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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飛:納博科夫終生都熱衷于假戲真做,或真戲假做,他是在有意識地混淆蝴蝶和文學| 純粹名家
原創(chuàng) 劉文飛 純粹Pura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羅維奇·納博科夫(1899.4.22 - 1977.7.2)
01
1941年夏,一輛嶄新的龐蒂亞克轎車沿著橫貫北美大陸的公路自東向西行駛。車里坐著納博科夫一家,納博科夫的妻子薇拉和7歲的兒子德米特里坐在后排,納博科夫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開車的是納博科夫的學生多蘿茜。剛在紐約安家不久的納博科夫接到位于西海岸的斯坦福大學的邀請,要他去做一場關于俄國文學的演講,但邀請方并不提供往返旅費,這讓當時生活拮據(jù)的納博科夫很是為難,多蘿茜聽說后主動提出駕車送納博科夫去斯坦福大學,為此她還新購一輛車,當然,她也想在旅途中趁機向納博科夫一家多學一點俄語。
柏油公路在亞利桑那州境內的大峽谷國家公園的南緣延伸。6月9日,疾馳的轎車在路邊停下,幾位旅行者要稍作休息。薇拉和德米特里留在車里,納博科夫從后備箱取出捕蝶網,與多蘿茜沿著一條名叫“快樂天使”的小路溜達。納博科夫此次汽車長途旅行的另一目的,就是考察沿途的鱗翅目昆蟲分部情況并捕捉蝴蝶。突然,走在前面的多蘿茜驚飛一只棕色蝴蝶,納博科夫眼疾手快,把它網進捕蝶網,他當時就感覺這可能是一種不曾被發(fā)現(xiàn)的蝴蝶。一年之后,納博科夫公布他的發(fā)現(xiàn),并將這個蝴蝶品種命名為“多蘿茜眼灰蝶”(Neonympha dorothea)。納博科夫自幼就有的為一種蝴蝶命名的夙愿終于實現(xiàn),多蘿茜也因他的俄語老師而留名鱗翅目昆蟲學史。
從當時留下的一張照片上看,納博科夫身材瘦削,多蘿茜卻很富態(tài),兩人的合影像是構成了舊歐洲和新大陸的對比。多蘿茜正視鏡頭,納博科夫卻望向另一個地方,可能,他又看到了另一只蝴蝶。

納博科夫制作的“多蘿茜眼灰蝶”標本
在驅車前往斯坦福大學的路途中,納博科夫依然沉醉于蝴蝶標本制作與的收集。“多蘿茜眼灰蝶”(Neonympha dorothea)發(fā)現(xiàn)于美國西南部的大峽谷國家公園,是納博科夫心心念念要找到的“模式標本”(Holotype)。
02

說吧,記憶
作者: [美國]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王家湘 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9-04
納博科夫在其自傳《說吧,記憶》的第六章中這樣描寫他童年時的捕蝶場景:
黃昏或夜間的捕獲有時也能補償晨捕的失手。花園最靠邊的小徑旁滿是淡紫的丁香,我站在紫丁香旁等待蝴蝶,隨著天色緩緩變暗,丁香的紫色轉變?yōu)槭杷傻臏\灰,濃霧像奶液傾灑在原野上,一輪銀色的新月掛在水彩畫般暗藍的天幕。后來,我也曾這樣在許多花園里佇立,在雅典,在昂蒂布,在亞特蘭大,在洛杉磯,可我從未有過如此著魔的期待,如同在這些逐漸變成灰色的丁香前那樣。瞧,來了:一陣低沉的嗡鳴從一叢花朵傳遞至另一叢花朵,一只粉綠相間的飛蛾像顫動的幽靈一樣懸停空中,它像只蜂鳥,在半空中將長長的吸管探入花蕊。它的漂亮幼蟲,一條縮微版的眼鏡蛇,前半段帶有眼鏡般的斑點,能可笑地鼓脹起來,這種幼蟲8月里會出現(xiàn)在潮濕的地方,出現(xiàn)在粉色的野花高聳的花瓣里。每一天、每一年中的每個時辰都有其迷人之處。在晚秋憂郁的夜晚,在冰冷的雨中,我把糖漿、啤酒和羅姆酒的芳香混成物涂抹在園子里的樹干上,誘捕到一些夜蛾。在潮濕的夜色中,我的手電筒像舞臺上的追光照亮橡樹表皮上那些閃著粘稠液體光澤的縫隙,每根樹干上都有三四只神奇漂亮的飛蛾在吸食樹皮上那層醉人的甜液。它們像白天的蝴蝶一樣緊張地抖動半開半合的大翅膀,土灰色的后翼間露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鮮紅色綢緞般的前翼,帶有黑色的紋理和白色的裙邊。“Catocala adultera!”(“偽勛授夜蛾!”)我沖著亮燈窗戶的方向用拉丁語開心地喊道,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向父親展示我的捕獲物。

童年時期的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之所以急著向父親展示他的捕獲物,因為他父親也是一位蝴蝶愛好者。
《說吧,記憶》是納博科夫的唯一自傳,記述的是他來到美國之前的生活,也就是他的前半生。他后來還想寫作一部關于后半生的回憶錄,連名字都想好了,叫《說吧,美國》,遺憾的是未能寫成。納博科夫曾想為他的這本唯一自傳取名《說吧,摩涅莫緒涅》,摩涅莫緒涅是希臘神話中的記憶女神,是繆斯的母親,她的形象有時呈現(xiàn)為一只蝴蝶。出版商擔心讀者看不懂這個書名,從而影響銷路,便拒絕讓這只蝴蝶飛入納博科夫的書。但是,納博科夫的這本書中卻滿是蝴蝶,蝴蝶幾乎成了一個貫穿的形象,一個貫穿的主題。納博科夫晚年在接受采訪時曾情不自禁地感嘆:“我也許度過了能夠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童年。”而他童年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與蝴蝶相關的。蝴蝶象征著納博科夫家的親情,也寄托著少年納博科夫的抱負。

覓夢絹蝶(納博科夫的蝴蝶藏品,1758)
納博科夫的父親是沙皇政府司法大臣之子,后成為著名律師,是俄國立憲民主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國家杜馬議員,曾為俄國末代沙皇起草退位詔書,還在國內戰(zhàn)爭時期的克里米亞地方政府出任司法部長。這樣一位俄國歷史上的著名活動家,也是一個對兒子的蝴蝶興趣充滿鼓勵的溫暖父親。書中寫到,父親曾將一只珍貴的孔雀蛺蝶標本送給兒子,這是父親1883 年在德國家庭教師的幫助下捕捉到的。25 年之后,8歲的納博科夫在同一地點也捕捉到了一只天蛾。書中寫到,一個夏日午后,父親“沖進我的房間,一把抓起我的捕蝶網,沖下走廊的臺階,不久就慢悠悠地回來了,拇指與食指間捏著一只罕見的漂亮雌性蝴蝶,原來他在書房陽臺上看到這只蝴蝶正在一片楊樹葉子上懶懶地曬太陽。”書中還寫到,1908年,父親因為反對沙皇體制的活動被關進監(jiān)獄,他說服一位獄警偷偷遞出一張字條,讓納博科夫的母親轉告他們的兒子:“告訴他我在監(jiān)獄的天井里看到的只有硫磺蝶和菜粉蝶。”

納博科夫文學講稿(套裝)
作者:[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申慧輝 丁駿 金紹禹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06
納博科夫的母親出身富商家庭,同樣接受過很好的博物學教育。她似乎更喜歡蘑菇,母子倆在自家的森林中有著不同的目標和追求,但在幼小的納博科夫一次患病時,“我母親在我的床鋪四周堆起了一座圖書館和博物館”,這場大病之后,小納博科夫的數(shù)學天賦蕩然無存,“蝴蝶卻幸存下來”。納博科夫成年后在接受一場闌尾炎手術時,在被麻醉后的幻覺中,母親當年為他做蝴蝶標本的場景突然“輝煌地重現(xiàn)”:浸透乙醚的藥棉被壓在蝴蝶那猿猴似的腦袋上,蝴蝶痙攣著的身體漸漸平息,大頭針扎進蝴蝶的硬殼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針尖小心翼翼地插入軟木背板,半透明的膠條固定了對稱的翅膀。在這個過程中,指引身穿水手衫的少年納博科夫的,是一位“中國女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親”。
納博科夫家位于彼得堡南郊的維拉莊園是蝴蝶的樂園,也是納博科夫結識蝴蝶的樂園。6歲時,納博科夫在這里捕到他的第一只蝴蝶。9歲時,納博科夫捉到一只楊樹蛺蝶,他在所有的蝴蝶圖譜中均未找到相同種類,于是認為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品種,他勇敢地將這一品種命名為“納博科夫俄國蛺蝶”(Rossica Nabokov),并將關于這只蝴蝶的文字描述和彩色圖畫寄給俄國當時最著名的鱗翅目昆蟲學家?guī)炱澞舴颉BL的一個月后,納博科夫接到回信,他畫的那張圖被退回,背面有用拉丁語寫明的這種蛺蝶的名稱。若干年后,庫茲涅佐夫還在一篇論文中略帶嘲諷地寫道,曾有一個小學生試圖給一種楊樹蛺蝶的小變種命名,納博科夫讀后深感屈辱。10歲時,不屈不撓的納博科夫又捕獲一只金斑夜蛾,他同樣未能在蝴蝶圖譜中找到類似物,于是便將他的“發(fā)現(xiàn)”寄給英國昆蟲學家理查德·賽茨,想在《昆蟲學家》雜志上發(fā)表。賽茨不認識這個品種,于是便仔細搜尋大英博物館的蝴蝶標本藏品,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已有品種,他給納博科夫回信說明了這一情況。這兩次失敗的“科學發(fā)現(xiàn)”表明,年幼的納博科夫對于蝴蝶研究有多么著迷。
上中學時,納博科夫閱讀了家庭藏書室內眾多的昆蟲學書籍,其中包括紐曼的《英國蝶蛾自然史》、霍夫曼的《歐洲鱗翅目大全》、英文版多卷本百科全書《世界鱗翅目大全》,他還定期閱讀《昆蟲學家》等歐洲權威的學術期刊,實際上已經系統(tǒng)地掌握了鱗翅目昆蟲學的專業(yè)知識。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fā),納博科夫一家撤退至克里米亞,他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繼續(xù)研究蝴蝶。一次在山上,他差一點被紅軍戰(zhàn)士逮捕,因為他們認為納博科夫在山頭揮動捕蝶網,是在給山下海面上的英國戰(zhàn)艦傳遞信號。在克里米亞的蝴蝶研究,使得納博科夫終于用英文寫成他的第一篇昆蟲學論文《關于克里米亞鱗翅目昆蟲的幾點說明》,論文于1920年2月刊于英國最著名的昆蟲學雜志《昆蟲學家》,納博科夫此時是英國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動物學專業(yè)的大一新生。

說吧,記憶
作者:[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王家湘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5
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中寫到的其他一些人物,也與蝴蝶有關。他少時曾隨俄國著名畫家多布任斯基學習繪畫,他在自傳中半開玩笑地說,他當年學到的繪畫技巧后來被用于在哈佛大學“描繪蝴蝶的生殖器”,他對此心懷感激。他記得,他的法語家庭教師O小姐曾經把他的守門人用帽子為他捉住的一只飛蛾關進衣櫥,“天真地希望用樟腦丸的氣味在一夜之間把它殺死在那里”,“但在第二天早晨,當她打開衣櫥取東西時,隨著一次有力的撲閃,我的飛蛾飛到她臉上,接著又沖向敞開的窗子,頃刻間就成了一個金色的小點,降落,躲避,飛向東方,穿越森林和凍土”。在這里,掙脫家庭教師囚禁的蝴蝶,無疑就是小納博科夫放飛的自我,那位喋喋不休的法語教師有點讓他生厭,可能主要就因為她對蝴蝶毫無愛意。
納博科夫在維拉莊園捕捉蝴蝶,也在這里捕捉到了他的初戀。他在林中遇見少女塔瑪拉,這個地主管家的女兒隨母親在夏季短暫租住附近的莊園,她比納博科夫大一歲。這對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熱烈相戀,戀情持續(xù)到冬季的彼得堡,但納博科夫寫到,在冬季的城市里他倆都感覺不自在,遠不似在夏季莊園的林中,“我們不計后果的羅曼史被移植到了嚴酷的圣彼得堡,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已漸漸習以為常的森林中的安全被可怕地剝奪了”。如果說納博科夫這里的隱喻還很隱蔽,那么在這一章的最后,他便已挑明并放大了這個隱喻:在他和家人撤到克里米亞之后,“在那幾個月里,在每一個從烏克蘭寄到雅爾塔的郵包里,都會有塔瑪拉寄給我的一封信”;在離開俄國之際,他堅信,“塔瑪拉的信依然會,奇跡般地和毫無必要地,來到克里米亞的南方,在那里尋找一個逃亡的收信人,那些信會無力地來回撲動,如迷亂的蝴蝶被釋放在異域,在錯誤的緯度上,在陌生的植物間”。

[荷]文森特·威廉·梵高《蝴蝶和罌粟花》(阿姆斯特丹梵高美術館藏)
03
流亡西歐之后的納博科夫,已無閑心和財力繼續(xù)他的蝴蝶愛好和蝴蝶研究。在劍橋大學畢業(yè)后,他定居柏林,靠做拳擊和網球教練,做法語和俄語家教為生,同時開始文學寫作。不過他顯然并未完全放棄蝴蝶,1929年,納博科夫偶然在法國南部比利牛斯山區(qū)度過數(shù)月,他上山捕捉蝴蝶,留下一份珍貴的標本。1930年代在柏林,納博科夫寫下第一篇以蝶蛾采集者為主人公的小說。
短篇小說《蝶蛾采集家》用俄語寫成,原題為《皮爾格拉姆》,后由作者與彼得·佩爾佐夫聯(lián)袂譯成英文,1941年刊于美國《大西洋月刊》。小說主人公皮爾格拉姆是柏林一家蝴蝶商店的店主,他上了年紀,生活清貧,沒有子女,看上去早已失去任何生活熱情,可他心中卻始終燃燒著一個強烈的愿望:到國外去捕蝶!他自幼研習鱗翅目昆蟲學,后繼承這家蝴蝶商店,成為一個自學成才的蝶蛾采集家和昆蟲學家。一位與皮爾格拉姆熟悉的昆蟲學家甚至還用皮爾格拉姆的名字命名了一種蝴蝶。然而,皮爾格拉姆店里那些采自世界各地的蝴蝶標本以及他的專家顧客們偶爾說起的捕蝶經歷,卻對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柏林的他構成持續(xù)不斷的巨大誘惑。“他渴望著的,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強烈愿望渴望著的,就是親自去往那些遙遠的國度,親眼看看飛舞的蝴蝶,親手捕捉最珍貴的品種。他要站在齊腰深的萋萋青草中,感受揮網時的颯颯風聲,還有蝴蝶翅膀在收緊的紗網里的劇烈撲騰。”終于,他把一位著名昆蟲學家留下的一套珍貴的蝴蝶標本收藏以750馬克的價錢售出,卻只給了那位昆蟲學家的遺孀50馬克。他決定用這筆“不義之財”踏上他夢寐以求的境外捕蝶之旅,最后卻在離家之前由于過度興奮而死去。

與妻子一同捕捉蝴蝶的納博科夫
小說中,一位內行的蝴蝶專家來皮爾格拉姆的店里觀看蝴蝶標本,認出其中一個標本是歐洲著名昆蟲學家德讓神父在中國康定地區(qū)采集到的名貴品種,這頓時激起了皮爾格拉姆的幻想:
德讓神父,這位剛毅勇敢的傳教士,曾在雪域高原和杜鵑花叢中跋涉,你的運氣真是令人嫉妒!皮爾格拉姆常常盯著他的標本盒,抽著煙斗沉思,心想自己無須走得那么遠:僅在歐洲,就遍布著成千上萬的獵場。照著昆蟲學著作所提及的地理位置,皮爾格拉姆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專有世界,他的科學知識就是通往這個世界的極其詳盡的旅行指南。在那個世界里,沒有賭場,沒有歷史悠久的教堂,吸引普通游客的東西一樣也沒有。法國南部的迪涅,達爾馬提亞的拉古薩,伏爾加河畔的薩雷普塔,拉普蘭的阿比斯庫——這些都是捕蝶人熟悉的勝地,正是在這些地方,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捕蝶人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前往打探(當?shù)鼐用駥Υ丝偸谴蟾忻曰螅F柛窭房匆娮约涸谝患倚÷灭^的房間里連蹦帶跳,攪得別人無法入睡。透過那房間大開的窗戶,一只白色的蛾子突然從無邊的沉沉夜幕中飛進來,翩翩飛舞,撲棱有聲,滿天花板找著自己的影子去親吻。這景象清清楚楚,如同親身經歷的往事一般。
也就是在這些白日美夢里,皮爾格拉姆登上了傳說中的幸福島。山上長滿栗子樹和月桂樹,炎熱的峽谷劈開了低處的山坡,谷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菜粉蝶本地品種。就在當?shù)亓硪蛔u上,他看到了維扎沃納附近的鐵路路基和伸向遠方的松樹林,短小黝黑的科西嘉鳳尾蝶經常在這出沒。他又去了遙遠的北方,北極的沼澤里有精致的毛絨蝴蝶。他熟悉阿爾卑斯的高山牧場,光滑如席的草地上處處躺著扁平的石頭。翻起一塊石頭,發(fā)現(xiàn)底下藏著一只胖乎乎的沉睡飛蛾,還是尚未識別的品種,那時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他看見了全身發(fā)亮的阿波羅蝶,長著紅色斑點,飛舞在大山深處的騾馬小道上,一邊是懸崖峭壁,另一邊是萬丈深淵。在夏日暮色中的意大利花園里,石子路在腳下動人地嘎吱輕響,穿過漸濃的夜色,皮爾格拉姆凝望著簇簇花叢。突然,花叢前出現(xiàn)了一只夾竹桃鷹紋蛾,它飛過一朵朵鮮花,專心地哼著小曲,落在了一只花冠上,翅膀飛快地抖動,讓人根本看不清它那流線型的軀體,只能看見一道幽幽閃動的光暈。
(逢珍/譯)

阿波羅絹蝶(納博科夫博物館藏,1758)
納博科夫醉心于這種蝴蝶后翅鮮艷的紅色斑點,將其描述為“仿若透明的精靈,翅膀上的紅色斑點時明時暗”。
皮爾格拉姆的這段白日蝴蝶夢,一定也是納博科夫自己的內心渴望之流露。皮爾格拉姆這個人物身上無疑摻入了納博科夫的自傳成分。當然,納博科夫一貫喜歡在小說中倒置生活,比如皮爾格拉姆的年老、無嗣和夫妻不和,都與納博科夫的真實生活截然相反。不過,納博科夫的鱗翅目昆蟲學知識卻在這個短篇中得到不無炫耀的盡情展示,從對蝴蝶形狀的描繪到對采蝶勝地的歷數(shù),從對蝴蝶標本制作方法的介紹到對蝶蛾采集家們性格特征的再現(xiàn),納博科夫都顯得十分得心應手。這個短篇小說,似乎就是納博科夫用文學形式完成的研究蝴蝶的學術文章。更讓人驚嘆的是,皮爾格拉姆為蝴蝶而生、為蝴蝶而死的一生,似乎也成了納博科夫自己的生活寫照和命運預言。
04
1940年5月21日,納博科夫一家抵達紐約。白手起家的納博科夫一邊在多所大學任教,講授俄國文學和歐洲小說課程,一邊重拾蝴蝶研究。在紐約安家后不久,他便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昆蟲部做義工,在生活尚無著落的情況下卻分文不取。1941年秋,納博科夫開始在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昆蟲學部做實驗員,一直工作了五六年。他后來在一次采訪中說,他在哈佛大學博物館的顯微鏡前度過的那幾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歲月,堪比他在俄國度過的童年。將哈佛歲月和彼得堡童年這兩段幸福生活勾連起來的,就是蝴蝶。

納博科夫精選集(第一輯)
作者:[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主萬 梅紹武 王家湘 龔文庠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5
蝴蝶研究給初到美國的納博科夫提供了第一份雖然不高、卻還穩(wěn)定的薪水,使他度過了物質上的危機。蝴蝶研究幫助納博科夫認識了美國,認識了美國的大自然,他幾乎每個假期都要外出捕蝶,因此走遍美國各地,這也為他之后的“美國題材”寫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返回蝴蝶研究的這幾年,也是作為作家的納博科夫“返回”英語的時段,他在這一期間逐漸完成了從俄語寫作向英語寫作的過渡。在此之前,自1922年在劍橋大學畢業(yè)直到1940年來美定居,前后居住在柏林和巴黎的納博科夫,17年間實際上已很少使用英語。
作為鱗翅目昆蟲學家的納博科夫專攻眼灰蝶科,陸續(xù)在專業(yè)期刊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他細心整理哈佛博物館里雜亂的蝴蝶標本,每周三天坐在實驗室的顯微鏡前工作,往往持續(xù)十幾個小時,他后來抱怨,他在哈佛的實驗室里損壞了自己的視力;他利用假期去美國各地捕蝶,先后發(fā)現(xiàn)了20余種鱗翅目新亞種。1943年,他在猶他州一座高山上捉到一只種類不明的蝴蝶,這種蝴蝶后被命名為“納博科夫鳳蛾”(Eupithecia nabokovi)。納博科夫由此正式開始一些納博科夫研究者所謂的“雙L人生”,即同時從事“文學”(Literature)寫作和“鱗翅目昆蟲學”(Lepidoptera)研究。

手持一只小藍蝶的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的兩項眼灰蝶研究十分超前,其學術價值半個世紀后方才得到確認。其一,他根據(jù)生殖器特征對南美眼灰蝶進行分類,他當時進行此項研究時所依據(jù)的標本僅有一兩百份,他也從未去過南美的蝴蝶棲息地實地考察,他的這種分類因而在當時并未引起同行們的普遍關注,但是之后多位南美蝴蝶研究專家經過多年實地考察和研究,認定納博科夫的分類原則和方法幾乎無懈可擊;其二是納博科夫提出的一個假設,即南美的一些眼灰蝶是從亞洲穿過白令海峽遷徙過去的。當時昆蟲學界有人覺得這個假設很可笑,可是到了21世紀,哈佛大學的科學家們根據(jù)對大量新增蝴蝶標本的DNA研究,卻證實了納博科夫這一先知式的假設。2011年1月25日的《紐約時報》在報道此事時使用了這樣的標題——《納博科夫的蝴蝶進化理論得到證實》。
05
1941年12月,在正式開始蝴蝶研究后不久,納博科夫寫下了這首題為《發(fā)現(xiàn)》的詩:
我在神奇的大地發(fā)現(xiàn)它,
風、草叢和薰衣草,
它落在潮濕的沙地,
幾乎被山口的氣流吹跑。
它的特征構成新物種,
形狀和影子,特殊的色調,
類似月光,泛出藍色,
暗淡的側面,格狀的邊角。
我的針頭剔出它的性器;
腐蝕的組織無法再隱藏,
無價的灰塵使凸起凹陷,
清澈的淚滴泛出光亮。
緩慢轉動旋鈕,兩個對稱的
琥珀色鉤狀物浮出迷霧,
或者有紫晶般的翅鱗,
穿過顯微鏡迷人的圓周。
我發(fā)現(xiàn)它,我命名它,
我精通分類學拉丁語;
做一只昆蟲的教父,率先描述,
我不再渴求其他聲譽。
在別針上展開,雖很快睡去,
它遠離捕食者和鐵銹,
我們珍藏這模式標本,
在靜靜的要塞它活得更久。
古畫,王座,朝圣者親吻的石頭,
傳唱一千年的詩歌,
都不似這蝴蝶旁的紅標,
能贏得真正的不朽。
不難看出,納博科夫很看重自己的蝴蝶發(fā)現(xiàn),很看重通過蝴蝶研究可能獲得的“不朽”。在博物館展示的昆蟲模式標本旁通常會放置一個紅色標簽,上面標明發(fā)現(xiàn)者的姓名、發(fā)現(xiàn)時間和地點等信息,除了這樣的“紅標”,納博科夫“不再渴求其他聲譽”。


納博科夫小藍蝶的模式標本與紅色標簽
其實,在納博科夫的早期詩作中,蝴蝶就是一個經常出現(xiàn)的形象。他還抱怨過,俄語詩歌和英語詩歌中的蝴蝶詩為數(shù)太少。轉而寫作小說之后,他的作品中自然也少不了蝴蝶,據(jù)統(tǒng)計,他的文學作品中寫到蝴蝶的地方共有570余處。
除前面提及的《說吧,記憶》和《蝶蛾采集家》之外,他還有多篇蝴蝶主題的作品。短篇小說《圣誕節(jié)》寫一個喜歡蝴蝶的小男孩因病夭折,父親把兒子安葬在自家的莊園,他去兒子的房間整理遺物,把一個裝有蝶蛹的餅干盒帶往一間生著火爐的房間,悲痛欲絕的父親決定自殺,就在此時,餅干盒里傳來一陣響動,原來由于火爐的溫度,餅干盒里的蝶蛹破繭而出。這象征著兒子新生的蛻變,給了父親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在長篇小說《天賦》中,主人公費奧多爾的父親是一位鱗翅目昆蟲學家,后在一次去中亞科考時失去音訊。小說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費奧多爾關于父親的回憶,童年時與父親一同在鄉(xiāng)間莊園抓蝴蝶的幸福場景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里。納博科夫似乎在以這樣的小說主題懷念童年和父親。《納博科夫的藍蝶:一位文學天才的科學之旅》的作者寫道:“《天賦》一書的成就,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鱗翅目昆蟲學黃金時代一次全面、廣闊、壯麗的再現(xiàn),這才是納博科夫更主要的藝術目的。”
畫面中,一只蝴蝶盤旋在靈魂女神普賽克(Psyche)的頭頂上。除記憶女神外,希臘神話中的靈魂女神普賽克亦常被描繪成蝴蝶,這與“毛毛蟲的繭就像墳墓,而蝴蝶破繭而出就像‘靈魂’在人死后會從人體的牢籠中脫殼而出”的認識有關。

洛麗塔
作者: [美國]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主萬 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9-05
納博科夫最著名的小說《洛麗塔》更與蝴蝶有著不解之緣。《洛麗塔》的寫作是與納博科夫的捕蝶同步進行的,納博科夫在《關于一本名為<洛麗塔>的書》一文中寫道:“每年夏天,我和妻子都要去捕蝶……每到夜晚或遇白天下雨,我就精力充沛地繼續(xù)寫作《洛麗塔》。” 也就是說,《洛麗塔》文本和蝴蝶標本是互為副產品的。《洛麗塔》中關于美國郊野風光的描寫,正是來自納博科夫捕蝶途中的所見。在《洛麗塔》的結尾,亨伯特站在高高的坡頂上,聽到山下傳來孩子們天籟般的聲音,他突然產生了頓悟,而納博科夫后來曾說,就在亨伯特所站的那條山路上,“我捉到了首次發(fā)現(xiàn)的雌性藍蝶,它后來被命名為‘納博科夫蝶’”。在小說中,納博科夫稱洛麗塔為“小妖精”(nymphet),意為“早熟少女”,納博科夫新造的這個詞源自“nymph”,后者同時具有“仙女”和“蛹”兩重含義。如果說洛麗塔被形容為一只蝴蝶,那么《洛麗塔》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也就是亨伯特和奎爾蒂對洛麗塔的誘惑,也就成了一場捕獵。

納博科夫精選集(第二輯)
作者:[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主萬 梅紹武 王家湘 龔文庠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8
06
在納博科夫的一生中,寫作和蝴蝶是高度統(tǒng)一的,他把蝴蝶帶入詩歌和小說,同時也在用學者的目光探究文學和科學的關聯(lián),發(fā)現(xiàn)了兩者間的互補性。在1940年代給美國大學生做的一場題為《好讀者和好作家》的演講中,納博科夫認為,好的讀者就是能把“藝術精神和科學精神合為一體的人”。他還說:“我認為,藝術品就是兩種東西的結合,即詩歌的精確和純科學的激情。”他這是在有意顛覆人們的常識,提醒大家用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藝術,用藝術的精神對待科學,因為,“沒有幻想就沒有科學,沒有事實就沒有藝術”。納博科夫的一位研究者這樣總結納博科夫的文學和昆蟲學之間的關聯(lián):“也許可以這樣來描述納博科夫作為一個作家的成長歷程,他是在探索更為有力的方式,以便將他在昆蟲學中發(fā)現(xiàn)的快樂傳給他的小說,那是特殊性的愉悅,是發(fā)現(xiàn)的驚喜,是神秘的直覺,是愉快的騙術。從蝴蝶他認識到,不能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它比看上去更真實也更神秘,因此他要使自己的世界能夠與這個世界媲美。”在納博科夫的科學與文學之間,蝴蝶是一個中介,一座橋梁。
納博科夫帶著審美的趣味借助高倍顯微鏡觀察蝴蝶翅膀上的花紋以及蝴蝶生殖器的結構特征,并將此作為分類依據(jù);同樣,他似乎也在用這樣一臺顯微鏡觀察每一部文學名著,在給大學生們講解每一部文學作品時,他都要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強調“細節(jié)”的重要性,而這些細節(jié)大多是之前的讀者并未注意到的,比如果戈理《死魂靈》的開頭兩位俄國莊稼漢關于“車輪”的議論,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臥軌自殺時手提的紅色手提包等。納博科夫斷言:“在高雅藝術和純粹科學中,細節(jié)就是一切。”他曾說:“在我教書的那幾年,我竭力向我的文學專業(yè)學生提供有關細節(jié)的確切信息,細節(jié)的組合產生出感覺的火花,一本書才能獲得生命。”




納博科夫繪制的蝴蝶手稿
納博科夫發(fā)現(xiàn)了蝴蝶和文學之間一個十分重要的相似之處,即擬態(tài)。他在《說吧,記憶》中寫道:
“擬態(tài)”之謎對我始終構成一種誘惑,在這一方面,英國學者和俄國學者的成就不分伯仲,我差點要寫成“平分秋色”。該如何解釋這樣的現(xiàn)象呢?一種山毛櫸蛾的漂亮幼蟲在成蟲階段會長出一些奇怪的枝節(jié)部分和其他多余器官,以掩飾其幼蟲實質,使它看上去像是在同時“扮演”雙重角色,既像一只痙攣不止的長足昆蟲,又像正在食用這只昆蟲的螞蟻,這樣的合體旨在轉移可能啄食它的那只鳥的視線。又該如何解釋這一現(xiàn)象呢?一種南美飛蛾在外形與顏色上均與當?shù)匾环N藍色胡蜂一模一樣,它也模仿胡蜂,不停地爬來爬去,神經質地抖動觸角。在蝴蝶中間,此類尋常演員為數(shù)不少。當您看到一只合起翅膀的枯葉蝶,它酷似一片枯葉,上面還布滿樹葉的紋理和葉脈,不僅如此,它還額外地在這片“秋天的”翅膀上添加上了甲蟲的幼蟲在此類樹葉上蛀出的蟲眼,您會說這是大自然的藝術良心嗎?我后來不得不說,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說”在一般意義上是無法用來解釋這些經常見到的、卻難以置信的巧合,這是三種模仿因素在同一個生物身上的巧合,即外形、色彩和行為(亦即外表、顏色和擬態(tài));另一方面,“生存競爭說”也與此毫不相干,因為它的自衛(wèi)手段已經達到了藝術上的極致,遠遠超出它的假想敵、即一只鳥或一只蜥蜴的理解力,也就是說,除了一個稚嫩的博物學者之外,它無人可以欺騙。就這樣,我在少年時代便在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復雜卻“無用的”東西,后來,我又在另一種令人贊嘆的欺騙、即藝術中不斷尋求這種東西。
枯葉蝶翅膀上的蟲眼是一種精致入微的擬態(tài),一種沒有必要的添加,但這樣的擬態(tài)卻恰恰構成一種審美手段,一種非功利的精致,一種游戲化的逼真,在納博科夫看來,這就是文學藝術的真諦。納博科夫并不認為他喜愛蝴蝶是因為蝴蝶很美,像大多數(shù)人認為的那樣,作為一位蝴蝶專家,他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家:“蝴蝶有好看的,也有很丑的,就像人類一樣。”他重點研究的眼灰蝶其實大多其貌不揚,近乎飛蛾。但是,他覺得蝴蝶的擬態(tài)行為是審美的,具有藝術屬性。

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
作者:[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逢珍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01
在1966年為自傳《說吧,記憶》的英文版所寫的序言中,納博科夫把此書的反復改寫比喻成蝴蝶的蛻變。這部自傳的最早一個章節(jié)、即《O小姐》系用法文寫成,1936年刊于法國《尺度》雜志;后來這個章節(jié)被譯成英語,受到歡迎,納博科夫便用英語接連寫出十多個章節(jié),并在1951年出版單行本,書名叫《確鑿的證據(jù)》。此書再版時,納博科夫把這個具有“偵探小說”意味的書名改為《說吧,記憶》。1953年夏,納博科夫把此書譯成俄語,書名又改為《彼岸》。由于納博科夫在英譯俄時做了許多修改和添加,這部自傳在1966年再出英文版時,納博科夫又把俄文譯本中的許多東西挪進了最新的英文版。納博科夫寫道:“對最初的俄國記憶進行一次英語重述,將它譯回俄語,再使它重歸英語,這被證明是一項惡魔般的任務,但讓人稍感安慰的一個想法是,這樣一種為蝴蝶所熟悉的多次蛻變,之前尚無任何人類有過嘗試。”納博科夫是在用寫作模擬蝴蝶的蛻變。

納博科夫與妻子薇拉
納博科夫建議用探微蝴蝶的方式閱讀文學作品,又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程喻作蝴蝶的蛻變,他的蝴蝶于是也就成了他關于文學藝術的一個大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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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博科夫的小說《天賦》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康斯坦丁·戈都諾夫—切爾登采夫滿心歡喜地帶著他在西伯利亞發(fā)現(xiàn)的一個新種飛蛾回到彼得堡,可到家的當天,他和妻兒一同在自家花園散步時居然看到了一只與他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標本一模一樣的飛蛾,幾天之后他又得知,他的一位同事剛剛發(fā)表了關于這種飛蛾的描述。“他們搶在了父親的前面!”切爾登采夫的兒子費奧多爾為此哭了整整一夜。

微暗的火
作者: [美]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梅紹武 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8-01
博物學家們?yōu)槊麢喽归_的競爭甚或搏斗向來十分激烈,為一個新發(fā)現(xiàn)的物種命名,這是每一位博物學家夢寐以求的事情。作為一位自學成才的鱗翅目昆蟲學家,作為一位半路出家又中途退場的眼灰蝶專家,納博科夫在命名蝴蝶這一方面可以說是撞了大運,在少年時代的幾次失敗嘗試之后,他在1940年代終于成功地命名了“多蘿茜眼灰蝶”和“納博科夫鳳蛾”,把自己的姓氏或自己的命名寫進了昆蟲學史。此后,隨著納博科夫文學聲譽的不斷提升,尤其是在納博科夫的鱗翅目昆蟲學研究成果得到普遍認可之后,與納博科夫相關的蝴蝶命名不斷出現(xiàn)。昆蟲學家們出于對納博科夫的尊重,出于對納博科夫小說的喜愛,紛紛用納博科夫小說中的主人公和地名等為新發(fā)現(xiàn)的蝴蝶命名,從而構建出一個龐大的納博科夫蝴蝶家族。有趣的是,為了給新發(fā)現(xiàn)的蝶蛾物種取一個納博科夫式名稱,有人組建起一個專門委員會,其中既有蝴蝶研究專家,也有納博科夫研究專家。由于納博科夫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南美眼灰蝶,為紀念納博科夫而命名的蝴蝶也主要為眼灰蝶,俗稱藍蝶。此類命名多達數(shù)十種,它們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以納博科夫夫婦的姓名命名,如前面提到的“納博科夫鳳蛾”以及后來的“西林藍蝶”和“薇拉藍蝶”。西林是納博科夫到美國之前使用的筆名,因為納博科夫與父親同名同姓,只是父稱不同,在沒有父稱使用習慣的西歐,人們很難區(qū)分這對同樣從事寫作的父子,小納博科夫只好取了筆名“西林”,而薇拉是納博科夫夫人的名字。

納博科夫和妻子薇拉一起整理卡片
第二類以納博科夫小說中的地名命名,如“阿爾迪斯藍蝶”(阿爾迪斯是小說《阿達》中的一座莊園,后來也被密歇根大學一家專門出版俄語文學作品的出版社用作社名),“克巴塔納藍蝶”和“贊巴拉藍蝶”(克巴塔納是《微暗的火》中的一處度假勝地,《微暗的火》的主人公金波特原為贊巴拉王國的國王)。
第三類,也是最多的一類,即以納博科夫小說主人公的命名,如“塔瑪拉藍蝶”(《說吧,記憶》中納博科夫的初戀對象)、“瑪申卡藍蝶”(《瑪申卡》中的主人公)、“盧仁藍蝶”(《盧仁防守》中的主人公)、辛辛納圖斯藍蝶(《斬首之邀》中的主人公)、“皮爾格拉姆藍蝶”(《蝶蛾采集家》中的主人公)、“米拉灰蝶”“普寧灰蝶”(米拉和普寧都是《普寧》中的主人公)、“克魯格藍蝶”(《庶出的標志》中的主人公)、“謝德藍蝶”“金波特藍蝶”“諾多藍蝶”“奧登藍蝶”“黑澤爾藍蝶”(這五人均為《微暗的火》中的人物)、“阿達藍蝶”(《阿達》中的主人公)、“濟娜藍蝶”(《天賦》中的主人公)等,可以說,納博科夫小說中的重要角色幾乎悉數(shù)登場,都在蝴蝶的命名日晚會中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電影《洛麗塔》劇照
最精彩的是《洛麗塔》中兩個主角的蝴蝶身份轉換,小說中的幾位主人公的名字均被用來為蝴蝶命名,如“洛麗塔藍蝶”“亨伯特藍蝶”“克萊爾藍蝶”“夏洛特藍蝶”等,在用這些人物的名字命名時,命名者為了讓亨伯特“遠離”洛麗塔,特意用他們兩人的名字分別命名了兩種棲息地相距遙遠、從未有過任何交集的眼灰蝶,這些蝴蝶命名者的做法無疑已經很接近納博科夫了,他們開始把文學情感帶入昆蟲學,學到了納博科夫的游戲精神和狂歡色彩。



納博科夫繪制的蝴蝶手稿,彩虹色蝴蝶(左一),寫有日文發(fā)音的“洛麗塔”蝴蝶(右一)
在納博科夫這里還有相反的命名方式,即用生物學家的名字來命名小說的主人公。前文提及少年納博科夫接到英國昆蟲學家賽茨的回信,說納博科夫發(fā)現(xiàn)的夜蛾并非新品種,因為這個品種已為一位名叫克列契馬爾的昆蟲學家所發(fā)現(xiàn)。納博科夫從此對這位克列契馬爾“懷恨在心”,后來他在寫作俄文小說《暗箱》(英譯本題為《黑暗中的笑聲》)時便把男主人公命名為“克列契馬爾”。這位男主人公是一位藝術評論家,在影院里被16歲的領座員瑪格達迷住,瑪格達是個模特,做過妓女,夢想成為演員。她在與克列契馬爾同居時仍與舊情人來往,在克列契馬爾因車禍雙目失明后,瑪格達帶著她的情人住進克列契馬爾的別墅,他倆公然當著克列齊馬爾的面親熱,而周圍的生活對于克列契馬爾來說則成了一個巨大的“暗箱”。納博科夫在《說吧,記憶》里很得意地說,他用這種方式對那位先于他發(fā)現(xiàn)了那種夜蛾的人“實施了報復”。

獨抒己見
作者: [美]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唐建清 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設計: 2018-07
納博科夫善于捕蝶,也終身捕蝶不止,他在自傳中略帶嘲諷地給出這樣的捕蝶者自畫像:
我一生都在捕捉蝴蝶,在不同的地方,身著不同的服裝:那個面容清瘦的幼小孩子,他穿著燈籠褲,頭戴海軍帽,在捕蝴蝶;那個又高又瘦的成年人,四處漂泊的男人,身穿絨布褲,頭戴貝雷帽,在捕蝴蝶;那個體態(tài)發(fā)福的老頭子,穿著短褲卻沒戴帽子,依然在捕蝴蝶。
……
1929年夏,我在東比利牛斯山脈捕蝶,當我扛著捕蝶網走過一座村莊。似乎每一次,當我回顧張望,都能看到那些因為我的經過而變得像石頭一樣的村民,仿佛我是所多瑪,而他們是羅得的妻子。10年之后,在濱海阿爾卑斯省,我有一次發(fā)現(xiàn)身后的青草在微微起伏,現(xiàn)出一道蛇形痕跡,我退后幾步,撞到一個肥胖的鄉(xiāng)村警察,他匍匐著跟在我身后,認為我在非法捕鳥獲利。美國似乎對我表現(xiàn)出更多的病態(tài)興趣,也許因為我到那里定居時已40出頭,而人的年紀越大,他手里拿著的捕蝶網就越顯得奇怪。一臉嚴肅的農夫們默默做出手勢,要我留意“禁止垂釣”的告示;公路上駛過的汽車里發(fā)出嘲笑的喊聲;睡意朦朧的狗對最惡意的流浪漢都無動于衷,卻對我充滿警惕,咆哮著撲過來;孩子們指著我問他們滿臉困惑的媽媽:“這是干嗎的?”見多識廣的旅游者想問我是不是釣魚的,是不是在抓螞蚱當誘餌;《生活》雜志打來電話,問我愿不愿意拍一張正在追捕普通蝴蝶的彩照;有一次,在新墨西哥州的荒原,在開著白花的高大絲蘭和挺拔的仙人掌之間,一只壯碩的黑色母馬跟著我走了兩三英里。

身穿灰短褲、頭戴貝雷帽、手持捕蝶網的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這捕蝶者的姿勢貫穿他的終生,從6歲到78歲。納博科夫采集并制作了數(shù)以千計的蝴蝶標本,但這些珍貴的標本卻兩次遭遇滅頂之災:一次是自俄國流亡時,他青少年時期的所有蝴蝶標本都留在彼得堡的家中;一次是自法國再度流亡時,他在歐洲時期采集的標本也喪失殆盡。幸運的是,納博科夫到美之后制作的蝴蝶標本大多得以永久收藏,如今在俄羅斯彼得堡的納博科夫故居博物館、彼得堡南郊的圣誕村納博科夫博物館、美國的哈佛大學博物館、康奈爾大學博物館和紐約的自然史博物館、瑞士洛桑的動物學博物館等處,均藏有納博科夫親手捕捉和制作的蝴蝶標本。這些標本就像是納博科夫留下的生活足跡,就像是他除文學作品外的第二文本。
08
納博科夫的人生極具設計感,像他樂意設計的棋局,似乎是預先構建好的。他一生共寫了18部中長篇小說,用俄語和英語各寫了9部,構成所謂“鏡子原則”,或者說是像蝴蝶的兩只翅膀一樣的對稱結構;他活了將近80歲,這80年時光被近乎均等地劃分為四個階段,即俄國時期、西歐時期、美國時期和瑞士時期。這究竟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其實也很難說清。
1959年,納博科夫遷居歐洲,從此長住日內瓦湖畔的蒙特勒皇家酒店。別人問他為何定居瑞士,他回答:“為了蝴蝶。”他在晚年接受采訪時所說的幾句話也流傳很廣:“我對野外、實驗室和圖書館中的蝴蝶研究的熱情,要遠遠超過對文學的研究和實踐。”“如果沒有發(fā)生俄國革命,我可能成為一名職業(yè)的鱗翅目昆蟲學家,或許連一部小說都不會寫。”他還說過:“文學靈感的快樂和慰藉,比起在顯微鏡下發(fā)現(xiàn)蝴蝶的一個器官,或是在伊朗或秘魯?shù)纳狡律习l(fā)現(xiàn)一個未被描述過的蝴蝶,簡直就算不了什么。”我們可以相信這些話都是納博科夫內心愿望的真實表露,但是我們卻很懷疑納博科夫始終是把蝴蝶置于文學之上的。與納博科夫這樣的作家打交道,我們往往要多留一個心眼,就像面對一位老奸巨猾的棋手。

與妻子薇拉一同下棋的納博科夫
納博科夫成名后不愛出頭露面,不喜歡接受采訪,但是他卻一向十分樂意展示他與蝴蝶的親密關系。在他早年出版的詩集的封面上,就印有蝴蝶圖案;在給家人和朋友的書信中,他往往會在簽名的下方信手畫上一只蝴蝶;在他因為《洛麗塔》的走紅而成為《時代》《生活》《時尚》等雜志的封面人物時,他的肖像旁也大多有一只或數(shù)只蝴蝶作為點綴或陪襯。
在我們如今可以看到的納博科夫“生活照”中,他與蝴蝶的合影似乎超過他與親朋好友的合影,照片上的納博科夫或置身于實驗室里的蝴蝶標本之間,或手持一份蝴蝶標本面對鏡頭,最多見的還是他的捕蝶照,只見他手持捕蝶網,身著短褲,出現(xiàn)在美國和歐洲的多個地方。其中有一幅最著名的納博科夫捕蝶“藝術照”:納博科夫圓睜雙目,神情專注地俯視鏡頭,右手的捕蝶網正惡狠狠地向鏡頭扣過來。這張很傳神的照片讓許多人津津樂道,據(jù)說這是從蝴蝶的視角拍攝的,可蝴蝶專家們看后卻覺得可笑,因為“從蝴蝶的角度拍攝”,攝影師早就把蝴蝶嚇跑了。這張照片顯然是擺拍的,而向來很難說話的納博科夫居然愿意被擺拍,這反而讓我們有些心生疑慮了。
我們想起,納博科夫進入劍橋大學后所選的專業(yè)是動物學,“在解剖了一個學期的魚類之后,我跟我的導師說,這跟我的詩歌寫作相沖突,能否轉而學習俄語和法語”,也就是說,納博科夫從動物學轉向文學,原本就是他的主動選擇。兵荒馬亂、流離失所的歲月的確讓納博科夫難以開展系統(tǒng)的科學研究,但是在小說《洛麗塔》讓他衣食無憂之后,他并未重拾學術研究,反而更專注文學寫作了,他關于遷居歐洲是“為了蝴蝶”的說法因此也就不那么可信了。納博科夫晚年曾雄心勃勃地計劃編纂兩部大書,即《歐洲的蝴蝶》和《藝術中的蝴蝶》,他甚至與出版商簽訂了這兩本書的出版合同,這兩本書最終未能完成。許多納博科夫迷為之扼腕嘆息,我倒覺得,納博科夫即便再多活幾年,也未必真的會寫這兩本耗時耗力的學術著作,他可能也只是虛晃一槍。像納博科夫這樣一個熱衷智慧惡作劇的作家,他越是強調什么,他的話就越是可疑,就像契訶夫也強調過:“文學只是我的情人,醫(yī)學才是我的妻子。”

捕蝶中的納博科夫
說到底,在納博科夫這里,蝴蝶說到底還只是一項副業(yè),而文學才是他的專業(yè),作為一位“虛構大師”,他終生都熱衷于假戲真做,或真戲假做,他是在有意識地混淆蝴蝶和文學。蝴蝶是納博科夫的標配,是他的Logo,甚至是他的“第二自我”,但是我總覺得他是在用蝴蝶做某種掩飾,他戴上這樣一張“蝴蝶面具”,是在與我們做一場更為有趣的文學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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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博科夫的傳記作者博伊德在其《納博科夫傳》的第二十七章這樣描寫納博科夫1975年在瑞士阿爾卑斯山的一次捕蝶場景:
《阿達》在法國的成功代價很大,6月18日,納博科夫跟妻子去了達沃斯,他們太需要休息了。寧靜優(yōu)美的山巒和捕捉蝴蝶的機會讓他精神振奮,結果身體卻遭到重創(chuàng)。7月下旬,76歲的他爬上了1900米的高處,最后從一個陡峭、濕滑的山坡上重重地摔了下來。他的捕蝶網摔得更遠,栽到了一棵冷杉樹的樹枝上。爬上去夠捕蝶網時,他跌得更重,以致無法起身。他嘲笑自己的窘境——休·珀森的處境——等待纜車從頭上滑過。他一邊笑一邊招手,纜車里的人看到那副樣子,覺得他沒有什么問題。直到纜車員再次經過,看到那個黢黑的老人穿著短褲還在那里時,才意識到他需要幫助。回到站臺后,他派了兩個人下來,將納博科夫搬到了擔架上。在摔下到救起之間,他等了兩個半小時。
(劉佳林/譯)

納博科夫傳
作者:[新西蘭]布萊恩·博伊德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07
這場景既滑稽也傷感,倒是很有納博科夫味。文中提到的休·珀森是納博科夫的小說《透明》中的人物,他曾隨心愛的女人阿爾曼達攀爬阿爾卑斯山,在娶了阿爾曼達之后,面對妻子的冷漠和背叛,他在一次睡夢中掐死了妻子,他后來返回瑞士探訪他當年與阿爾曼達住過的旅館,在旅館發(fā)生火災時喪生。納博科夫試圖讓休·珀森在愛與非愛、夢與清醒、生與死亡之間的邊緣區(qū)域獲得極端感受之后,感受到他周圍的一切和內心的“透明”。小說的結尾寫到休·珀森的幻象:“最終的幻象是一本書或一只變得完全透明的空洞的盒子所發(fā)出的熾熱的光。我認為,情況是這樣的:需要從一種存在狀態(tài)進入另一種存在狀態(tài)的,不是肉體死亡的自然痛苦,而是神秘的精神活動的無比劇痛。”
1972年,納博科夫改寫了俄國詩人古米廖夫的一首詩,他寫道:“我不會死在夏日的涼亭,/死于暴食和酷暑,/我會與網中的天國蝴蝶一起,/死在荒山的頂部。”結果他一語成讖,果真死于蝴蝶。在達沃斯摔傷之后,納博科夫雖然有所康復,甚至又能上山捕蝶,但他的健康卻每況愈下,人們普遍認為這次摔傷是導致他死亡的最直接原因。1977 年7月2 日,納博科夫因肺栓塞去世。去世的前一天,他的獨子德米特里來醫(yī)院探視他,告別時,兒子親吻他的額頭,看到了他濕潤的眼眶。德米特里后來寫道:“我問他為什么流淚?他回答說他看到了一只蝴蝶在展翅飛舞;從他的眼睛里我明白,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將要離開,不再想著還能捉到它了。”
納博科夫臨終前看到的那只蝴蝶,已不再是他的捕捉對象,不再是他的研究對象,甚至也不再是他的審美對象,而很有可能成了引領他步入那個“透明”世界的向導,一如引領但丁步入天堂的貝爾特麗切,一如歌德在《浮士德》結尾寫到的“引領我們飛升”的“永恒的女性”。

納博科夫繪制的小藍蝶圖樣
劉文飛,祖籍山東省菏澤,生于安徽六安。作家,俄國文學翻譯家,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燕京學者,俄羅斯東歐中亞學會副會長,美國耶魯大學富布賴特學者,俄聯(lián)邦友誼勛章獲得者,入選中俄人文交流十大杰出人物,曾獲利哈喬夫院士獎、閱讀俄羅斯翻譯獎、國家圖書館文津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有《普希金詩選》《抒情詩的呼吸》《俄國文化史》《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悲傷與理智》《俄國文學史》《俄國文學的有機構成》《俄國文學演講錄》等著譯作60余部。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1977):納博科夫是二十世紀公認的杰出小說家和文體家。
一八九九年四月二十三日,納博科夫出生于圣彼得堡。布爾什維克革命期間,納博科夫隨全家于一九一九年流亡德國。他在劍橋三一學院攻讀法國和俄羅斯文學后,開始了在柏林和巴黎十八年的文學生涯。一九四〇年,納博科夫移居美國,在韋爾斯利、斯坦福、康奈爾和哈佛大學執(zhí)教,以小說家、詩人、批評家和翻譯家的身份享譽文壇,著有《庶出的標志》《洛麗塔》《普寧》和《微暗的火》等長篇小說。
原標題:《劉文飛:納博科夫終生都熱衷于假戲真做,或真戲假做,他是在有意識地混淆蝴蝶和文學| 純粹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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