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初，一場危及國家政權的暴力動亂席卷哈薩克斯坦。哈局勢目前雖已恢復穩定，但很多重要問題尚存懸念。因此，相對于嘗試為本次事件定性或分析幕后黑手而言，或許將視角回到動亂爆發的開端，考察哈國內的能源短缺危機更具價值。在曼格斯套州爆發的反對液化石油氣（LPG）價格上漲的民眾抗議是本次動亂的導火索。實際上，雖然該州富產油氣，但在過去的十余年間曾多次爆發大規模抗議，要求提高工人工資和福利，反對物價上漲。其中，2011年冬的“扎瑙津事件”更是造成十余人殞命，百余人受傷。我們不禁好奇，哈薩克斯坦作為油氣能源大國，為何液化氣價格會出現飛漲？哈薩克斯坦為什么不再像土庫曼斯坦等食利國家一樣繼續保證國民的油氣福利，而是選擇推行液化氣價格市場化？哈薩克斯坦民眾又為何會對“八毛錢”的價格變動反應如此激烈？

能源價格市場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根據《石油與天然氣雜志》的統計數據，截至2018年1月哈薩克斯坦已探明原油儲量為300億桶，獨聯體國家中僅次于俄羅斯，全球位列第12位。天然氣、煤等能源的潛力也十分巨大。作為給予國民的一項福利，燃油價格始終維持在較低水平。雖然2015年和2016年汽油和柴油相繼逐步進入市場化軌道，但由于國家調控的存在，哈國內油價依然是最低的國家之一，每年國家需向國內市場補貼約20億美元。2019年起哈政府放開液化氣價格管制，逐步轉向市場定價。截止2021年7月，哈薩克斯坦50%的液化氣買賣由電子交易平臺完成。然而，哈國液化氣雖然已進入自由市場三年，但由于政府的宏觀調控政策，其價格始終徘徊在50-60堅戈/升（折合人民幣約0.73-0.88元），是世界液化氣價格最低的國家之一，僅為俄羅斯液化氣價格的三分之一。該價格對煉油廠和零售網絡來說無利可圖，目前每升液化氣的生產成本為100-110堅戈，遠高于國內售價。

價格倒掛使得能源企業長期虧損，難以刺激生產。油氣企業缺乏資金進行工廠現代化改造，存在生產工藝滯后、設備老化、原油加工不足、能耗相對較大、加工損失率較高等問題，這就導致了煉油廠的液化氣生產能力相對薄弱。直到2018奇姆肯特煉廠現代化改造完成，哈國國內成品油供給問題才得到解決，結束了哈成品油依賴進口的歷史。

與此同時，國際市場液化氣牌價已為國內的3-8倍，煉油廠出口液化氣所獲得的利潤遠高于供應至國內。哈油氣企業大多由外國公司控股，如田吉茲雪佛龍公司由美國雪弗龍（50%）和埃克森美孚（25%），以及俄羅斯盧克石油（5%）控股，哈薩克斯坦國有能源公司（KMG）僅占有20%的股份。田吉茲雪佛龍公司作為哈國內最大的液化氣生產商，該公司的液化氣全部出口。此外，由于哈汽油價格較周邊國家低，大量貨運車輛選擇在哈薩克斯坦過境加油，一定程度上擠占了哈內部的供應?？梢哉f，哈國內能源福利價格和國際市場價格的雙軌制現象，是造成哈國內能源短缺危機的直接原因。

哈政府自2017年起就禁止通過公路運輸向國外非法出口液化石油氣，以避免國內市場供應出現缺口。禁令實施后，雖然哈國內市場液化石油氣供應趨于穩定，但隨著人口的持續增長，以及經濟下行時液化氣使用人群的逐步擴大。哈薩克斯坦在過去三年中，全國液化石油天然氣消費量增加了一倍多。哈能源部2021年11月數據依然顯示全國每月液化氣供需缺口達2.5萬噸，供應極為緊張。民眾在采訪中也表示“汽車連著排隊好幾天加不到氣”是常見情況。哈薩克斯坦能源部部長米爾扎加利耶夫在2021年度工作綜述中列舉了一系列應對燃油短缺的舉措，如“2022年5月21日前禁止通過公路運輸出口成品油；將阿特勞煉廠的計劃維修時間推遲到2022年；將巴甫洛達爾石化廠的維修時間從9月延至11月；從俄羅斯煉廠進口28.1萬噸柴油”等，可見危機之嚴重。

面對國內液化氣供應短缺情況，哈能源部部長米爾扎加利耶夫承認道：“當液化氣的生產成本高于民眾預期售價時，我們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暫停生產、長期短缺，要么進行市場化，從而提高售價。”根據《燃氣和燃氣供應法》的修正案，哈政府決定2022年1月起液化氣將完全轉入線上交易平臺，由市場的供需關系決定其價格。哈能源部認為，向電子交易平臺的過渡將增加該行業的投資吸引力，并形成合理的液化氣定價，從而擴大國內供應，解決長期短缺問題。同時確保市場交易的透明度，消除液化天然氣的影子出口。然而，當1月1日價格完全不受行政管制時，一夜之間液化氣的價格幾乎翻了一番：由60堅戈（約合人民幣0.88元）上漲為120堅戈，遠超政府預期。

隨之爆發的動亂使得液化氣定價由國家暫時接管，但能源價格雙軌是遲早要解決的問題。特別是在疫情使得國內社會開支迅速增加的情況下，堅持推市場化本是彌補國家財政收入的手段。否則，遠低于成本的國民福利燃油售價會成為拖拽國民經濟的巨大黑洞。

液化氣價格翻番：壓垮民眾的最后一根稻草

獨立以來，哈薩克斯坦經濟總量增長12倍，人均GDP一度高達1萬美元，數倍于中亞其他國家，與俄羅斯幾乎持平。對于這樣的人均收入，1月初液化氣上漲的八毛錢似乎不足為道，并且即便漲價之后的價格依然十分低廉。為什么民眾對此次價格變動如此敏感？在市場化定價的第二天就有數千人集會？并且迅速得到多地的響應？

哈薩克斯坦依靠油氣資源出口確實積累了大量財富，但能源產業由高層政治集團及精英家族壟斷和控制，基層群眾并非能源出口紅利的最大受益群體。哈薩克斯坦貧富差距分化很嚴重。Finprom.kz網站的研究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底，哈薩克斯坦收入低于最低生活水平的居民占比已超過20％。與此同時，哈薩克斯坦成為了全球富有人群增長最快的十個國家之一，有說法認為哈國一半的財富掌握在160余人手中。2022年1月21日，哈總統托卡耶夫在與國內大型企業代表舉行會談期間表示，哈國一半人口的月收入不超過5萬堅戈（約727.77元人民幣）。

疫情爆發以來，國際能源市場低迷，哈薩克斯坦最大的兩個外資來源國——荷蘭和美國對哈直接投資都出現了“腰斬”式下降，荷蘭投資大減至33億美元、美國則減至21億美元。油氣行業從業者也受到較大影響，據報道，田吉茲雪佛龍公司在2020年解雇了近四萬名哈薩克斯坦員工，而田吉茲雪佛龍石油公司所在的阿克套全城才19萬人。全國的總體失業率也創新高，據歐亞經濟委員會統計部門發布數據，截至2021年8月，哈全國登記失業人數22.35萬人，同比增長12%，占全國勞動人口總數的2.4%。登記失業率在聯盟成員國中仍處于較高水平，僅次于吉爾吉斯斯坦。隨著貧困人口的大量增加，大量車主將汽車改裝成以低價的液化氣為燃料。冬季極寒的氣候也大大增加了普通家庭對煤、液化氣等廉價燃料的依賴。在曼吉斯套州，90%以上的車輛使用液化氣，70%的家庭使用液化天然氣做飯。

與此同時，受國際貿易環境惡化、國際油價下跌、本幣貶值等內外因素影響，哈經濟態勢疲軟。國家財政收入減少，而社會支出大幅增加，國內生產總值呈負增長。包括食品、基本生活用品在內的物價飛漲，房價翻了近一倍。反應市場上物價總水平變動情況的消費者價格指數（CPI）近年來呈直線上漲，在2021年底高達932點。通貨膨脹率在2021年底增至8.9%，為2018年以來的最高值。食品通脹率甚至更高：2020年為11.3%，2021前11個月為10.9%，高企的通脹率和物價水平抬升了民眾的抗議情緒。

因此，對哈薩克斯坦普通民眾而言，廉價燃料液化氣上漲的“八毛錢”很重要，這是維持他們生活與出行的最后底線。對于曼格斯套州一線油氣工人來說，如若不幸遭遇失業，又發現突然難以負擔得起自己勞動生產的油氣產品，可以想像是怎樣一種痛苦體驗。哈薩克斯坦南部普遍資源匱乏，相對來說投資創業機會少，人口流動大。阿拉木圖是內部移民的重要目的地，直到2010年流向阿拉木圖的人口還是流向首都阿斯塔納的兩倍，2021年的一項調查顯示目前阿拉木圖人中只有55%出生于此。年輕人是移民的主力，我們在1月事件的許多視頻證據可以看到，參加和平抗議和暴力活動的主力都是年輕人。疫情條件下他們的失業率急劇上升，生活壓力大，對國內社會經濟環境不滿情緒高漲。因此，抗議油氣漲價的集會在西部油氣重鎮爆發，在阿拉木圖達到暴亂最高點也就不難理解。

一月事件雖已落下帷幕，但哈薩克斯坦經濟發展神話背后的民生問題已經顯現。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承認，“所發生的悲慘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嚴重的社會經濟問題造成的”，他承諾將要進行一系列真正的改革，力爭改善民眾生活質量、縮小貧富差距、創造就業機會、抑制通貨膨脹。他強調在首任總統時期形成的寡頭、金融和工業集團應該與哈薩克斯坦人民一同分享果實。新任總理斯邁洛夫也稱將民生問題作為政府工作的重點，為西部地區制定或更新社會經濟發展綜合計劃。 實際上，自托卡耶夫2019年上任后陸續出臺了大批惠民政策，如為低收入家庭提供住房的“5-20-25”住房計劃，貧困人口的債務免除政策，組建國家反腐敗署，引進ISO37001注反賄賂管理體系等。但這些倡議和指示此前經常在國有企業和國家機構中難以順利施行。如今哈薩克斯坦的經濟和權力格局都有所變化，社會民生方面總體上應會出現向好的趨勢。

 （作者：山川枝子，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與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立場無關，文責自負。引用、轉載請標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處。）

參考資料：

1.盧雪梅：《油氣資源國也擔心鬧“氣荒”？》，載《中國石化報》，2022年1月21日。http://enews.sinopecnews.com.cn/zgshb/html/2022-01/21/content_8664960.htm?div=-1

2.GlobalPetrolPrices：https://www.globalpetrolprices.com/lpg_prices/

3.Consumer Price Index (CPI)：https://tradingeconomics.com/kazakhstan/consumer-price-index-cpi

4.《哈薩克斯坦能源部2021年度工作綜述》，駐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大使館經濟商務處，http://kz.mofcom.gov.cn/article/jmxw/202201/20220103233837.shtml

5.《哈薩克斯坦將液化石油氣出口禁令延長三年》，駐哈薩克斯坦共和國大使館經濟商務處，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i/jyjl/e/202010/20201003007621.shtml

6.《為什么油氣豐富且擁有三座煉廠的哈薩克斯坦會遭遇燃油短缺？》https://informburo.kz/interview/pochemu-kazahstan-u-kotorogo-est-i-neft-i-tri-npz-ezhegodno-stalkivaetsya-s-nehvatkoj-topliva 

7.《哈薩克斯坦議員指出燃料危機的原因》https://tengrinews.kz/kazakhstan_news/prichinu-toplivnogo-krizisa-v-kazahstane-nazval-deputat-450484/

8.《2022年哈薩克斯坦汽油價格將持續上漲》https://www.nur.kz/nurfin/economy/1949041-pochemu-benzin-ne-stanet-deshevle-v-2022-godu-v-kazahstane-rasskazali-analitiki/

9.《哈薩克斯坦總統托卡耶夫主持燃氣領域會議》https://www.akorda.kz/ru/glava-gosudarstva-provel-soveshchanie-po-razvitiyu-gazovoy-otrasli-175391

10.《哈薩克斯坦失業人口同比增長12%》https://inbusiness.kz/ru/news/kolichestvo-bezrabotnyh-v-kazahstane-vyroslo-na-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