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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封“孤獨”

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實習生 丁超逸 陳蕾 舒鈺嫣
2022-03-17 07:2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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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畹兄:近況如何?念中。”

“我于九月六日11時3分開始變為一個男孩的爸爸,現孩子取名征求你的意見,望函告......”

信里的文字印在了白色的墻面上,一排泛黃、邊角褶皺的信封橫貫其間。上海一家咖啡館里,陳列著63封家書,最早的寫于1981年,是漆黔生寫給哥哥的信件,從北京寄往上海,跨越26個年頭。

寫信人漆黔生是一名數學老師,他在信中常常提到“孤獨”,而寫信似乎是他排遣情緒的出口:他喜愛文學和音樂,多次給哥哥寄來自己寫的詩,詢問是否有小提琴演奏曲的磁帶;他愛憐妻子,曾一筆寫過新婚的喜悅,但更多的文字表露了對妻子病逝的哀慟,“貴香病情迅速惡化,不久于人世,我的煩惱和悲痛是無法形容的”;作為一名父親,漆黔生毫不掩飾對孩子的偏愛:“孩子眼睛大而亮,眉清目秀”,不過更長的時間里,他反復訴說的是孩子罹患自閉癥后內心的掙斗,“長得如此美的一個孩子竟然是孤獨癥者,真令人萬分痛心。”

2011年,他被人發現病死家中。

這是一場少有的以普通人信件為主題的遺物展,信件的發現源于其哥哥、也就是收信人漆畹生的遺物整理。2021年4月底,漆畹生逝世,他妻子也已離世,兩人沒有子女,遺產如何繼承成了問題。8月,遺物整理師西卡受到公證員季晨委派,到漆畹生家中整理遺物,尋找遺產繼承人的線索,意外發現,這捆信件就堆在書柜深處。

信件于今年1月被整理展出,透過信中的文字,人們得以觸摸兩個逝去的孤寂生命。而隨著信件一同被打撈出來的,還有另一件令西卡和季晨都掛念的事:漆黔生的自閉癥孩子,如今應當33歲了,他還活著嗎?他過得好不好?

漆黔生寫給漆畹生的信件。 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陳媛媛 圖

線索

打開門,屋內光線昏暗、發黃。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地板和柜子老舊,是90年代的樣式。西卡開了燈,仍舊很暗,“燈泡要壞不壞的樣子。”

2021年8月7日,她來到漆畹生家中。這個空屋子暫時無人繼承,它的主人漆畹生于三個月前因病去世,終年87歲。

西卡打著手電筒,光束里不時飛揚起灰塵。這是一位藏書很多的老先生,四個書柜全部塞滿了書,書柜底和地面的夾縫處也有書。她抬起頭,書柜上摞滿的書幾乎堆到了天花板。千來本書全部分類擺放,有小說、散文、研究著作等,分別貼上了標簽,“他真的是很細心的。”書里留下了老人生前的痕跡:重要處用熒光筆做了標記,有些書里夾著信和照片。

對西卡來說,做遺物整理仿佛考古,由“物”認識“人”,通過物品,可以為一個離去的陌生人畫像,甚至洞察一個家庭背后的社會現實。

西卡翻閱藏書,里面可能藏著信件、照片等資料。受訪者供圖

整理過程中,西卡印象最深的是一張照片上的一張白紙標簽——寫著“內有照片,請勿卷折”,那一刻,她感覺老先生仿佛正在叮囑她。她小心翼翼地揭開標簽,是一張工作的集體照,她暗想,這興許是一個珍惜同僚情誼的人。

西卡還注意到,漆畹生似乎非常節約,他舍不得扔東西,家里的臉盆有十幾個,早年的飯票、巴士票、郵票、水煤電賬單仍然保存著。

兩天的整理,形成了54頁的遺物清單,西卡把信件、日記、照片等記載信息的物品單獨遞交到了公證處。

這次遺物整理的任務源于一次特殊的遺產公證。

2021年6月28日,一個名叫翠翠的人拿著一份遺贈扶養協議找到公證員季晨,她自稱是漆畹生遺產的受遺贈人,委托他做遺產公證。季晨了解到,漆畹生的妻子已于2010年過世,兩人沒有子女,翠翠是照顧其十余年的護工,58歲,來自安徽山區。遺產總值約一千萬。

上海市實驗動物學會的訃告及其網站信息記錄了漆畹生的生平:1934年出生,1956年從北大醫學院畢業后,進入上海市腫瘤醫院病理室工作。1958年被錯劃為右派,“文革”期間深陷囹圄,1978年“三中全會”后平反,回到原單位工作。退休以后,仍在參與實驗動物科技領域的工作。逝世前,他在上海市腫瘤研究所任副主任技師。

由于漆畹生的社會關系薄弱,繼承人又是非近親屬,這個案件讓季晨頭疼。“直系親屬繼承遺產一般不需要走司法程序,而非近親屬的遺產繼承會涉及到合法性問題。”首先,公證員需要確認死者生前簽訂的遺贈扶養協議的有效性,比如是清醒還是受脅迫;其次,要核實受益人是否履行了撫養義務;還需要聯系到其他近親屬確認是否對遺產有異議。更為困難的是,要確認是否存在“必留份”人——遺產繼承制度有扶貧幫弱的職能,必須為沒有勞動能力、沒有生活來源的人保留一定的份額。

在2021年施行的《民法典》里,又對遺產公證做出了新規定,要求遺產管理人清理遺產并制作遺產清單。“這個制度的出現是有歷史背景的,以前大家一窮二白,沒什么財產,房子都是國家的,現在經濟富足,(法律)要根據你的財產變化而變化”,季晨說。

為了保證遺產公證的客觀性,公證處往往委托給第三方做遺物整理,這也是遺物整理師西卡參與其中的緣由。

收到她的遺物整理清單后,2021年7月,季晨開始了繁瑣的走訪與核實。

翠翠和“老爸”

為尋找遺產繼承的利害關系,他先在報紙上刊登了一則告示:“漆畹生于2019年7月18日與翠翠簽訂了《遺贈扶養協議》,約定由翠翠負責漆畹生晚年的生活照管、醫療救治和身后事務,漆畹生去世后將坐落于上海市xxx房屋及其他財產遺贈給翠翠所有......現告示死者漆畹生的法定繼承人、利害關系人、債權人,有異議者請與上海市xxx公證處公證員季晨聯系。”

這則告示隔一個星期刊登一次,總共見報三次,但無人聯系。

這時起,季晨開始核實護工翠翠遺產繼承的合法性,他走訪了老人生前去過的醫院、居委會、鄰居、門衛處等等。

2021年4月,漆畹生去世前因癌癥晚期住院。季晨了解到,由于疫情,當時醫院實行封閉式管理,翠翠陪床三個月,一直睡在病房的小板凳上。

漆畹生的日記里記錄了晚年的病床生活,內容包括“早上起來我做了什么”、“身體哪里疼了”、“我又要吃藥了”。其中,翠翠是最常出現的名字,比如,“翠翠今天來電”、“翠翠今天到我家”……平時,翠翠叫漆畹生“老爸”,而漆畹生叫她翠翠。

漆畹生生活的小區保安告訴季晨,翠翠經常來探望,有時推輪椅遛彎,有時買菜燒飯,后期老人看病都是翠翠幫忙的,“真是比親閨女還親閨女”,對方評價。

對季晨來說,這種關系并不奇怪。“高齡、少子、丁克、失獨,伴隨出現了孤獨社會、無緣社會的問題,造成了遺產不是按血親、婚親來分配了,而是給了‘社親’”,季晨說,“翠翠就是社會交往中認識的人。”

季晨一年經辦的案子中,有接近20%的遺產受益人是非近親屬,他認為當事人做出這種選擇,絕大多數和晚年生活有關系,“你確實對我好……你生前對我有幫助的,我就寫一個法律文件給你”,季晨說,“講感情。”

除了文字記錄,影像和錄音也是有效的證據。在一張漆畹生和翠翠的合影里,兩人笑容可親。

有一段特殊的錄音,由漆畹生同事見證。錄音中,兩人提及墓地問題——

漆畹生說,“我沒有孩子,也沒有人祭拜,我要墓地干嗎?”

“沒關系,你放我們老家,你就是我老爸,我會一起祭拜。”翠翠說。

季晨發現,幾乎所有的錄音證據都是漆畹生為了保證遺贈撫養協議的有效性,有目的性地錄下的;因為翠翠文化水平比較低,他曾打電話給一位黨辦主任,如果翠翠以后走遺產公證遇到問題,請對方幫忙。

“為了簽訂遺贈扶養協議,老人特意買了《民法典》,找過律師、公證員咨詢,全部留有錄音底稿”,季晨說,漆畹生為了身后事做了充分的法律準備。但正因此,季晨猜測老人晚年有“不安全感”,擔心沒人料理后事。

后來,漆畹生的告別儀式是翠翠操辦的。如今,他的骨灰安葬在安徽山區的一塊墓地里,依山傍水,和翠翠的父母葬在一起。

63封信

查證工作到這里,季晨把目光聚焦到了西卡整理出的200來封信件上,里面也許隱藏著漆畹生血親的線索。在遺產繼承案件中,親族關系便是利益關系。季晨根據信件內容,調取了漆畹生的人事檔案、戶籍檔案,又到檔案館查閱了漆氏家譜和個人自傳。

資料顯示,漆氏在江西宜豐是一個大家族,漆畹生的生父漆璜畢業于日本中央大學,20世紀40年代曾在北京做過特別刑事法庭庭長,后被動蕩的局勢牽連,整個家族逐漸沉寂。季晨查證發現,漆畹生的同代人都已經離世,他聯系到了侄輩,對方均稱對遺產繼承沒有異議。

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團了,究竟是否存在“必留份”人?

答案或許仍藏在紛雜繁復的遺物里。季晨閱讀信件,看到漆畹生的來信中,大多字數寥寥,是直接的問候,“一頁紙”。只有一人的來信是“幾張、十幾張地寫”,共有63封,信件的落款為:弟黔生。

透過這些信件,季晨意外看見了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盡管這已經超出了遺產公證工作的范圍。

通過調閱個人檔案,漆黔生的人生軌跡逐漸展開在季晨眼前:1937年生于江西永豐,1958年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北京鐵路電氣化學校教數學,是一名高級講師。后因家庭出身和社會關系問題受到牽累,直至“文革”結束。

在漆黔生和漆畹生的通信中,最早一封書信的時間為1981年。當時漆黔生44歲,未婚,面臨最大的困惑是“個人問題”,他無奈自己因為相親成為當地人的“小廣播材料”,但只能勉強接受他人的介紹,與對方“培養感情”。對此,他解釋稱,“現在年歲已到了最后關頭,否則變成真正孤獨老頭子。”

漆畹生和漆黔生(左一)的合影。

在長達六年的書信中,他反復向哥哥訴說自己遭遇的相親難題,不過他沒有放棄登廣告征婚,更渴望有一個后代,“因為我太孤獨。”

1988年5月31日,漆黔生突然向哥哥分享了自己的婚訊:“我已結婚,對方是上次在京和你提到的那位山東農村的同志。”一個月后,他郵來了結婚照,還請哥哥幫忙介紹婦產科大夫,想去看看胎兒情況。再過了兩個月,漆黔生鄭重地分享成為父親的消息:“我于九月六日11時3分開始變為一個男孩的爸爸”。

漆黔生和馮貴香的結婚照。

漆小明的周歲照。

成為父親,似乎是漆黔生人生中難得輕松喜悅的日子。后來的兩封信中,他還單獨就孩子的取名問題征求哥哥意見,最后定下“宛驊”一名,意為“好馬”(注:后改為“小明”)。

“孩子一個半月開始會笑了。”

“孩子發育很好,快兩個月了,很可愛,很能吃能鬧。”

漆小明的幼年照。

當時,他最大的困難在于,妻子馮貴香是山東農村戶口。按政策,孩子的戶口要隨母親,他擔心兒子以后的升學問題會成麻煩。

一家人在經濟上也捉襟見肘,他們搬到了新蓋的樓房,分得了“一居室”的一套,漆黔生在為妻子的工作謀出路,“有點不甘心這太窮的目前境遇。”

但他對生活有信心,“我們有可能、有能力去逐步解決我們所面臨的問題。”

兩個“孤獨癥者”

然而只過了一年,生活便發生了變故。妻子馮貴香病重入院,確診系統性紅斑狼瘡。給哥哥的信中,他語氣沉重:“她的病使我很悲痛。總的看,她是我的好妻子,是宛驊的好媽媽,我們都太不幸了。”

那段時間,他需要每晚在醫院陪住,也不能停止工作。這令他“倍感錢之重要”,“如果我是什么大公司的董事長之類就不發愁了。在數學王國里漫游多年是不易理解目前人情困境的。”

六個月后,生活有了一點轉機。妻子病情緩解、出院,戶口問題也落實解決。唯一令他頭疼的是,妻子還未找到工作。

“……一生要‘掙扎’下去。在這里,似乎‘掙扎’一詞比用‘奮斗’一詞更合適吧!”

1994年7月16日,妻子馮貴香治療無效去世。

災難接踵而至,漆黔生發現,孩子說話能力不利,似乎存在精神障礙問題,他去信拜托哥哥介紹小兒心理衛生(精神科)的大夫。兒子病情的確診在三年后。他告訴哥哥:“我的孩子是孤獨癥(注:又名自閉癥)患者。”

漆黔生在信中告訴哥哥,孩子可能是孤獨癥者。受訪者供圖

那是1997年,他60歲,自己也被查出患高血壓冠心病,即將退休,而兒子小明剛好9歲。

后來的書信大多圍繞著孩子的教育和訓練問題。季晨注意到,從這時起,漆黔生的字跡從之前的蒼勁剛正變得潦草起來。

小明上一年級時,漆黔生送他到當地的普通小學讀書,每日五點半起床,七點四十五分把孩子送到座位上,十一時接回。

但孩子上課不知道打開書,不懂什么是考試,被老師忽略在一旁。更令他憤懣的是,孩子被其他小孩當成“白癡”挑逗捉弄,眼睛周圍被揪得青紫了一大片。

漆黔生想過,要把小明送到接收特殊兒童的培智學校,但是他所在的昌平區并無此類學校,其他區的培智學校則需要高達三萬的贊助金,他也擔憂,培智學校對自閉癥兒童來說“亦不恰當”。

他給內地第一家專門為自閉癥兒童和家庭提供教育的民辦機構“星星雨”的創始人寫信,請教如何科學地訓練孩子。“我相信孩子的自閉癥有大力改善之可能及必要”,漆黔生說,但是苦于沒有足夠的錢。

最后,只能把孩子帶回家自己教。每天,他“強力推進”教育孩子,終于把孩子的數學訓練到三年級水平,卻發現自閉癥兒童的刻板思維,導致孩子無法將所學用到生活上。

“‘自閉癥’之某些有關訓練的文章指出有一些原則:如‘溫和地堅持’(對孩子的不合理要求)要不斷地表演以強化每一個微小的進步,以減少自閉的孩子的挫折感……但原則提出來容易,做到常難,尤其是處在這種極惡劣的完全孤立無援境地(實或世所罕見)我甚至暴跳如雷,但之后便是撫摸著孩子,想到他的極其不幸的處境……”

每天忙于照顧和訓練孩子,漆黔生在信中說,自己仿佛和兒子“綁在了一起”:“我是個真正徹底的‘孤獨者’,除了你這里和天津那里(注:漆黔生親戚)還有通信往來之外,可謂沒有朋友及一切關系……”他在許多信里絮叨地談起周圍人的異樣眼光,很希望有漆家人能來看看自己。

“最近發現:我的飽含激情的文學朗誦和歌唱給我的生活增加了色彩,使我在遭遇到生活如此多的不幸的情況下精神仍不崩潰。”

隨著“孩子一天大一天,我一天老一天”,晚年里,漆黔生最擔憂的是生存,他深感自己作為老人,需要照應,更擔心自己離世后兒子的著落:“我不能肯定我哪一天會產生什么危急情況,一旦為此,孩子絕對不懂什么叫‘營救’,其慘則不言而喻。”

為尋求出路,他給殘聯寫了一封信,并在給哥哥的信中反復提到需要一個“互助者”。

最后一封寫給哥哥的信,日期是2007年4月25日,漆黔生提出了一個驚人的主張:“你是‘無后’,我是有一個‘后’不頂用,由于年齡的關系,一旦出現‘緊急’的身體情況無法處理,實不堪設想,如果有‘正常’的‘后’在身邊可以積極營救。鑒于此,我們能否想辦法住到一塊去......”

此后,兩人通信中斷。

無人知曉

63封信之外,漆畹生遺物清單中的一份委托書引起了季晨的注意,這是一封落款為漆畹生的委托書,他稱,因自己年長、路遠、多病,委托學校全權處理漆黔生身事宜及遺產。

委托書的前文寫到:漆黔生2011年9月9日因疾病死于家中……

漆黔生死后的一幕,荊鳳祥記得很清楚,她是學校退休管理會工作人員。那是2011年9月9日,第二天是教師節,她打電話給漆黔生告知發禮品,電話沒有打通。住在樓下的老師上樓發現,漆黔生家外面的木門一推就開了,里面的鐵欄門關著,漆黔生正躺在對門的地上,而孩子在漆黔生的遺體上“跳來跳去”。

漆黔生病死家中,現場雜亂,一只空碗在桌面上。 受訪者供圖

在荊鳳祥和漆黔生同住的學校家屬住宅區,人們對漆黔生的了解并不多——他是學校里少有的高級講師之一,因為孤僻、不和人說話,一心鉆研學問,外號“漆老夫子”。荊鳳祥眼里的漆黔生是一個“奇怪”的人。通過廣告征婚,他認識了年輕二十來歲的妻子,似乎蠻高興,曾帶著妻子到同事屋里送過喜糖。作為一名高講,他80年代的月工資已經有100多元,但荊鳳祥印象里,他生活一直很拮據,漆黔生的妻子每天推著小竹車去市場賣小玩具,從鐵道北走到鐵道南,“一走就是一天。”

漆小明三歲時,荊鳳祥去漆黔生家做人口普查,看到小明被圈在一個七平米的房間里,地上一塊褥子,有屎有尿。有時,漆小明還會趴在窗戶上使勁地“嗷嗷”叫喚。

荊鳳祥還記得,這對父子很少出門。每次出門,兩人衣服都臟得發亮,漆黔生低頭拽著孩子的手臂走路。

漆黔生去世后,幾乎沒人能說清他具體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周邊的鄰居多不了解自閉癥,在他們看來,孩子不會說話,是因為父親性格孤僻,沒有教孩子說話。“他就是坐不住……張牙舞爪的”,荊鳳祥曾以為小明是多動癥。

漆黔生生前所住的家屬區,如今已經翻新。

而在給哥哥的家書里,漆黔生描述的是另一種無法為外人道的折磨:他需要時時盯守著小明,幾乎一刻也無法松懈。

“我原意是要他做一些生活上的事,如洗碗等,這些瑣碎的事卻導致了‘怪異行為’的產生。如一個碗放在桌上某一位置,當我挪動這個碗到另一位置時,他便來回來去地在這兩個位置之間迅速移動不止,頗像精神病學上所謂‘強迫行為’……”

“幸好一直嚴禁其干帶有危險性的事,如合開電插頭和弄煤氣罐此類,至今仍能遵守,故危險性仍小。”

漆黔生形容,自己也成了兒子“‘管轄’范圍之中的‘物品’”——一切開閉門窗、冰箱、抽屜的事,小明都要自己去做,否則便跟他“沒完”;他要看書,小明令他躺在床上,名為“休息”;他要上廁所,小明要去蓋上馬桶蓋。“簡直是‘失去自由’。”

“我現在連到城內等走動一下都有困難”,漆黔生說。

發現漆黔生去世那天,荊鳳祥跟著警察一起到了現場,她回憶,推開門后,小明直愣愣地看著她,過一會兒又雙手亂舞,“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走進門,屋里黑乎乎的,只有客廳里一盞功率15瓦的燈泡,發出微弱的黃光,墻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蟲卵,冰箱里的東西已經長毛。

北京鐵路電氣化學校人事科科長杜明星說,因為一時沒有聯系到親屬,漆黔生的火化、下葬等后事由學校代為處理。

一個月后,公安局出具的死亡鑒定書上寫著:疾病死亡。至于,漆黔生在家中死去多久被發現,又是因為什么疾病去世,無人知曉。

漆黔生的墓地,如今滿是荒草。

小明

如今,距離漆黔生逝世已經過去10年。當季晨了解到漆畹生唯一的弟弟不在人世,更加關心漆黔生兒子小明的下落:“我在想,他活得好不好,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如果他沒人管的話,那么遺產繼承案件又有點問題了。”

10年前的那天傍晚,是荊鳳祥把喪父的漆小明送到了南口鎮的一家敬老院,去之前,給他買了一堆面包、火腿腸,小明吃得狼吞虎咽,“肯定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荊鳳祥回憶。

2021年8月9日,季晨聯系到了敬老院。院長孟凡水接通視頻后,季晨看到了漆小明,他面對鏡頭有點緊張,手指在嘴邊不停摩挲,好在小明白白胖胖,季晨松了一口氣。

季晨了解到,漆小明的監護人為生前所在的南口鎮南廠西社區居委會,監護人職責由敬老院代為執行;漆黔生生前留下一張14余萬元的存折,但是居委會工作人員從法院處得知,必須是直系親屬才能把錢從銀行取出來,他們因為不知道密碼而無法取出;目前,漆小明一個月有殘疾人補貼和低保大約1600元,為了貼補照顧小明的費用,漆黔生生前的房子由敬老院院長裝修并在2022年出租。

去年11月底,季晨聯系到北京融愛融樂心智障礙者家庭支持中心,希望有人前往探望小明。

2021年12月8日,同為自閉癥孩子的家長、志愿者之一孫立偉來到敬老院,他回憶,敬老院坐落在南口鎮的山邊,四周都是果園,院內有健身器材和乒乓球桌,但是少有人玩耍,更多人會坐在電視機前,小明也經常看電視。

他33歲,體重約摸220斤的樣子,看起來挺結實。

漆小明生活的敬老院。

孟凡水說,漆黔生去世前五年,曾帶著孩子來過三四次敬老院,想兩個人都住在這里。但是,每次來了解一下,又好像不放心什么,說幾句話就走了,沒有音信。他不知道漆黔生為什么猶豫不決。

當時,宋艷秋負責居委會的殘障工作,她認為小明的父親是舍不得錢。漆黔生向她提過,想和孩子一起住敬老院,又擔心兩個人的費用太大。敬老院那時一個人的照護費用是3000元一個月。宋艷秋想,如果漆黔生早點把孩子送過去,可能這對老小的生活會好過很多。

其實在信中,哥哥也曾建議他把孩子送到福利院“以便保命”,漆黔生回復說,自己不知道哪里有福利院,能否接收,而且,他難以設想其他人會像自己這樣照顧周到。

他作為一個父親,從情感上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這是個十分美麗可愛的孩子,從他生下來那么一點點幾乎可以放在提包里,長到現在這么大個兒。……可說愛他甚于愛自己......我幾乎是總想把他放在我的上衣口袋里。”

現在,已經無從知道他沒有把孩子送到敬老院的具體原因。

在敬老院生活的10年,除了一對佛教協會的夫婦,小明幾乎無人探望。

孟凡水還記得小明剛來敬老院時,經常一個人呆著,“見不了人”;現在會和別人坐在一起,有時會在院子里“轉彎”。

那時候,小明還會背自己家的門牌號。孫立偉這次去探望時,拿紙筆讓小明寫寫看,他沒想到十年后,小明一筆一劃寫出來了,孫立偉驚得不行。孟凡水覺得,漆黔生可能是怕小明走丟,而小明把地址“刻在心里了”。

漆小明默寫的家庭住址。 受訪者供圖

孫立偉還意外發現,小明會抄寫漢字,他拿田字格的本子,讓小明抄寫食品袋上的字,小明能把字工整地抄在格子里,而且一寫就停不下來。

“他爸爸肯定從小帶他學過、練過”,孫立偉想,他的父親應該曾經對他抱有很大的希望。

漆小明一邊數數,一邊默寫。

根據融愛融樂志愿者的探望記錄,現在小明生活的敬老院多接納殘障人士、無保戶、低保戶、孤寡老人,一共60人左右,多為老年人。小明和另外兩位心智障礙者一起住,他們都40多歲。在敬老院里,小明算是年紀比較輕的一個,但這里的中青年過著和老年人一樣的生活。

孫立偉說,雖然小明現在吃住沒有問題,但是他應該有更豐富的生活,他準備等開春了,帶著小明去公園玩。

紀念“普通人”

由于漆小明名下有父親遺留的財產,而且具備明確的國家監護,不符合“必留份”的條件,被排除了繼承漆畹生遺產的資格。2021年10月12日,翠翠順利通過遺產公證,繼承了財產。

季晨結束了尋找遺產繼承線索的工作,但他發現,漆黔生和小明的經歷在自閉癥兒童的家長圈里很有普遍性:對這些父母來說,自己死后,孩子如何度過之后的人生,是他們生前最在意的事。

“他爸爸生前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沒有做好生前準備,人都沒有安排好”,季晨說,“只是準備好錢,是沒有用的。”

他想到,還可以策劃一個遺物展,讓更多人、尤其是心智障礙者的家庭看到做好生前準備的重要性。他希望以此鼓勵家長之間互相幫助,積極地建立“社會性”的連結。

思路類似于“名人博物館”。季晨說,歷史上的名人去世之后,因為對社會做出過重大貢獻,值得國家為他建造一個博物館,但是普通人的一生卻很少被紀念,“我們普通人就在世上悄悄地沒有了嗎?”

季晨的想法愈發篤定:“普通人沒有能力、沒人幫忙去辦展的話,那我們就普通人幫普通人。”他很快聯系了西卡。

兩人的想法撞一塊去了。西卡從武漢疫情開始接觸遺物整理,曾經想過把遺物展示出來,給活著的人一些警示。漆黔生的信件所顯現出的婚育、老年獨居等問題,在她看來像是一個時代開始的縮影,她希望策展能讓人們看到,漆黔生和漆畹生代表了“我們”,“我們未來可能就是其中的一員。”

之后,季晨征求得了翠翠的同意,把信件展出,并聯合基金會,在展覽中為小明募集錢款。

2022年1月,這場名為“來信”的遺物展在上海市莘莊鎮上的一家咖啡館展出,它鑲嵌在廣場的一角,不容易被人發現。

“來信”遺物展現場。

走進展廳,墻上一排63個信封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展廳呈“回”字形,如果用心的話,可以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墻上的文字越來越多。早年間,漆黔生還有不少詩意的情趣,關心文學和音樂。后來的20余年間,妻子逝世、孩子患病,他想要傾訴的話也變多起來。

展廳有兩層,走上樓梯,會看到踢面的每一格寫著一句詩,同樣摘自漆黔生的信件:我曾常常去那山下水邊沉思遐想,那時晴朗的天空像妙齡少女的臉龐。鳥兒在樹上歌唱,孤獨使我的心兒飛到了天邊那么遠......

漆黔生寄給哥哥的詩作。 受訪者供圖

樓梯的墻上掛著從信件里取出的照片,有兩兄弟的合影、漆黔生和妻子的結婚照,還有數張小明年幼的周歲照。照片里的漆黔生穿著白底襯衫,戴著眼鏡,神情嚴肅,和多數文藝青年一樣,氣質冷峻,而小明總是張著懵懂而明亮的大眼睛。

“我只是想去還原”,策展人彭京解釋,讓信件成為這次展覽的主題,“(是因為)文字里面體現了情緒,我們能看到黔生老先生寫到激動處筆跡的抖動,那種憤怒、無奈。”

二樓的墻面上,還裝裱著完整的信件,每一封信件上方都有一張醒目的空白信紙。彭京說,發現信件時,很遺憾找不到漆畹生的回信了,“我們非常想知道畹生在面對弟弟的悲苦時,他是如何去回應的。”

為了讓觀眾能夠更好走進這個故事,他們把漆畹生生前用過的書桌和紙筆搬進了展廳,希望觀眾能夠坐下來,去共情漆黔生的心境,替漆畹生寫一封回信。

“望回信,祝好”,在每一封信的結尾,漆黔生這樣寫。

漆畹生的書桌、臺燈和筆筒被搬進了展廳,觀眾可以坐下來寫回信。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西卡、季晨、彭京、翠翠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霽潔
    圖片編輯:施佳慧
    校對:丁曉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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