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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虎·山河·尋路胡煥庸線上的中國|科爾沁:干旱籠罩草原

榆樹的樹冠在風里搖擺,大風卷起塵土,很快就翻過了樹梢。這是內蒙古科爾沁草原的播種時節,但從他家窗戶望出去,遠處的農田空曠一片。滿都拉看了看天色,外面灰蒙蒙的,他只好繼續無所事事。
那些從京津來的游客可能會為此感到失望,已經進入夏季,草原還沒有如他們期望那樣返青,大部分地方看上去一片枯黃。而天色簡直和他們在城里看到的一樣,甚至更糟。
對于科爾沁右翼中旗的居民滿都拉來說,這番景象司空見慣。5月初北京刮起今春最強沙塵暴的時候,他們這里的沙塵甚至刮走了屋頂。滿都拉指著院子說,“這外面啥都看不見。”但這只是一時的煩惱,風沙意味著播種的工作必須一再暫停,對于他們全村人來說,這才是最大的損失。
滿都拉記憶中的草原截然不同。他的家緊挨著中國最大沙地科爾沁沙地,處在沙地向草原的過渡地帶。通常到了這個季節,雨水駐留在地表,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泡子”,騎著馬都不能過去,草吸足了水,很快就長到齊膝深。“牛羊吃都吃不完”,但現在干旱和風沙成了常客。

科爾沁沙地處在胡煥庸線的北段。研究者們在上世紀中葉提出,在我國北方,400毫米等降水線大致為北方農牧交錯帶的氣候界限,也是生態脆弱帶。科爾沁生態的變化也許就說明了這一點。一些研究表明,這里原本是豐盈的森林草原和疏林草原區,自遼代以來數百年來的開墾和其他人類活動加速了荒漠化進程,最終形成了今天沙地的模樣。
作為防治沙漠化的生態工程,三北防護林在科爾沁各個村莊落地。根據國務院規劃,這項自1978年實施的人工造林工程,計劃在長達73年的時間內造林6084萬公頃,比整個四川省的面積還大。
大約7年前,滿都拉加入這只造林隊伍。他從村里租借了200畝沙地,種上了萬余株楊樹。剛種下去時,它們只有一個胳膊那么長,現在這片林子已經長到十幾米高。
在干旱的沙地里種樹并不容易。滿都拉記得,第一年剛過,樹苗死了一半,他第二年又補種上5000來株。他還不得不在極旱的時候利用地下水來給它們澆灌,一直到第三年,“樹根扎下去很深,基本不用澆水了,”他才稍微省點兒心。

在這個大約340戶家庭組成的村子里,有約50戶參與了三北防護林種植。村委會主任佟初一說,大部分人都害怕樹種不活,再加上他們獲得的補貼與成本相減后收益所剩無幾,這就打消了積極性。不過,參與種樹的村民們大多看中了今后的收益。按照協議,他們可以在30年后砍伐木材并用于出售,砍伐后的樹林可以再進行補種。
追求經濟效益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筆直的楊樹林被一塊塊的農田間隔開來,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顯得尤為突出。佟初一說,這里的防護林都是楊樹,草原上的本地樹種沒人愿意種。科爾沁的疏林草原以原生的五角楓、蒙古黃榆等出名,他們巨大的傘形樹冠在草原上舒展,形態優美,但對于村民來說,沒有經濟價值。
官方的報道中,三北防護林時常被比作“綠色長城”,是為了從根本上改變西北、華北和東北地區的風沙危害和水土流失問題。根據國家林業局監測,自2004年來我國沙漠化和沙化的面積一直呈縮減趨勢,這得益于包括三北在內的各種防護工程。但中國仍然是世界上受荒漠化、沙化危害最嚴重的國家之一,約1/5的國土為沙漠沙地,在一些局部地區,沙化土地仍在擴張。
對于許許多多像滿都拉這樣生活在風沙中的人來說,他們賴以生存的草原正每況愈下。滿族已經在這里定居了數代。靠著耕地和放牧,村莊的人口從幾十人到上百人再到今天的上千人。但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誰也沒有答案。

“種樹到底有沒有用——大概不是現在能看出來的。”滿都拉說。“這些問題只有科學家才能答。”
干旱籠罩草原。科爾沁國家級保護區就挨著滿都拉的村子,那里的“水泡子”還沒有干涸,黃色的沙地、綠色的樹林和濕地擁抱在一起,比畫師的作品更有想象力。但保護區也不能幸免于干旱的厄運。保護區管理局估計,近二十年濕地的面積已經下降一半以上。
滿都拉記得今年只在5月初下了一場像樣的雨,但后來他從手機上看到那是用了人工增雨。他和妻子開著播種機在地里種下綠豆,他們得依靠地下水來灌溉它們。
“我小的時候沒井,那時候也奇怪,到這時就天天下雨,有時候想著來雨就來雨了。”滿都拉回憶。
灌溉農業受到鼓勵,過去的十幾年,政府通過免費打井,讓這里的農業擺脫了雨養模式,種植規模也不斷擴大。村委會主任佟初一說,墾荒集中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現在當地的人均耕地面積由7畝擴大到15畝左右。不過隨之而來的是地下水位的嚴重下降。村民都說,原來鑿開五六米就能見到水,而現在水井至少要打到10米以下。
沿著胡煥庸線行走,農牧民對草場退化和地下水水位下降的抱怨不絕于耳。“在這樣的氣候邊緣過渡帶,環境對氣候的變化異常敏感。”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許吟隆說。
他解釋到,等降雨線250毫米至400毫米大致界定了我國北方的農牧交錯帶,在這里,宜牧則牧,宜農則農。灌溉農業的發展要大量依靠除了雨水外的水資源,比如河流或地下水。地下水位大幅下降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人們必須壓縮灌溉農業的規模。

內蒙古自治區氣象局的監測表明,科爾沁右翼中旗近30年來大旱頻率增加,但2012-2016年卻是暖濕年,年均降水量比此前10年大有增加,但在農牧民眼中,草場卻沒有因此而改善。
在眾多的原因中,過度使用地下水可能導致了意想不到的負面生態效應。
內蒙古大學蒙古學研究中心研究員達林太說,草原上的小禾草和小半灌木形成了地上郁閉的草層和地下龐大的根系,有防火固沙的作用。灌木需要利用淺層地下水,水資源如果被農業大量利用,灌木就會因吸收不到水分而死去。植物的這種演替使得草原退化,進一步導致春季地表大量裸露,地表積溫升高,空氣對流,繼而產生更大的風沙。
大規模的農業開發一直被認為是推動草原沙化的重要原因。對科爾沁沙地歷史演化的研究表明,科爾沁沙化過程曾隨著農墾規模的縮小而有所逆轉,但進一步的人類活動可能中斷了這種逆轉的過程。李淑華等人的《科爾沁沙地的形成與演化研究綜述》認為,人類活動在其中起到了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居住在那里的人們正感受到環境惡化的后果,但卻沒有更好的方式來應對。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王曉毅對內蒙古草原上農牧民的困境深有感觸。他說,在如此的干旱和半干旱區,水資源是核心問題,但現在的“保護也好,發展也好,都基于對水資源的過量利用。在保護和發展當中,環境反而可能變得越來越差。”
禁牧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嚴過。在滿都拉的村莊,前幾年政府這么說,可大家還是會把羊都趕到草原上。但現在,政策被嚴格地執行,寫著“禁牧”二字的旗幟掛在村里的各個道口。近年羊肉市價下跌,村里羊的存欄量已經大幅下降,滿都拉去年也把家里的綿羊賣掉,只留下了吃草少、更容易飼養的山羊。即便這樣,每個人記憶中的草原,仍然未出現。
(“翼虎·山河·尋路胡煥庸線上的中國”專題每周一、三、五刊發更新,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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