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宋刻經折裝《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六，首折有鄭沅題記一則：

宋刻殘經一卷，奉贈潘立德先生。甲子二月鄭沅記。

題記下鈐“鄭沅之印”。此印全同遼寧省博物館藏《篆書題樊圻江浦風帆圖卷引首》所鈐之印（《三甲爭輝：歷代狀元、榜眼、探花書畫作品特輯》，遼寧省博物館編，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7年12月第一版，第192頁），故知此宋版佛經為晚清學者鄭沅（湖南長沙人，1866-1943）所贈。鄭氏學佛，以佛書贈人，自在情理之中。贈書之“甲子”年，為民國十三年（1924）。

關于受贈人“潘立德”，《美國所藏宋元刻佛經經眼錄》（沈津撰，《文獻》，1989年第1期）、《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沈津著，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2月第一版，第483-484頁）、《美國圖書館藏宋元版漢籍研究》（盧偉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12月第一版，第95-96頁）、《美國圖書館藏宋元版漢籍圖錄》（曹亦冰、盧偉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1月第一版，第352—354頁）等文章與專著均無一字說明?？紤]到以上論著凡遇藏家印記必加按語說明的慣例，大概編撰者也不知道此“潘立德”是誰。

據《美國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第485-486頁），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萬歷刊天臺宗創立者智者大師智顗（538-597）《妙法蓮華經文句》(十卷，五冊)第一冊的封面上有方表（湖南長沙人，1882-1953）題記一則，其中也出現過“潘立德”的名字：

智者大師，姓陳氏，湖南華容縣人，出家長沙果愿寺，依《法華經》開立天臺宗。此書乃大師六十九歲時著作，義蘊宏深，學徒所尚。中華民國十三年春，潘立德博士來游吾華，詢天臺教義，舉此贈之，以為紀念。長沙方表。

《妙法蓮華經文句》方表題記

除姓名相同外，記中時間“中華民國十三年春”與鄭沅題記的撰寫時間“甲子二月”同時，故兩處之潘立德應為同一人。記中又云“來游吾華”，則此潘立德當為外國人。

我曾推測，潘立德就是美國哲學家普拉特（James Bissett Pratt，1875-1944）。普拉特對東方宗教特別有興趣，曾三次到印度游歷，其中第二次（1923-1924）還順道來中國考察佛教。這個時間與鄭沅和方表題記中的時間也是吻合的。在《外國哲學家和宗教學家筆下的支那內學院》（《世界哲學》，2006年第3期）這篇舊文中，我引用過普拉特在其The Pilgrimage of Buddhism and a Buddhist Pilgrimage（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928）一書中根據這次游華經歷對支那內學院的觀察和記錄?！芭肆⒌隆保ㄅcPratt諧音）這個中國味兒十足的名字，我想可能就是他到中國后入鄉隨俗臨時取的。

普拉特在華期間曾經問佛法于楊度（湖南湘潭人，1875-1932），楊度回贈以《我佛偈贈美國貝博士并序》，“貝博士”就是普拉特。楊度在文中說：“民國十三年三月，美國哲學家貝博士來游吾國，?？挤鸾蹋樵L佛學界諸君子，且來問于楊度……今因博士歸國，即以此言為贈?！睏疃人崞绽厝肴A時間“民國十三年三月”，與鄭沅題記的“甲子二月”以及方表題記的“中華民國十三年春”也是符合的。普拉特可以說是同時見到了這三位曾經在袁世凱復辟運動中做出了不同選擇的學佛的湖南人。

今年8月1日，哈佛燕京圖書館正式宣布，館藏的四千兩百部/五萬三千卷漢籍善本特藏數字化工程已全部完成，專業學者和普通讀者可以免費在線上瀏覽。借此良機，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網頁搜出了那部明版《妙法蓮華經文句》（索書號：T1819/4334.8），發現寫有方表題記的首冊封面的背面用鉛筆寫有一行“Gift of Mrs. James B. Pratt”（普拉特夫人贈書），證明此書果然是普拉特的舊藏。其余的四冊也都寫有這行字。

我還想進一步查一下宋版《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六是不是也帶有這行字，可是在已經上網的中文善本特藏子部中卻找不到這本書。于是，我又在哈佛圖書館電子目錄上搜出這本書（索書號：T 1828/8535）,結果卻發現注著“missing”（丟失）。這個搜索結果忽然讓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布衣書局論壇看過印曉峰先生與幾位網友聊過的哈佛燕京圖書館的宋元版書失竊案，原來《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六正是當年遭竊的宋元善本之一。這也讓我明白了，為什么在《美國圖書館藏宋元版漢籍圖錄》中，只有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藏品大量使用根據黑白縮微膠片復制的圖版，因為這些藏品除《萬壽大藏》的《十誦律》卷十三等少量的書以外正是那批失竊的書。

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普拉特舊藏漢籍可能不止以上兩種，這些書是何時贈給哈佛的，還有待于進一步的調查。

最后再說幾句普拉特。他生于紐約州的埃爾邁拉（Elmira），從威廉斯學院（Williams College）畢業后，前后又就讀于柏林大學和哈佛大學，最后在實用主義大哲學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 1842-1910）的指導下于1905年獲得博士學位。然后，他又回到母校威廉斯學院講授和研究哲學。在哲學觀點上，普拉特是當時美國批判的實在論（Critical Realism）的代表人物之一。1921年，他與其他六位觀點相近的哲學家（包括桑塔亞納[George Santayana, 1863-1952]和洛夫喬伊[Arthur Oncken Lovejoy, 1873-1962]等人）一起，共同出版過一本《批判的實在論論文集》（Essays in Critical Realism.A Co-operative Study of the Problem of Knowledge，London: Macmillan and Co.,Ltd.,1920)。此書有鄭之驤漢譯本（《批判的實在論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