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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所安:蘇軾詞中“缺席”的女性

2022-02-23 18:34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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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的詞作或許容不下任何女性,但她們卻在蘇軾最廣為流傳的杰作中回歸了。只不過,這些歸來的女性要么已身故多年,要么身在遠方,要么是純粹虛構的人物。盡管蘇軾絕非無情之人,卻總是對情感有所拒斥;而且似乎不堪承受詞的論述體系中的情與逝。

*文章節選自《只是一首歌:中國11世紀至12世紀初的詞》([美]宇文所安 著 三聯書店2022-1)

(傳)宋 王詵 《繡櫳曉鏡圖》(局部)

絹本彩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缺席的女性

女性在早期的詞作中絕對占有中心的位置。不僅因為她們的愛與被愛是詞的主題,女性也在詞的實際表演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蘇軾的詞集中有不少寫給歌女或有關歌女的作品。它們聽上去不像傳統的小令,但用了一些傳統小令的套語。這部分作品很少出現在現在的詞選中,也很少被評論家們關注──除非它們離蘇軾的風格太遠,致使評論家們質疑其真偽。人們或許會認為這部分作品不被重視,是因為它們不符合蘇軾作為“豪放”派詞宗的形象;但它們之所以重要,正是其中所體現的蘇軾的機巧和才思。

“嚴肅”的詞作或許容不下任何女性(比如上面那首寫給蘇轍的慢詞),但她們卻在蘇軾最廣為流傳的杰作中回歸了。只不過,這些歸來的女性要么已身故多年,要么身在遠方,要么是純粹虛構的人物。盡管蘇軾絕非無情之人,卻總是對情感有所拒斥;而且似乎不堪承受詞的論述體系中的情與逝。

蘇軾最動人的詞作莫過于《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首詞作于1075年,記錄了蘇軾夢見亡妻的情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似乎想不帶傷感地傳達情感—這并不容易。副題中并沒有點明他夢見的對象,因此上闋也可以解讀為他對某個故去的男性友人或家人的懷念。但或許最奇怪的還是他提醒讀者自己“不思量”:他無意憶舊,但回憶不期而至。詞中雖然明確說了他“無處話凄涼”,但根據上下文,“話凄涼”的主語也可以指他亡妻的魂靈。他最后一個保持疏離的舉措,是說她應該已經認不出今日的自己了。但蘇軾越是要保持距離,他所傳達的情感就越是深厚真切。

柳永寫行旅的慢詞和蘇軾的《沁園春》一樣,兩者都在上下闋換闋的地方轉而回顧過去。此處也不例外,詞人回到了過去在故鄉的一個場景中。這是個怪異的場景,他顯然是在透過窗子看閨房中的她,但要知道這是古代中國的窗戶,因此多半是格子窗。中國詩語的含混特質在此得到了充分利用。這里我用了比較感性的方式翻譯“相顧”,譯成“我們互相對望”[we looked at each other]。但“相”字除了表示“互相”,還經常用來表示有一定對象的動作。兩種用例一樣常見,所以“相顧”也完全可以理解為“我望著她”或“她望向了我”。簡言之,“淚千行”或許指的是她的淚。梳妝的亡妻隱沒進眉州月下植有松樹的墳冢。

懷念亡妻和夢憶故去的家人是適合入詩的主題。反過來說,這并不適合寫成詞作。這種主題不但和表演不搭調,且完全無法在需要唱詞的社交場合表演。我們不知道蘇軾為什么選擇填詞,但可以猜想,詞的傳統似乎是唯一可以讓蘇軾處理自己的感受和感傷的方法。而一旦蘇軾寫了這樣的作品,“悼亡詞”(多半是追悼亡妻)便開始在他的圈子中出現。

宋 蘇漢臣 《妝靚仕女圖》(局部)

絹本彩墨 波士頓美術館藏

我們再來看另一個蘇軾夢中遇見的女性。這首《永遇樂》是和《江城子》齊名的名篇,其下或有蘇軾自注。自注有兩個不同的版本:一作“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一作“徐州夢覺,北登燕子樓作”。

盼盼是徐州守將、武寧節度使張愔的愛妓。張愔之父張建封是前任武寧節度使;他是更為知名的歷史人物,也常常被誤作為盼盼的夫君。張愔死后,盼盼守節不嫁,移居張氏府第中的燕子樓。這個故事記錄在815年白居易為燕子樓所作的三首絕句的序中,而這三首絕句是白居易對時任武寧軍(首府在徐州)從事張仲素的三首絕句的和作。這些唐代絕句都稱頌盼盼對張愔矢志不渝的愛情,也表達了對她與世隔絕的孤獨的憐憫。

蘇軾登場了。唐代鎮守徐州的是張愔,現在則是蘇軾: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云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我們或許會在解讀中盡力消除這首詞中的怪異感,但這種怪異感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尤其在結尾處。

我們不妨從實處開始分析。建于9世紀初張家的一座小樓留存到1078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這期間經歷了太多歷史動蕩。宋代徐州太守的府第,確實有可能是中唐張宅的舊址。但似乎更有可能的是:出于當地的傳說,更重要的是由于白居易廣泛的知名度,宋代太守的府衙“被視為”張氏的宅第,而這個府第中“當有”燕子樓。

下面是白居易三首絕句中的第一首:

滿窗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臥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白居易詩中的秋景只是他的設想。蘇軾也想寫秋,奈何這不是秋天。于是,我們就有了現在的開篇“明月如霜”。獨居女性徹夜未眠,思念不在身邊的心上人,是一傳統的充滿情欲的意象。蘇軾的這首詞以一種設想的距離來處理這傳統的意象,而且夾雜著作者對她志不再嫁的敬佩。

兩個版本的作者“原注”給了我們兩個不同的蘇軾夜宿的地點。根據第二個版本,他顯然是睡在自己的臥房,剛從一場春夢中醒來(“夢云”),起身漫步月下的府第,行至燕子樓(應該就是盼盼的內室,因為白居易說這是一座“小樓”)。而第一個版本的自注則說蘇軾就宿于燕子樓中,似乎在刻意尋找和盼盼的聯系。

開頭兩個押韻的小節設定了場景。我們或可以推測,這是他醒來之后的所見所聞。但從次序上來說,這應該是在他夢醒之前出現的場景,一條魚騰躍、匿跡,潑剌聲打破了靜默;荷葉傾瀉積存的露水,重露涓滴而下。隨著我們讀到寂靜中的“云夢”時,唯美的夜景讓我們有不同的聯想。三更的鼓敲響了(大約在午夜),然后是一片葉子的窸窣,在全然的靜默中被異常放大。這是有人在留心傾聽。詞句的次序再次傳達了信息:一葉之聲恰如更鼓,同喚起夢中的詞人。春夢被擾,他起身獨行于府衙的園中,似要尋夢,卻覺知前夢已逝。

一如既往,隔絕獨處的感覺使蘇軾想起了他失去自由,想起了他在一個又一個駐地中遷轉顛沛,想起了他不得歸鄉的現實。至此,盼盼與夢皆已逝去,歌詞中的燕子樓只剩下了燕子。香艷的“云夢”最終變成了“人生如夢”或“古今如夢”的感慨。這通常意味著歡樂的失去,剩下的“但有舊歡新怨”。

明 唐寅 《李端端圖》

紙本彩墨 南京博物院

燕子樓空,他凝神思考。在設想的未來里,他把盼盼的缺席置換成了自己的缺席。他想出了另一個人去樓空的地方,因為樓的空寂正好用來體驗他的缺席。這便是蘇軾所建的黃樓—一座紀念他率領徐州民眾成功御洪的樓宇。這是個怪異的轉折和替換,但蘇軾在其他地方也用過類似的轉移筆法,比如把主語轉為賓語,或從“懷人之人”轉為“所懷之人”。缺席不同于簡單的別離;盼盼的缺席是在一座樓中(以及一系列詩作中)被體認的,蘇軾把黃樓想象成了類似的一處古跡,他也將在日后成為黃樓的“缺席”者。蘇軾希望把自己所到的地方全都轉為他筆下的遺址。他這個計劃異常成功。

或者蘇軾早已知道此燕子樓非彼燕子樓,但它是一個重建的處所,讓人可以懷想那個關于盼盼的故事,懷想白居易的詩作。

蘇軾常常自稱“多情”。這個詞最好的翻譯大概是“易受強烈情緒感染的”[suspectibleto strong feeling]。根據上下文的不同,“情”有時表示“感傷”,有時表示“熱情”。蘇軾在《赤壁懷古》中用“多情”一詞形容自己,原意是說他這種性情應該會被人笑話。就某種意義而言,蘇軾或許是“多情”的,但他總是在竭力抵御這種“多情”,嘗試在自我和其關注的對象間制造障礙。這些障礙一般是詼諧怪誕的反諷,但至少有一次是實在的一堵“墻”,即下面這首小令《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惱”,此處譯作“煩亂”[agitated],有時候也可譯為“困擾”[bothered],但這也可以用來表示欲望的影響,尤其表示男性對女性的欲望。當然,墻內的少女并不“無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笑聲對一個過客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他看不到她,只能從她的笑聲推知這是一位“佳人”。蘇軾作詞時一貫熱衷于把自己置于中心,此處卻令人驚異地隱身了。如果詞中之人是“多情”的,那么寫詞的人則刻意置身事外,從一定的距離觀察整個場景。

對蘇軾而言,這或許就是詞的核心任務:他不像道學家那樣試圖壓抑人心的起伏搖蕩,他接受這種擺蕩,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思量它、美化它,并報之以微笑。其他的詞人也努力用語言捕捉這種人心的起伏,卻鮮有成功者。

明 唐寅 《陶榖贈詞圖》

絹本彩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詞的傳統從本質上是對11世紀中后期日益嚴苛的宋代公共價值的歧出與反撥。詞頌揚情愛,視之為生命中唯一可寶貴之物,這與其他許多居于中心地位的重要訴求背道而馳。那些訴求強勢而多樣,從新生的道學到社會分層再到致力解決國家的問題都有。和之前的隱逸傳統類似,主情說也正是靠了反抗和拒斥那些經世訴求才獲得力量的。有些人參與了“主情”的討論;有些人則如賀鑄一樣,親身實踐了“主情”的生活。而蘇軾卻游離在所有群體之外:他無法接受道學家對人類自然響應世界方式的無視無知;他不只想要進步;王安石的新黨試圖將國家看作集權管理的工具,并從這個機制理解人類社會,而在他們失敗之后蘇軾卻也不能茍同繼之而來的現狀;他同樣無法靠傳統意義上的詞來拒斥一切其他的價值,因為他并不相信男女之情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無論是標準的社會角色,還是歧出的新角色,蘇軾都不廁身其間。大部分人愛這樣的蘇軾,但間或也有人恨這樣的蘇軾。他有種天生的直覺,能在所有新舊角色之外找到一個有趣的立身姿態。

蘇軾詞中寫到許多女性都曾為他傾心,但他不是晏幾道。蘇軾對女性最有魅力的時候大概是在家庭生活中。他的詞中沒出現過被叫出來在友人面前表演的姬妾,但他的詞里有惠州的朝云。朝云侍奉他多年,一路跟隨他來到廣東惠州的貶所。這是蘇軾詞中沒有“缺席”的一位女性。但她也將在惠州死去。

朝云不像晏幾道的戀人那樣深深焊入他的記憶,她是慘淡生活中的一種恩賜。蘇軾是維摩居士,朝云則是天女,在他家徒四壁的屋里灑下花雨。蘇軾晚年寫給朝云的這首《殢人嬌》是另外一種情詞,恰可與晏幾道最好的那些作品構成絕佳的對照: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

朱唇箸點,更髻鬟生菜。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窗下、斂云凝黛。

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這和蘇軾那些豪放的名篇有很不一樣的基調。蘇軾還有兩首《浣溪沙》詞似乎也是寫給朝云的。很顯然,朝云這里問蘇軾尋的一首好“詩”,其實就是他的“詞”。

只是一首歌:中國11世紀至12世紀初的詞

[美]宇文所安 著 麥慧君 杜婓然 劉晨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2-1

ISBN:9787108072351

原標題:《宇文所安:蘇軾詞中“缺席”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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