是吳家馼。盡管每月補貼只有18元,伙食費就要花掉10塊,她還是會應吳家馼的邀請,一起去新街口跳國際舞、下館子。畢業(yè)前,他們被派去天津學俄語,就在那里登記結婚。
一個月后到成都。原本在內(nèi)科教研室,做醫(yī)生也名正言順;但當時社會上,法醫(yī)不受重視,也從未被納入醫(yī)學范疇,專業(yè)隊伍由護士、警察、獸醫(yī)等組成,大多只有初高中學歷。她的認真勁和好強心上來了:“把我放在這兒我就做了。做我就做下去了。做什么都要做好。”
話雖如此,本性中的坎兒不好過。后來她自己要求跑現(xiàn)場,結果一看到尸體,又站那兒不動了,要做半天心理建設:人家送我來不是旅游的,是叫我做檢驗,要出結果來說話。自我鼓勁一陣,再下田坎,或去茅坑邊,淌著溝里的水,支著煤油燈,開始細細翻查。
科研才是她的真愛。1958年后“法醫(yī)學教學小組”掛靠病理學那幾年,她和臨床醫(yī)生一起工作,幫他們做檢驗。有一例肺腎綜合征要做腎移植,她端著盤子站在一旁看。腎臟產(chǎn)生超級排斥反應,趕緊又摘下來,她接回實驗室,在顯微鏡下觀察。
“看血漿啊,白細胞穿過來穿過去啊,像電影一樣。別的細胞都不發(fā)光,就腎小球會發(fā)光。挺好玩兒的。”幾十年后回憶起來,她還是興高采烈得像個孩子。那段“小打小鬧做科研”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喜歡的時光。
至于能發(fā)多少論文,獲什么獎,她倒不放在心上。學生辛軍平覺得,那種境界如今很難再達到:“從思想上面,時代不一樣了。”后來帶學生,實驗成本總是超支,她一直拿自己的科研經(jīng)費補墊。這風氣傳了下去,按張林的話說:“華西法醫(yī)的優(yōu)點就是允許你做實驗,不怕浪費材料,只要你愿意,隨便做。”
上世紀90年代初,國外開始做DNA檢測,公安部的研究所也在嘗試。吳梅筠思想斗爭好長時間:有錢搞嗎?能跟公安部比嗎?最后一咬牙:“不搞不行,時代的潮流必須要跟!”
正好孫光云來讀博,他們自己設計了一套實驗方案,做DNA比對。沒錢買PCR的儀器,孫光云就把破舊的烤箱、孵箱拿來修好。倆人站那兒盯著,人工調(diào)整,硬是把結果做了出來。拍成的照片掛在實驗室墻上好些年,她也因此成為西南地區(qū)親子鑒定第一人。
孫光云后來成了教研室里掌握技術最多的人。學院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吳梅筠想讓他留校。他想出國,吳梅筠想了想,拿著他的報告改了幾版,盯著他講了幾遍,又在會上與阻攔者力爭,堅決同意,最終讓他走了。如今論起,她只說:“留他是對的,但不放人不公平。”
她希望年輕人有更好的胸懷、寬廣的視野,把學科帶到更高的層次。張林也是她推薦出國讀博的。1999年,華西醫(yī)科大學法醫(yī)學院成立,張林正在德國順風順水做著博士后。她思前想后,又打電話去,談整個學院發(fā)展,希望他回來接班。
一年后,四川大學與華西醫(yī)科大學并校,她又推薦張林去學校做行政工作,想著他從國外讀博士回來,若能管科研,對學校科研發(fā)展有利。2017年,張林被任命為四川大學副校長,老太太卻搖起頭來:“涼拌菜!”在她看來,副校長就是整天開會,可惜了。張林此前做過幾年華西第二醫(yī)院院長,她覺得“當院長還能做些實事”。
大半輩子過去,她現(xiàn)在想,醫(yī)生解決生的問題,法醫(yī)解決死后的問題,做法醫(yī)好像也不錯。何況,“外科醫(yī)生那么多,你去做,不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做法醫(yī)還是很有成就感的。當年什么情況?現(xiàn)在我們培養(yǎng)出的,起碼都是大學生,還有碩士生、博士生。”
“沒虧。”她說。


“做什么把什么做好”
辛苦了一輩子,總有遺憾。她和丈夫美洲澳洲都跑過,唯獨沒去過歐洲,80多歲時想去,行程都定好了,臨行之前吳家馼突發(fā)腦梗。后來吳梅筠常勸別的老師,工作之余要留點時間給自己。
大女兒吳紅說起來略帶傷感:“在我們這種家庭里面,孩子基本是沒人管的。”吳紅剛記事時,約莫三四歲,有一天晚上睡著了,家里沒人看,被父母帶去出現(xiàn)場。睜開眼時就在鐵路邊上,一條大腿橫在面前。
“總覺得她每次做完案子回來,身上有一股味,不知道是心理因素還是真的。”她微微蹙眉。小學時同學來玩,好奇去翻書架。滿架的法醫(yī)學書籍,嘩,打開一本書,扔了就跑——里面的圖案太可怕。
母親在家里的存在感“絕對欠缺”,她第一次來月經(jīng)母親都不知道。印象最深的永遠是母親的背影:工作的背影,在家學習的背影。“小時候給我梳一次頭,梳得緊緊的,眉毛都吊起來那種,因為梳一次可以管三天。”她搖搖頭。
母親好強,對別人要求也高。從小到大,吳紅壓根沒有過學醫(yī)的念頭,便一直學理科。高考前一個月,她轉學文:“為這個,我媽一輩子沒有原諒我。”后來她在大學教英美文學,很多年里都被母親質(zhì)疑:“你教的這個能算是專業(yè)嗎?”
解釋不通,她就不解釋。所幸培養(yǎng)出一個做“CTO”(首席技術官)的兒子,側面證明她身為文科生仍然保持了對科學的關注。事實上,“有這么一位熱愛科學的母親,你不可能對科技毫無感覺。”吳紅說。她能理解母親的事業(yè)。醫(yī)學院里長大的孩子,很容易從別的孩子那里,聽說他們的父母如何談論自己的父母。
“這些都會影響到你。”吳紅笑一笑:“我學到的就是做一個好人,一個努力工作的人,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智慧的人。”盡管有過怨氣和矛盾,但她始終認為,母親對自己的影響是正面的。
“她很大氣,細枝末節(jié)根本不在乎,包括家里的開支。”吳紅說。她覺得自己也繼承了很大一部分,例如不八卦家長里短,生活盡量簡單。年過六十,她逐漸更加明白,人一生要做的事情太多,而生命是有限的,只有不在乎一些東西,才能在別的方面獲得更多。
母親執(zhí)著于法醫(yī)學的一生,在她看來,未必是大的家國情懷,更多是對專業(yè)的責任感。“媽媽看重學科的突破。她出國,看到中國法醫(yī)遠遠落后于外國,就想趕上去。想得比較具體。”吳紅說。
吳梅筠則說,自己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中國人,符合時代對我的要求”。
1980年,遠在美國的弟弟寫信,讓她去美國定居。她不是不動心,可去了兩年,還是回來了。一是不愛開車,二是除了科研什么也不敢做,做什么都覺得像“資產(chǎn)階級”。“絕對不能定居。我家人還在國內(nèi),如果出什么問題,他們怎么辦?”她滿腹憂慮。有些時代的印記,刻骨銘心地留在了她生命里。
至于一生的成就,她三言兩語就給打發(fā)了:教學生是老師的職責,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不然誰給你發(fā)工資?案子必須做,不做案子算什么法醫(yī)?科研也要做,不做科研,一輩子當助教能行嗎?
“我這人就一個特點,做什么把什么做好。”吳梅筠總結。
諸多崇高贊譽之外,這或許是最貼近本真的解讀。
“我要把這個家扛起來”
午后陽光正暖。窗邊就是飲水機,她拿個瓷杯,從大瓶里舀一勺咖啡粉,慢條斯理地把瓶蓋好,放回原位;再撕開一包奶粉,抖一抖,耳邊的銀發(fā)微微顫動;最后挖一勺蜂蜜,伸手去按熱水,攪一攪,穩(wěn)穩(wěn)地放在茶幾上。
見來訪者許久未動,她又往前推推:“我按自己平時的方法調(diào)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你嘗嘗。”扶在杯上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潔凈潤澤。歲月好像待她特別優(yōu)容,和人在一起稍久,就能讓人忘了她的歲數(shù)。
“我也挺忙的呀。”她說。前段時間,張林給她帶回一袋西湖龍井,她早晨若想得起,便泡一杯,坐在窗邊戴起眼鏡,對著 iPad 看上半天。學生們有幾個微信群,她要刷刷消息。看到法醫(yī)學相關的文章,覺得有道理的還要轉發(fā)。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視頻”,看著玩兒。
外孫和小女兒一家都遠在美國。她在微信上和外孫視頻,說英文,自稱是在上海醫(yī)學院時打的底子——當年都是全英文授課,看原版教材,她被折磨了半年才緩過來,現(xiàn)在卻很懷念。
微信是吳紅教她用的。但吳紅說,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發(fā)郵件,還是她教的。學生張永亮1995年入學時,看到法醫(yī)系為吳梅筠配備了一臺286計算機,采用的是DOS系統(tǒng)。“對于70多歲老人的難度可想而知。”張永亮說。她把所有命令都記在一個筆記本上,對著筆記本在計算機上一遍遍練習。學生要幫忙,她不肯:“我不能拿你當拐棍。”
“她學習欲望非常強。”吳紅說。前段時間朋友打電話來,還談及老太太,說“文革”期間去她家玩,被桌上的書嚇一跳:“你媽媽還在學日語啊?”除此之外,吳梅筠還會俄語、德語,如今老了老了,才只剩下中英文。
退休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還在評審資料,幫博士生看論文,還編寫了1100多頁的《法庭生物學》。每天吃完早飯就去辦公室寫,中午吃外賣,坐沙發(fā)上打個瞌睡,下午繼續(xù)寫。直到去年,梁偉波派一個自己的研究生去照顧老太太,結果她一個電話打過來,跟他說,這個學生的論文怎么怎么樣……梁偉波哭笑不得:“我趕緊說,這個安排好了,您不用擔心。”

放不下工作,倒放得下自己。70多歲時她得結腸癌,手術后拒絕化療,說要是撐不過去,就這樣得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也就不需要。
如今吳家馼臥病在床,時時要找“老伴兒”,一定要她陪,她反倒更惜命,一個勁地說,一個人把健康搞好最重要:“這個家全靠我維持著,我絕對不能生病。我要把這個家扛起來,把老伴照顧好。”
她拿出結婚時的合照,指著年輕的吳家馼:這是帥哥不?得到肯定回答后,得意地笑。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吳家馼5歲喪父。吳梅筠的父親在她考大學后去世,母親則在建國初含恨而終,二姐送她一條毛巾被,代表娘家禮品。他們買幾包糖扔在實驗臺上,同事們“茶水自備”,就算是禮到了。

在學生眼里,他們的家庭和事業(yè)相輔相成,是真正志趣相投的夫妻。學生們都說幾乎沒看到過他們紅臉。大女兒吳紅則說,他們年輕時也吵架,但大多為了工作,很少為家里事。母親說話直來直往,父親總是滿口應承:“好好好。”但話里拐個彎兒,又繞回自己的觀點上去,看上去倒像是母親說的意思。

年輕時吳家馼好酒,后來得了糖尿病卻舍不得喜歡吃的甜點,吳梅筠常在一旁管著:“酒少喝點”,“那個不要吃了”,像管小孩一樣。有時候酒超杯了,她拿過來就喝,不給他剩。法醫(yī)系傳言,吳家馼老師雖然是經(jīng)驗豐富、強勢果斷的領導,但和吳梅筠老師在一起,就是“耙耳朵”。
老頭兒不以為意。學生都聽過他的“格言”:“打老婆是下等人,與老婆平起平坐是中等人,怕老婆是上等人。”五十周年金婚時,系里給他們慶祝,吳家馼當著一眾同仁和學生“表白”:“我這輩子有幾件得意的事,其中最得意的就是找了這么個老婆。”
老太太沒當回事。說起來只笑笑:“我們還是蠻好的。以前上下班,路上都是牽著手走的。吵架他都讓著我。”
這是老一輩人的愛情嗎?當然。老太太抬首,一臉理直氣壯:“不是愛情怎么在一起?”
(文中部分內(nèi)容參考書籍《吳家馼、吳梅筠從教五十年》,《繼往開來——振興中國法醫(yī)教育事業(yè)》)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