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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嫁給了東風 | 翟永明詩選


詩人 翟永明
20世紀80年代,翟永明憑借《女人》組詩在詩壇嶄露頭角。有人說,她的詩驚世駭俗,也有人說,這是“詩人的自覺”,象征著八十年代啟蒙浪潮下女性意識的覺醒。
無力到達的地方太多了,腳在疼痛,母親,你沒有
教會我在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親,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驚訝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來
——《女人》組詩之《母親》
如今,翟永明仍在寫詩。四十年后,與“信息化”、“技術化”接踵的是“消費化”、“商品化”,世人逐漸陷入價值虛空,于是詩人寓思于詩,筆下的詞匯變成了“永生”“末日”“人生”……詩人“瞻前”又“顧后”,詩便有了歷史縱深和未來維度。其中表露的懷疑,給人以思考、以警醒,也讓我們愿意相信,這樣的未雨綢繆,實則是一則關于柳暗花明的寓言。
以下七首詩,摘自翟永明最新出版的詩集《全沉浸末日腳本》,經出品方授權發布。
人生流轉
壽高多辱 當我睡下
你必不可喚醒我
這顆老皺 腐濁
血流緩慢的心臟
此刻我的愉悅
必如混沌 急于回至母體
蜷縮 無知無覺
急于降生 你便知
我急于離開
沿著老邁之血匆匆返回
我停止生長 骨疏筋縮
姿態已難看 只有夢里
迷人而無羈
此刻我的愉悅
必如快樂之嬰 猛然伸展
必將四肢百骸伸開
去撕裂天空 去吞吐
你便知 我并非貪戀此身
沿人生椎骨爬行
到中部或上部?
中年或壯年?
靈魂已磨損至粗糲疲盡
曾經喜愛的 已讓人厭倦
人人在此骨節間喪失
不管能否察覺(喪失)
所追求的 所得到的
此時僅腦子還算靈活
必如少年璀璨 渴求運轉
那節骨眼上 不知前程遙遠
也不計算
山窮山盡不到老
你便知 我不再攢勁
去爭取贏字
在一生之路
總有個賽末點
坐看 來來往往人
走向南 走向東
走向北 走向西
有人與你 在此點失散 有人還在
有人扯你到溝渠 有人陪伴
有人稱為朋友或敵人 在此交換
你便知 都不重要
高下或對錯
也在這個點上渙散
老年和青年
也在此點擦肩經過
奔向最后終點:
老人說:人生如流水線流轉
你我只是來一個扔一個的廢品
唯有機器不停地運轉
年輕人唱:人生如流水線流轉
你我都將被歲月拋光锃亮
唯有機器不停地運轉
2017

電影《摩登時代》
全沉浸末日腳本
地球將死于何種形態?
人類末日又是怎樣?
那必將是一種凄楚的壯麗
我愿登上某座山頭
如果能將地球收于眼底
我愿以一個親歷者而非預言者
撲向最后的神秘
誰將導演這驚心動魄?或撲朔迷離?
饕餮這摧枯拉朽 或粉身碎骨?
哪里有逃離地球的緊急通道?
何處是兒女后代從灰燼中突圍的陣地?
誰編寫最終毀滅的劇情?
誰剪輯風暴之眼 并進入恐怖中心?
什么在融化洲際的邊界
并毀滅地球的原住民?
觀察者必得鎮定 且明察秋毫
站在某個山頭 那里
有俯瞰人世的巨大視野
以及穿越人瞳的極度縱深
仿佛特寫般的深焦
蜂擁而來的中景
調度至天邊的遠景長鏡
面對人類將要到來的坍塌
觀察者 需要怎樣的眼瞳和目力
小行星襲擊地球 是時間問題
黑洞吞噬地球 是引力問題
外星人進攻地球 拜托
是真的嗎?
超級火山爆發
誰也無法阻攔
太陽耀斑猛烈摧毀
只是可能中的一種
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們
世界變暖 冰河時代
“雪地球”來得很快
核戰爭不是一種后果嗎?它來自
人類的自我摧殘
人類的冷酷貪婪
站在某個超級山峰
我能想象的毀滅方式
不止這幾種
星星變暗了 天空布滿烏云
火焰在燃燒 那是地核在釋放
它億萬年的能量
一大片烏云 或者說一大片晶體
罩住天空 我們就是這樣消亡的
——至死都在勞作、享樂、揮霍
以及試圖超越無法抵達的高處
為自己記錄
從生到死的各種榮耀、劫難
和所有的無知
2015

《霧海上的旅人》,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 繪
如是令
——為了幸福她必須熟讀婚姻法
為了婚姻她必須熟讀中國
明萬歷 如是生
出自書香 鬻于娼寮
多么熟悉的故事
一代又一代 峨眉終成氤氳
大垂手的故事
小蠻腰的故事 一向如此
明崇禎 男人被允許走進她的心
“與你作長夜之談
讓我在你臥榻熟睡
桃衫倚醉牽”
繼而 她抽刀斷古琴
明崇禎 改姓柳 字蘼蕪
仰頭看青春
青春并不如是
倏忽間 一個女人嫁給了東風
西風自不言語
明弘光 投水于南京
水涼 心涼 天地涼
更有涼薄之人 倒戈之師
如是扮裝 妝成前朝典故
縱馬長江 鼓于軍中
多年以后,人們開始追憶
一群女人的忠貞與苦澀
她們出身低賤 肉體難以檢點
內心迸發處女尖叫
時間讀她們
讀到皮膚發紫發黑
讀到早晚變薄變硬
讀到形體透明無形: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類植物
身披偽裝、匍匐在地
隨時立起身、又隨時被踩下去的
那些蕨類植物
那些基因相同的蕨類植物
伏于草莽 低于塵埃
時時衰枯 又時時飛揚的
那些蕨類植物
一代又一代
為了幸福她必須熟讀婚姻法
為了婚姻她必須熟讀中國
2015.9—2018.9

天女,莫高窟壁畫,初唐
久負盛名和小確幸
久負盛名的出版社
高昂著他們的盛名和頭顱
對于作者和讀者 他們同樣
展開冷漠和遺棄的神情 不再定義
小確幸的出版社并不這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搜集著數據、流量
掌握著高傲和確幸之間的
細密關系 掌握著親疏距離
在久負盛名和小確幸出版社之間
徘徊著舊時代的煉金術士
他們在語言的實驗室里
擺弄著盛滿詩意的瓶瓶罐罐
他們并不知道 窗外
白晝的界限已被突破
這些和那些的規則已變為
凝膠般的無序
世界已被加密而進入虛擬
窗內的煉金術士們
不知道這些 他們還在因一陣風
夭然而笑 又因另一陣風
禮贊陰翳
我手握一摞詩稿 用五年的
舉頭低頭 來應付句法的突襲和暴力
現在 站在十字路口
在小確幸和久負盛名之間
等待紅綠燈 嗯、噓、呵
———突然,紙頁、詩
或曰信息、或曰數據
飛向天空 那里有一個更大的空間
或者 更大的虛無 更大的數據
那里一切都是虛擬
因而最終成為真實
2021.3.19

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
永生是什么
當我們談論永生
我們談論的是“死亡”
不同形式的泯滅
平淡的、激烈的
陽光般燦爛的——
親人圍觀下的
清潔空氣中的
百合浮萍上的——
當永生從“死亡”中產生
有人殺死衰老
有人銷毀身體
有人成為后人類
為自己的身體裝上安全氣囊
若能飛升上天
誰愿墜地入獄?
我們討論各種永生
變成芯片?連線上傳?
不朽之軀?虛擬替身?
賽博格機器人?
第一人生 第二人生
共同進化?
當永生從“死亡”中分娩
“死亡”也變得美麗
如春天般怡人
冬日般凜冽
因蟬蛻結束
因解凍再生
我是什么?再次叩問大地
從灰燼中升起
從廢墟中升起
從手術刀中升起
從大數據中升起
如今 這個問題
被關閉了
從一個接口到另一個
已然沒有寂滅
必然沒有賦形
2017

電影《唯愛永生》
最棒的藝術家
黑針尖毛千萬根
抽一而成 上品就是
這京都第一紫毫筆
畫竹畫蘭 畫天地山水
天地稀淡 日月清水
有人說 太有格 太距離
有人說傳情傳志
不只是筆墨 是意境
是藝術家胸襟
她曾經挑針刺花 也刺字
把詩和情來回點染
把相思人兒靈魂鎖定
此刻 只剩香氣和色暈
鎖定后來者的欲望之心
它們是動態的,還是平淡的?
它們是樸素的,還是乏味的?
我不關心這些問題
就像我不在意中心還是邊緣
幾百年前他們飲過吻過
瀟灑過 在紙上留下過
呼之欲出的美女
在墻上 畫下了破壁將出的仙鶴
如今寫真尚在 真骨何處?
頭顱低昂間
胸中塊壘奔瀉間
他們也想過長壽 高齡
甚至永生 但是
他們的自我實現 埋入二維
在現實里 是蓮花 是露水
是兩條魚歡游在池塘中
他們與他們的藝術一起
深植在礦物顏料里
前代大師龍蛇起陸
舌間故事演變矚目風——
幾百年前的嬉戲之作
值得我坐在博物館中
駐足片刻 沉思一小會兒
埋頭看看條目
掐指算一下:
這中間數百年朝代更迭
十萬里瀟瀟風雨
幾十路煙塵飛過
這粉墨猶新
2017—2020

紀錄片《國家寶藏》
阿赫瑪托娃的漫步
她漫步到這片淡墨杉林
冷銀色面孔,微蹙著眉
峭厲如割的寒風未見減退
從黃昏到暮色降臨
她有一片赤誠要獻出
燦爛如酒 卻無人認領
纖瘦犀利的身體里
是終日焚燒的香爐
芬芬,四溢,稀薄的顏色
我嗅出 我肯定:
她是,她永遠是阿赫瑪托娃
2020.8

俄國詩人 阿赫瑪托娃
本文節選自

《全沉浸末日腳本》
作者:翟永明
出版社: 廣西師范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一頁Folio
出版年: 2022-1
編輯 | 小千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一個女人嫁給了東風 | 翟永明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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