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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章︱粉鄭逸梅,粉《永安》
我是鄭逸梅粉,理應粉《永安》雜志。
上世紀八十年代成家立業,小娃不那么拖累之后,我的心思轉移至讀閑書。看似漫無目標的泛讀閑覽,實際上有一點排除在外——凡是課本上死記硬背過的作家和課文,不再是我的菜。用一句粗俗的話來形容我的逆反閱讀,“家花不如野花香”。

鄭逸梅《逸梅小品》
最先進入我“閑覽必讀”的是鄭逸梅先生(1895-1992)。要說知道鄭逸梅,于我而言,仍舊得益于那些民國鴛鴦蝴蝶派期刊,“無白不鄭補”,誠非虛言。八十年代后期,刮起了一小股“鄭逸梅熱”,鄭老也進入寫作與出版的“第二春”,他的書不是一本本地出,而是成片地出,我竟全部購讀。伴隨“鄭逸梅熱”而來的,除了“補白大王”這個稱譽,還有一點當年并沒有引起讀者注意:鄭逸梅或許是推動持續至今的“收藏熱”的一股個人力量,當時報刊雜志上是找不到“收藏”兩個字的,只在鄭老文章里頻繁出現,他本人亦坦承自己乃“集藏癖者”。
我是鄭逸梅粉,曾經冒冒失失地寫往“上海長樂路 鄭逸梅先生啟”,居然得到了鄭老的回函,雖然一頁紙只有稀落的幾行字,于我也是極大的滿足。
粉鄭逸梅者,早已有之。《永安》的作者徐清秋于《求書散記》里寫道:“每閱刊物,其中載有鄭逸梅先生之小品,必先睹以為快,鄭氏文字,景慕已久惜未識荊為悵。因讀鄭氏小品,而引起余閱購小品文字之興趣,如晚明之小品集,與近代之小品選集,搜獲不少。”
鄭逸梅著《民國舊派文藝期刊叢話》(1961年),一直是我的案頭書,也是我的搜刊指南。拙作《終刊號叢話》只有我心里明白乃模仿之作(用現在的話來講,是“致敬之作”),所以編輯試圖將“叢話”改為“雜話”時,我氣急敗壞地反對。鄭逸梅所列一百一十三種舊派文藝期刊,我每搜得一種,便畫上一個紅鉤,至今已畫有六十多個,成績不壞。近期有計劃將這六十多種鴛蝴雜志仿鄭逸梅“提要鉤玄”法,寫成一本小書,書名也定下了,《永安》姑算作其中一篇。

《永安月刊》合訂本
《永安》全稱《永安月刊》,這是封面和版權頁一致明確的,這點細節往往被忽略,如果圖書館著錄的話,應該錄全“永安月刊”,而不能圖省事而以“永安”相稱,以免與含“永安”兩字的《永安樂社義演特刊》《永安戲院開幕特輯》《永安期刊》等雜志混淆。我碰到過封面稱“讀書”而版權頁稱“讀書雜志”這樣的情況,也碰到過《良友》畫報與《良友畫報》的情況。實際操作中,這個小的版本細節危害性不大,因為經常接觸實物便不會搞錯,不至于花冤枉錢。倒是某些學者很容易“望文生義”,鬧出笑話。
鄭逸梅將《永安》劃進“文藝期刊”的筐里,那么《永安》就算純粹的文藝期刊么?事實上還真不是那么回事。用今天的話來說,《永安》實乃“企業行為”,因為《永安》的背景乃“上海永安有限公司”,簡稱“永安百貨公司”。看看《永安》首頁的宣傳詞:“統辦環球貨品,推銷中華國產”,再看看它的自我介紹:“永安公司為中國最完備之百貨商店,分類營業,包羅萬有,舉凡日用所需,及珍奇物品,無不搜集美備,尤以貨色宏博,定價平準,為顧客所稱道。”
“永安百貨公司”1918年在上海創立,它的前世今生,就是一部中國“百貨美備”商業經營模式的興衰史。“永安百貨公司”在上海人民心中的地位,也許只有北京的“王府井百貨大樓”差可比擬。上海南京路上當年矗立著“四大百貨公司”,另三家是先施公司、新新公司與大新公司,為什么只有永安公司想到了硬性廣告之外的“軟性廣告”?——辦企業雜志,到底棋高一著,既名垂商業史,又在文化史里占了一席之地。
另外一著妙棋是,由于《永安》的商業背景,因此少了許多政治的、意識形態的麻煩,《永安》自1939年至1949年,歷經上海淪陷、抗戰時期、日本投降幾個歷史關卡,連續出刊一百一十八期,創下期刊史的一個奇跡。
《永安》是“永安百貨公司”的“企業文化”的展現平臺,若想把“商業搭臺,文化唱戲”這出大戲演好,精明的上海商人早已有了準確的定位。既然是“軟性廣告”,那么瓤里裝的也必須是“軟性文化”。于是,沉渣泛起,早已被新文化運動打得落花流水的“鴛鴦蝴蝶”舊派文人,借《永安》這塊寶地又還了魂。蘇州黃惲稱:“鄭逸梅一向是舊派文人,他交游圈子里如顧佛影、陳蒙庵、白蕉、徐碧波,還有偵探小說家程小青、章回小說作家顧明道、張秋蟲、許嘯天等都聚集到一起,為《永安月刊》寫稿,一時間《永安月刊》幾乎成了舊派文人的大本營、俱樂部。不過,《永安月刊》也提攜一些無名的年輕人,發表他們的散文與小說,成為愛好文藝的年輕人發表作品的園地。”
實際上,鄭逸梅遲至《永安》出到第三十七期才應邀加入編輯部,主編一直是鄭留。最初我曾誤以為鄭留即鄭逸梅,幸虧未寫進文章里。鄭留生平不詳,只知“少孤,家漸貧”,乃永安公司廣告部主任,喜好文藝,曾辦過幾個小刊物,即生即滅。這次機會不錯,鄭留遂與廣告部的幾位同事向永安公司老板郭琳爽(1900-1976)建議辦個刊物。郭琳爽不愧為大企業家,不但答應創辦刊物,而且出錢放權,主編鄭留一干到底,也體現了大公司用人的寬宏和膽略。

有一個小花絮,我也是剛剛知道的,《永安》創刊號的封面女孩“郭志媛小姐”竟是郭琳爽的千金,這倒是“舉賢不避親”呀。

白云與羅舜華結婚照
我喜歡《永安》里偏重于資料性的文章,如《民初之絕版小說》《漫譚畫報——從“永安”百期想起》《六年來的雜志潮》等。也驚喜地找到一些人物照片,如“美人魚”楊秀瓊幾幅來自香港的“婚后生活一斑”;四十年代的“美男”演員白云(原名楊維漢,1918-1982),曾與多位著名女演員傳出緋聞,《永安》留下了白云與上海猶太富商哈同的過房孫女羅舜華的結婚照。

《永安》真不缺心思縝密的讀者,第二期刊出一幀人體美的攝影,題為《出水芙蕖》,一般人也就一瞥而過,可一位署名“秦君”的讀者卻給編輯部來信:“以不引用第二期《疊云樓詩詞抄》紀慨詩第六首后兩句作題目最為可惜,否則更覺美妙生動,且現成貼切。編者認為秦君的細膩心思十分可佩,關懷尤為可感,謹此致謝。”(編后·編者)
這一番“細膩”與“關懷”、“可佩”與“可感”引起我的好奇,找到第二期的攝影和紀慨詩,原來是這樣兩句:“野草接天山雨后,濕云新壓兩峰頭。”這倒使我想起另一個相似的故事。《良友》畫報名牌主編周瘦鵑只干了不到十期(五至十二期),便被青年才俊梁得所取而代之,導致他下課的原因有多種,其一我認為就是讀者來信。《良友》第九期以很大篇幅刊登了一封署名“綠江”的讀者來信,語氣猶如一顆炸彈:“短篇文字中如先生的《穿珠集》等好稿不少,可是不見得有好處的稿也不少,如第六期簡時雨君的《百聞不如一見》,拖泥帶水而無意味,并用‘刁拉媽’等廣東下流語。又如第八期綃娟女士的《顫動的心弦》簡直是一篇肉麻丑態的淫小說!就看這兩篇,已令人不能不懷疑‘半推半就’的淫小說,那么,誰肯把有價值的作品投來?”

《永安月刊》第廿九期
《永安月刊》百期紀念號
我于《永安》用力雖勤,二十幾年來也僅搜獲六十幾冊,所幸一頭一尾創刊終刊在內。《永安》并非如學者們所言“七十年后重新浮出水面”,也并非“上海圖書館也湊不全”云云。查期刊目錄,收藏全份《永安》或僅缺兩三期的圖書館有四五家之多,問題是公立圖書館不屑干選編這樣的小事情,借用他們的底本似乎更難。聽說民國期刊已進入“善本”之列,借閱的話只能竭盡眼力看“縮微”。《永安》的發行量是每期三千本,上海本地銷二千七百本左右,上海之外是三百來本。這么多年來,我只在琉璃廠來熏閣書店二樓見過一整套的《永安》,售價兩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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