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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看金瓶梅 | 第五十四回:西門慶脆弱的友誼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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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冰兒
這回看似寫的都是閑事兒。作者接著上次應伯爵和常峙節邀請西門慶去郊外吃酒寫起,似乎咸淡了點筆致,寫了西門慶的應酬日常,游園賞景,斗嘴調侃。滿紙的閑散味兒。
說白了,就是和他兄弟們的日常。
每每這樣的場合,都是應伯爵打頭陣。
反正,人一旦有頭有臉,或者是有了可利用的價值,朋友就會特別多。你看西門官人,幾乎就沒有在家吃飯的空閑。
組個飯局,古往今來,都是拉關系、講排面、求辦事的不二法寶。盡管西門慶已經嗅到了應伯爵們次次請他吃酒游玩后閃閃爍爍的小心思,但還是不忍拒絕的。
不過,西門慶現在心里不只有這些酒友,他心里還有兩個最重要的人物:他的兒子官哥和給他生下官哥的李瓶兒,這母子倆目前排位當然在這些酒友之上。
于是,在這次吃酒游樂的飯局前有著一個小小的插曲:
次日黎明,西門慶起身梳洗畢,月娘安排早飯吃了,便乘轎往觀音庵起經。
就這樣,他先去寺廟里拜經保佑官哥,再去和這幫兄弟們閑聊吃酒。西門慶還是能分清孰輕孰重的,即便去郊外飲酒,為自己兒子祈福的事兒還是要排在前邊。
但西門慶骨子里是個愛玩樂愛聚堆的,盡管去了觀音庵,心心念念的還是與那幫小兄弟們的聚會,且看:
王姑子捧出茶來,又拿些點心餅馓之物擺在桌上。西門慶不吃,單呷了口清茶,便上轎回來,留書童禮拜。
“愿心酬畢喜匆匆”,他就這樣匆匆忙忙為兒子在寺廟里點了個卯,就又扎進了更能讓他潤心入肺的朋友圈中。
應伯爵深諳與西門官人的交往之道,哪怕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是跟著西門大哥混飯吃的,但面子活依舊足足的,特別擅長捧哏做小,每次都把西門慶的心思揣摩得恰到好處,也特別會迎合西門慶的“擺譜”,看這次飯局,又是做足了功課:
回來,紅日才半竿,應伯爵早同常峙節來請。西門慶笑道:“那里有請吃早飯的?我今日雖無事故,也索下午才好去。”應伯爵道:“原來哥不知,出城二十里,有個內相花園,極是華麗,且又幽深,兩三日也游玩不到哩。因此要早去,盡這一日工夫,可不是好。”
你看,這可不僅僅是請吃飯啊,還要觀景,還要游玩,原來早在明朝,就有吃喝玩一條龍服務了呢。
接下來,另一個跟幫常峙節也趕緊順勢跟風:
常峙節道:“今日哥既沒甚事故,應哥早邀,便索去休。”西門慶道:“既如此;常二哥和應二哥先行,我乘轎便到了。”應伯爵道:“專待哥來。”
這句“專待哥來”可謂請客精髓。西門慶的重要位置就在這四個字里,他能不欣欣然嗎?
應伯爵與西門慶交往,特別懂得“舍小套大”,這次請客,人家:
先一日已著火家來園內,殺雞宰鵝,安排筵席,又叫下兩個優童隨著去了。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在《金瓶梅》的世界里,更是沒有白請的宴席,每個飯局背后,都藏著一個求人的小心思。
說來,應伯爵在書中是最受西門慶待見的一個“常年小跟班”。但凡他開口的,西門慶幾乎有求必應。那么這次,應伯爵與常峙節巴巴地請客,當然不會僅僅是為了請他看風景、吃大餐、與妓女調情。
也就在下回吧,常峙節就要借錢買房了,這次的請客就是鋪墊吧?焉知不是他求著應伯爵呢?而應伯爵對這類事向來是來者不拒的,既可以顯擺自己在西門大人面前的能耐,又能落得一些小利,何樂而不為呢?
應伯爵每次甜言蜜語一番,幾乎無往而不利,甜頭早已嘗過無數遍。

不過這次,應伯爵的捧哏劇跑偏了,居然沒有演得天衣無縫。
酒席上,逗唱說笑間開始講笑話:
伯爵說道:“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揚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別處罷,這里有賊。’艄公道:‘怎的便見得有賊?’秀才道:‘兀那碑上寫的不是江心賊?’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賦,怎便識差了?’秀才道:‘賦便賦,有些賊形。’”常峙節道:“應二哥該罰十大杯。”伯爵失驚道:“卻怎的便罰十杯?”常峙節道:“你且自家去想。”原來西門慶是山東第一個財主,卻被伯爵說了“賊形”,可不罵他了!
應伯爵看似無心一講,卻被常峙節一語道破,毫不留情地點了出來:
西門慶先沒理會,到被常峙節這句話提醒了。然后:
伯爵滿面不安。又吃了數杯,瞅著常峙節道:“多嘴!”西門慶道:“再說來!”伯爵道:“如今不敢說了。”
把西門慶的優越與跋扈、伯爵的惶恐、常峙節難以捉摸的小心機(求人辦事還當面挑人家刺兒也是沒誰了)都刻畫得惟妙惟肖,也儼然是現今酒局上領導與各色下屬的生態圖。
伯爵才安心,又說:“孔夫子西狩得麟,不能夠見,在家里日夜啼哭。弟子恐怕哭壞了,尋個牯牛,滿身掛了銅錢哄他。那孔子一見便識破,道:‘這分明是有錢的牛,卻怎的做得麟!’”說罷,慌忙掩著口跪下道:“小人該死了,實是無心。”西門慶笑著道:“怪狗才,還不起來。”
人心之微妙,就在這兜兜轉轉的心思間。這兩個笑話,一個江心的賊,一個有錢的牛,為啥就偏偏都指向了西門慶頭上?雖然應伯爵不是有心的,但世上有個詞叫下意識,這份不經意間流露的心思才最真實。
設身處地一下應伯爵,如果你的朋友原本跟你階層并不差太多,但人家一天天做大做強,財富越滾越大,日復一日高高在上,天天錦衣玉食,家里妻妾成群,而你只能靠著巴結依附才能得施舍一二,你的心態會一直很平衡嗎?
所以,他心里的不爽,就這樣在自己講的兩個笑話里暴露了。但真的說出來后,又被自己嚇到了。這潛意識里的嫉妒,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于是,“滿面不安”“掩口跪下”,最后又撒氣打了下多嘴的金釧,戲耍人家又自我作踐,講了幾個不著調的粗俗玩笑,才算勉強圓了這個過失。
當然,還有一種普遍的說法是,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陋儒補入而成,是補寫的而已,所以感覺有點違和了。以應伯爵的智商,應該不會講兩個連續傷害西門大哥的笑話。但我覺得也不盡然。人,誰還沒有個失態的時候呢?

接下來,是李瓶兒的病。其實瓶兒的病根早就落下了。她本想用溫順和氣換來母子平安,卻事與愿違,自己的病情越發嚴重:
“自從養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凈。早晨看鏡子,兀那臉皮通黃了,飲食也不想,走動卻似閃肭了腿的一般。”
于是,西門慶請來了任醫官。但是,沒料想,這個任醫官是另一個版本的“應伯爵”——奉承與大話遠遠超出自身醫學水平。
先是來一番恭維:
那任醫官即便起身,打個恭兒道:“老先生,若是這等,學生保的沒事……如宅上這樣大家,夫人這樣柔弱的形軀,怎容得一毫兒差池!正是藥差指下,延禍四肢。以此望、聞、問、切,一件兒少不得的……接著又來一番大話:“前日,王吏部的夫人也有些病癥,看來卻與夫人相似……到家查了古方,參以己見,把那熱者涼之,虛者補之,停停當當,不消三四劑藥兒,登時好了。”
看這一段,總感覺很喜感。這個任醫官,就這樣滿嘴跑火車,而西門慶求醫心切,竟也信了他的胡謅,對他說:
“家中雖有幾房,只是這個房下,極與學生契合。”
而這幾分癡心,倒又值得一嘆。
不過,仔細看,也真的有點硬傷吧。比如任醫官這次浮夸吹牛,后來給月娘看病時感覺又很儒雅懂行,前后不太像一個人,確實能看出補寫痕跡。但我覺得,好些地方還是遵循了結構上的相似和連貫吧,一些細節、語言也還是比較有感覺的。

這回的描寫,總體也很有幾分淡淡的譏諷感。西門慶被請去吃酒,他的女婿和潘金蓮已看準了這個空檔欲要偷情,看似懦弱無能的女婿和情欲無處安放的小潘早就存下心思要背叛他;而他最看重的瓶兒有病,卻又被一庸醫吹噓敷衍,最終延誤了病情,臨到死也不敢在他面前揭開小潘的惡毒……
西門大人,好像一直生活在謊言的世界中。
而在這回里,不管是日常圍繞在他身邊的應伯爵,還是臨時請來的任醫官,都在竭其所能地拍著西門慶的馬屁,但又不自覺地顯露出自己的紕漏:要么是心有不甘的絲絲嫉妒,要么是厚顏無恥的隨意吹牛。反正說到底,這些西門慶很喜歡的馬屁氛圍,最終也是各有各的圖謀,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心態。
再往后看就知道了,以西門慶一己之力構筑起來的友誼圍墻,在他死了之后就轟然倒塌,曾經圍在墻角承歡的一個個跑得賊溜,他最喜歡的應伯爵,恰恰是最絕情的那一個。
只是這時的他,又如何能看得清呢?這才是他最大的悲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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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詳看金瓶梅 | 第五十四回:西門慶脆弱的友誼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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