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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德州撲克,贏輸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對的牌|三明治
原創 曉蘇 三明治 收錄于話題 #短故事學院 254個


作者|曉蘇
編輯|恕行
豪膽之星俱樂部二樓最里面的房間,煙霧繚繞,中間是一張橢圓形比賽專用牌桌。一盞巨大的方形射燈,從屋頂吊在中間,白閃閃的燈光把整個牌桌照得清清楚楚。
這場資格賽已經進行了四個多小時。發牌的荷官面容疲憊,時不時打個哈欠,手上卻依舊利索,發牌、攬籌碼、切牌、翻牌。
中央發牌區的綠色絨布外圈用白線劃分出了九個位置。比賽進行到此時,牌桌上只剩下最后四名選手。一號位的老趙、三號位的饅頭片、四號位的Tonny,以及六號位的我。
就在剛剛結束的一把牌里面,原本籌碼量第三的老趙,把全部籌碼輸給了饅頭片。他癱坐在黑色的皮質大轉椅上,因為緊張和悶熱,干燥的臉頰泛著紅,緊鎖的眉頭透出不甘心。荷官沒有著急趕老趙離桌,讓他坐在那里抽完最后一支煙。
“哎,老趙太沖動了。”
“我覺得可以推的,只不過碰上了,沒辦法。”
“饅頭片今天運氣太好了。”
“還是不應該推,籌碼還那么多,不值當,打比賽要有耐心。”
被淘汰的選手需要離開比賽房間,T先生、CC和另外幾個人站在門口,觀看著牌桌上的局勢,時不時討論兩句。
凌晨兩點,荷官洗好牌,比賽還在繼續。
十一月底的北京已經很冷了,豪膽之星里面卻是燥熱的,彌漫著緊張的氣息。這是2011年全國撲克嘉年華CPC的資格賽,前兩名可以獲得CPC的參賽資格和酒店住宿,價值5500元。
剩下的三名選手中,只要再淘汰一人比賽就結束了。
被淘汰的那個人無疑是今晚最倒霉的家伙,奮戰四個多小時,最終一無所獲。

開始玩德州撲克是2011年初,當時我剛開始和T先生約會。一天下班,他說有幾個朋友在茶館打德州撲克,要不要一起去。我說,不會,沒玩過。T先生用了一個小時跟我講規則,還給我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成牌的大小。同花順大于四條,大于葫蘆,大于同花,大于順子,大于三條,大于兩對,大于一對,大于高牌。對于從小不玩撲克的我來說,這些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密碼。
我拿著卡片,跟著T先生走進逐鹿茶樓的一間茶室。六七個人已經圍坐在長桌上開始玩了。這個朋友局核心的幾個人是清華校友,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大多都有留學背景,在海外的時候開始玩牌。坐在最里面的年輕人叫張超,是他邀請的T先生。那時,德州撲克還沒有在國內火起來,玩的人不多,雖然我和T先生都不是清華的,但還是被欣然接納了。
“一個人玩,還是兩個人玩?”張超問。
“兩個人玩。”T先生說。
我給T先生使眼色,“要不我先看看吧。”
他說,“輸了算我的。”
張超轉過身,從身后的籌碼箱里拿出來兩摞籌碼,一摞遞給T先生,一摞遞給我。這是我“德撲生涯”的開始。
第一次玩德州撲克,搞不清牌面大小的我,竟然成了當晚最大的贏家。這可能就是所謂的“新手運氣”。后來我知道,留在這個游戲里面的,通常都是一開始贏錢的,不管贏多少。
T先生夸我有天賦,正式收我為徒弟。于是德州撲克進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成為約會的主要內容。最夸張的時候,我們不是在打牌,就是在研讀教學書籍,或者看德撲視頻。
“為什么這些人要戴墨鏡?你看這個人,又是帽子又是墨鏡。”我們窩在不大的出租房里,看前一年的WSOP比賽,我隨口問T先生。(WSOP即世界撲克錦標賽,每年夏天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2021年的WSOP的主賽有6650人參加,總獎池超過6200萬美金。)
“為了裝酷吧。真正的高手不需要這些,你看Tom Dwan、Phil Ivey,他們都不戴墨鏡。”T先生相信Poker Face是思考狀態的自然呈現。詐唬需要的并不是勇氣,而是知道對方手牌的范圍,你只能嚇走那些本來牌就不夠強的人。
那要怎么才能知道對方手牌范圍呢?經驗是一方面,概率是另一方面。
所以T先生給我的教學都是從計算賠率開始的。他甚至會拿出紙筆,給我證明,為什么從數學上來說,翻牌前敞開加注(open raise)三倍大盲是最優策略。
在學習德撲的過程中,我漸漸體會到博弈論的奇妙與平衡,也享受于思考的樂趣。

德州撲克有兩種游戲方式,像我們在茶樓一幫朋友一起玩的,是現金局。和打麻將一樣,在麻將里面大家會約定“一番”多少錢,在德撲現金局里面,大家約定好一個“大盲”多少錢,之后就一直按照這個玩,中途誰不想玩了可以隨時離場。
還有一種方式是錦標賽。與現金局不同,錦標賽是封閉的,選手買票入場,每個選手獲得數量相同的籌碼,當手上籌碼全部輸光,即淘汰出局。隨著比賽的進行,盲注會相應的上升,使比賽節奏加快。最后,所有人的籌碼會聚積在一個人手里,這就是冠軍。這是一個贏者通吃的游戲,只有排名前10%-15%的選手可以瓜分獎池,第一名通常可以拿走其中的一半。
2011年,想在北京打錦標賽并不容易,豪膽之星撲克俱樂部可以說是當時唯一的選擇。這是全國第一家以德州撲克為主題的俱樂部,位于北京日壇公園北側的步行街上。
第一次去豪膽之星是在夏天。遠遠看見一片漆黑中亮著大大的霓虹招牌“Hold’em Star Poker Club”,下面是一行中文小字“豪膽之星撲克俱樂部”。Hold'em是德州撲克Texas Hold’em的簡稱,“豪膽”應該是hold'em的音譯,真是個好名字,有豪情、有膽識,牌友們都這么自居的。
推開大門,最先撲過來的是久散不去的煙味,我不禁咳嗽了兩聲。然后是明快的爵士音樂和隱約傳來的嘈雜人聲。一樓布置得像一個酒吧,一進門是休閑區,有臺球桌和飛鏢。上二樓的樓梯下面藏著吧臺,吧臺右側是六組卡座。兩面墻上掛著電視,循環播放著“High Stakes Poker”(高籌碼撲克,是2011-2012年期間非常火的一個德撲真人秀節目)。
然而一樓并沒有人,吧臺后面也沒有調酒師。所有人進門后,徑直從左側的樓梯上二樓。嘈雜的人聲就是從那里傳進來的。
二樓樓梯口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工作人員坐在后面,參加錦標賽的選手需要在這里買票。那天只有常規的日賽,我和T先生各交了200元報名費,拿了一萬籌碼和座位號,走向牌桌。
第一次在專業牌桌打牌,參加有荷官的比賽,我緊張得心臟噗噗直跳,學著別人的樣子假裝鎮定。雖然打德撲也有小半年了,但是錦標賽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牌桌上面對的都是陌生人,有戴著金鏈子不停擺弄手機的年輕人,有抽著煙戴著大鉆戒的姑娘,有一臉嚴肅緊皺眉頭的大哥,還有不停和你說話的中年大叔……
我當時二十出頭,工作了幾年算是見過世面,穿著打扮也已經不是學生模樣,但內心卻很惶恐。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由于緊張,在第一次下注的時候,手一滑,籌碼掉了一半,我趕緊把散落在后面的籌碼推進籌碼池。荷官警告我,要一次性下注。我想我當時臉色應該難看極了。整場比賽,我都在擔心因為犯錯而不敢行動,像只鴕鳥,埋著頭等好牌。很快我的籌碼就所剩不多了。
一般小型比賽為了填充獎池,比賽前期選手可以無限次買入,也就是說,選手在輸光籌碼之后,可以再次買票參加。當比賽進入停止買入階段,每個選手就只有一條命,籌碼輸光就徹底出局。
我的第一場錦標賽無疑是失敗的。我是全場第二個被淘汰的,但是坐在比賽桌上的那種緊張和興奮感,好像只有小時候參加數學競賽的時候有過,非常讓人振奮。當然,被淘汰之后的懊悔和不甘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迫切地想要自己變得更強。
后來我和T先生成為豪膽之星的常客,幾乎每周都會去一兩次。

十一月底的一個周五,我和T先生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出發了,從西北四環到東南三環,跨越整個北京城,抵達豪膽之星。逃離寒冷的街道,鉆進俱樂部,頓時感到溫暖,加上比賽的火熱氛圍,甚至有熱烘烘的感覺。
資格賽已經在豪膽之星打了有一陣了,這是2011年冬天最熱門的比賽。據說在12月,會有超過500位德州撲克選手匯聚三亞,在此之前,國內沒有舉辦過任何超過100人的德撲錦標賽。這是我們第二次參加中國撲克嘉年華(CPC)資格賽。
拿了籌碼,我和T先生一起坐上牌桌。
“來了?”饅頭片坐在我斜對面,自然地跟我打招呼,同時低下頭翻看自己的手牌,“一晚上都這小破牌,你不能給我發點10以上的牌啊?”說著把手牌扔進牌堆,斜著眼睛對荷官說。
饅頭片看上去三十出頭,穿一件帶毛領子的大衣,脫下來搭在座椅背上。她不太化妝,皮膚很白,但被熬夜帶來的疲憊涂了層灰色。
“對啊,還沒打到票呢。”我坐下,整理好籌碼。
“我昨天晚上第三,被CC bad beat了,AA輸給對十。”饅頭片是北京人,說話很快,皺著眉頭,頗有大姐大的派頭。說完,拿出一軟煙盒,敲了敲,夾出一根煙。
Bad Beat,縮寫BB,翻譯過來是“小概率擊敗”,是每個玩德撲選手的噩夢。以饅頭片說的為例,她拿一對A,CC拿一對十,如果兩人在翻篇前把全部籌碼押下去,那么一對A有大約80%的勝率。而結果卻是CC的一對十贏了,20%的小概率發生了,饅頭片就被BB了。
每個德撲牌手都有被“小概率擊敗”的慘痛時刻,那種不甘心和氣憤,就像是被人無緣無故地在臉上打了一拳。然而,一場錦標賽,要從幾十人、上百人里面勝出,你需要運氣站在你這邊,也需要在關鍵時刻BB別人。通常人們總會記得運氣離你而去的時刻,卻忽略了她站在你這邊的時候。
“呀,饅頭片昨天晚上bubble了啊?”Tonny坐在饅頭片右手邊,幸災樂禍地說。Tonny大概二十六七歲,游戲人間的富二代海龜,寸頭修理得很有型,白毛衣,有一張很好看的臉。站起來應該有一米八,但那次他左腿從腳踝到膝蓋打著厚厚的石膏,說是去長白山滑雪摔的。
“太tm倒霉了!”饅頭片說著,低頭看了一眼手牌,拿起一摞籌碼,“加注!”
“哎呀,生氣了啊?要不起,趕緊跑。”Tonny笑嘻嘻地把手牌扔進牌堆。
Bubble,氣泡,是說在錦標賽里面被排除在錢圈外的那個人。例如在這場資格賽里面,前兩名能拿到CPC門票,第三名就什么都沒有了。那么僅剩三個人的時候,就是氣泡時刻。通常這個時候大家都會非常謹慎,誰都不想“被氣泡”了。而真正的高手會在這個時候利用對手的恐懼心理,大肆加注、搶盲注,來累積自己的籌碼。
這時候,CC靠在門口向屋里張望,被Tonny看到,“說曹操,曹操到!剛還說你昨天BB了饅頭片呢!你現在手上幾張CPC票了啊?賣給我一張吧?”
“有三張,你先自己打,打不到再來找我買。”CC叮囑自己的小兄弟,笑著轉進了隔壁的一間屋里。
“那人就是CC啊?聽說特厲害?”牌桌上八號位一個胖胖的男生問。他應該是新來的,面生。
“還行吧,他老早就在澳門打比賽,接觸得早。”桌上另一個人說。
德撲圈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一起打過牌的人,很少有人承認別人打得比自己好。別人贏牌都是靠運氣,自己贏牌都是靠實力。
2011年的時候CC也就三十出頭,但算得上中國德撲圈元老。他個兒不高,娃娃臉,眼睛大大的,打牌非常專注和認真。聽說他曾經想做職業電競選手,沒有成功,后來在游戲雜志做記者。一次出國采訪,CC接觸到德撲錦標賽,覺得很有意思,就開始打牌。
大部分人打牌就是圖個樂子,隨著心情打,跟大爺大媽退休打麻將一樣,但有企圖心的牌手會學習、思考、總結。他們不打很多手牌,但每次都力求決策正確。CC和T先生都屬于這個風格的。

比賽進入到了停止買入的階段,氣氛一下變得嚴肅起來。這把饅頭片在翻牌前加注,兩家跟。公牌出來,饅頭片下注,八號位那位胖胖的男生加注,另一家棄牌。連續三輪下注,八號位選手都非常兇猛的選擇了加注,最后一輪,饅頭片頂不住了,棄了手牌。
八號位選手開心地攬下了籌碼池,亮出自己的手牌。兩張小牌不同色,和桌面上的公牌一點關系沒有。隨即,牌桌上傳出“wow”的起哄聲音。
有句話說,永遠不要讓別人看到你的底牌。這種詐唬之后又亮出底牌的做法,既不禮貌,也不聰明。有的人會把這個當作是秀肌肉,你看,我什么手牌都能玩,我什么都沒有照樣贏你。但對于高手來說,任何信息都可以被利用,亮一次手牌就透露了一個模式。下一次如果你用同樣的加注模式,那么你手牌的范圍就會被預估到。
真正的高手是變換莫測、不可預估的,而這樣的高手我只在電視上見過,大部分人都有自己明顯的打牌慣性而不自知。
詐唬后亮手牌還有一個作用,就是讓對手惱羞成怒。有些人被詐唬后,自尊心會受到極大的傷害,氣憤,懊悔,自我懷疑,進入情緒的旋渦,不再能做出正確的決策。這個狀態叫做Tilt。如果一個牌桌上有人Tilt了,那么ta將成為整桌的攻擊目標。
然而饅頭片可不是吃軟飯的,八號位亮出手牌的那一瞬間她是憤怒了,當即爆了粗口。但這點兒波折不會影響她后續發揮。她點了根煙,對著8號位露出輕蔑的微笑。
果不其然,八號位很快就因為再次詐唬被抓,籌碼被T先生咬掉一大半,剩下的沒多久也都輸光,離開了牌桌。人一走,饅頭片就放聲大笑,報了仇似的快樂。
隨著比賽推進,不斷有人被淘汰,剩下的選手會合桌,四桌合成三桌,再合成兩桌,最后都合在一桌。這一桌叫做final table,決賽桌。合并決賽桌之前,我籌碼已經不多了,也就十個左右大盲,是桌上的短籌碼。根據《Harrington關于無限比賽的專家策略》一書,這個時候只要位置好,不論什么牌都應該全押。
進入前九名,坐上決賽桌,并沒有什么意義。在這場資格賽中,只有前兩名才有獎勵。但決賽桌是個榮譽,大家都不想在合桌的時候被淘汰,這讓選手們變得不合邏輯地異常謹慎。
保持理性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投行大佬、股票交易員、創業者推崇德州撲克。它就像是一個決策沙盤:一個基于錯失的恐懼,一絲基于屈辱的憤怒,一個基于貪心的僥幸念頭,都會毀了整個計劃。
越是在恐懼的氛圍里,越要勇敢。“All in!” 我坐在莊家位的右側,我身后的莊家位、小盲位、大盲位都選擇了棄牌。就是這個時候,我推進了全部籌碼。
在德撲牌桌上,大家往往對于女生會有“誠實”的固有印象:當一個女生推出她的全部籌碼,那么她一定有很大的牌。說是誠實,不如說是對女生軟弱的刻板印象。詐唬是需要膽識的,而膽識,是女生沒有的。
我先后在德撲桌上遇見過許多女生,我們心照不宣,牌桌上對女生的這個刻板印象幾乎成為我們最大的優勢。每當我們用小牌嚇唬走其他選手的時候,他們認定我們拿到了nuts(最大的成牌)。當然,不要亮出底牌。
同樣在決賽桌之前打得比較兇猛的是T先生,但今天運氣并不站在他一邊,兩次接近50%贏面的全押對決都輸了,在決賽桌之前淘汰出局。

合桌的空隙比賽暫停,選手們紛紛離開牌桌,在休息區域休息。
德撲錦標賽真是體力活,這樣一場三四十人的資格賽都需要四五個小時,大型比賽,例如WSOP的主賽通常需要好幾天才能結束,對選手體力和注意力都有很高的要求。
休息區域,選手們做著各種拉伸動作,同時拉著同伴復盤之前的牌局。T先生也拉著我跟我說之前犯了哪些錯誤,接下來應該用什么策略。我努力聽著,但感覺腦袋已經不太轉了。
“我好累啊,反正我是短籌碼,推就好了,看命了。”我無奈地說。
“短籌碼有短籌碼的優勢,看準時機。”T先生最后交代道。
所謂短籌碼就是說籌碼少的意思。在錦標賽里面選手們的起點是一樣的,但是隨著比賽進行,每個人手中的籌碼數量會變化。全場籌碼最多的人稱作Chip Leader(CL),全場總籌碼除以剩下選手數得到的是平均籌碼,多于平均籌碼通常被認為比較安全,而低于平均籌碼就稱作“短籌碼”。
籌碼多少決定了在接下來的比賽中應該采取什么策略。例如CL應該用自己的籌碼量去給其他選手施壓,因為同樣一把牌,雙方全押,如果籌碼少的選手輸了將離開比賽,而CL輸了只是輸掉一些籌碼。同樣的,對于短籌碼選手來說,因為籌碼太少,靠等待是等不到最后勝利的,需要找機會讓自己翻倍,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如找機會和人比拼,結果就看運氣了。
選手們回到牌桌。此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比賽剩下9個人。CC目前籌碼量第一,大幅度領先于其他選手,饅頭片排第二,Tonny在平均籌碼水平,而我和老趙則屬于短籌碼,不到15個大盲。
預測比賽結果還為時尚早。
此時牌桌出現一把牌,公牌已經發出來四張,有三張紅桃,同花牌面。在局內的有兩家,CC和Tonny。轉第四張公牌的時候CC過牌,Tonny全押,CC秒跟。CC手中的牌明顯已經成了同花。
荷官數好雙方籌碼,示意兩家亮牌。CC甩出AJ紅桃,果不其然,和公牌的三張紅桃組成了同花。Tonny的眼神露出一絲絕望,“我就知道他成花了!”他在椅子上喘著粗氣。
在牌桌另一頭的CC直勾勾地盯著Tonny,面無表情。
大概過了五秒鐘,Tonny大叫一聲,亮出自己的手牌,是一對兒6,和公牌里的紅桃6,組成了三條。房間里有叫喊聲,也有嘆息聲。
“Tonny,這個牌怎么能打這么大呢?你還那么多籌碼,沒必要跟CC對上啊!”老趙扼腕嘆息。
此時,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包括打著石膏的Tonny,他把整個身體的重量放在胳膊上,撐著牌桌,雙眼緊緊盯著河牌的位置。Tonny唯一贏CC的可能就是在河牌(最后一張公牌)的時候中四條或者葫蘆(三條加兩對),而這概率小于20%。
荷官拿起牌堆,切掉一張,下一張扣著放在河牌位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管誰贏,比賽格局都會被打破。
荷官熟練地翻開河牌,是一張6。
房間里充滿了尖叫聲,Tonny興奮地跳了起來,摔下來的時候發出慘叫,但他顧不了那么多,激動著尖叫著,用拳頭砸著牌桌。
要知道“四條”是非常小概率事件,今晚幸運女神在Tonny這里逗留。CC嘴角的微笑僵住大概十秒鐘,然后攤攤手,坐在了座位上。
荷官把一大堆的籌碼從牌桌中央推到Tonny面前,Tonny翹著腳艱難地坐下,不慌不忙地整理籌碼。
比賽繼續,荷官開始發牌。大家已經從剛才的興奮中恢復過來。
“Tonny啊,今天是你運氣好,但這個牌真不應該這么打。時間長了會輸大錢的。”老趙語重心長地說。
老趙應該有四十了,微胖,發際線已經向后走了不少,說話不緊不慢。我一度以為他是豪膽之星的老板,因為不管什么時候來,他都在,而且和每個人都很熟。打牌的朋友也就是在牌桌上聊幾句,我們從來不問對方的職業,成家了沒有,但老趙似乎對每個人的情況很了解,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一年多以后,他去了新開的俱樂部做賽事監督,我才知道2011年時他和我們一樣,只是愛好者。
對于這些來打牌的年輕人,老趙很是關愛,深怕他們走錯路。Tonny聽到老趙的“教導”,趕緊點頭稱是,畢竟贏了嘛,心里高興,被說兩句不打緊的。
另一頭的CC也有話要說,“Tonny你需要反省一下,今天要不是你狗屎運,你就折我這里了。決策的好壞是不以結果來衡量的。要記住,不要以為贏了,就沒事了,錯了就是錯了。”
贏輸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對的牌。這是德撲圈的名言。一手牌有很大的運氣成分,再小概率的事件也有可能發生。但是只要你堅持做對的決策,打一萬手牌,十萬手牌,長期來看一定是賺錢的。這個就是我們初中數學里面學的“期望”,期望是正的,只要重復足夠多次,結果就是正的。
好的德撲選手懂得自律的重要性,嚴格按照期望價值做決策,不會有僥幸心理,輸了也不會有不甘心。這都是需要刻意練習的。

隨著盲注的增加,比賽節奏進一步加快,籌碼在每次對決中流動,不斷有人淘汰離場。CC在Tonny那邊輸掉了一大半籌碼,后來又和我對了一把牌,運氣依舊沒有站在他那邊。剩下一點籌碼三兩下就輸光了,淘汰離場。
此時牌桌還有四個選手,Tonny是CL,饅頭片和老趙籌碼量相當,分別排第二金額第三,我一直是短籌碼,茍延殘喘到現在。
老趙和饅頭片對上的這把牌,大家打得都很謹慎,因為雙方籌碼量差不多,傷著誰都是致命的。公牌發出來之后,饅頭片應該是中了一對,她下注,很明顯是要勸退老趙。
老趙平時隨和,打起牌來卻非常嚴肅。他面無表情,呼吸沉穩而均勻,不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饅頭片。
“想啥呢?我肯定成牌了,快棄了吧!”饅頭片不耐煩地叫喚起來。
漫長的寂靜,所有人在等著老趙做決定。
“荷官,計時!”饅頭片要求荷官限制時間。這個是常規操作,如果一個牌手占用太多時間思考,其他牌手可以要求倒計時60秒,催促他做決定。
老趙依舊面無表情,不慌不忙,看著60秒一秒一秒的過去。“全押!”他說,然而表情看上去相當絕望。
“為什么啊?”饅頭片大叫起來,“我倆這籌碼都這么多,好好待著不好嘛!”他們此時的最佳策略應該是聯合起來,先把身為小籌碼的我“干掉”,而不是互相傷害。
“行吧,你要比就比吧!”饅頭片跟了。
結果老趙并沒有等來他要的同花叫牌,饅頭片的一對贏了,老趙的所有籌碼拱手送給了饅頭片。
于是我們到了開篇的那個場景。比賽剩下三個人,饅頭片成為新的CL,Tonny第二,我第三,籌碼少得可憐。比賽進入泡沫階段,對于兩個大籌碼加上一個短籌碼,此時策略非常簡單,就是他們兩個輪番加注,來搶我的大、小盲,直到我籌碼耗盡出局。
而我打算用破罐子破摔的策略,堅決抵抗,不能讓他們的偷盲策略成功。所以他們的每一次加注,我都用全押來反抗。不得不說,那晚我運氣不錯,贏了Tonny一次全押,讓我籌碼翻了一倍,又贏了一些他們的加注籌碼,很快籌碼量就超過Tonny了。
現在位置翻轉,輪到我和饅頭片上演巧取豪奪的戲碼了。Tonny似乎沒有適應迅速到來的權力位置變化,一下亂了陣腳。他焦躁地反復看著自己的手牌,好像再看一次牌就能變得不一樣。他在等待一手可以讓自己翻身的好牌。但從他罵罵咧咧棄牌的樣子就可以知道,他的手牌一把比一把差。
Tonny的籌碼在他絕望和焦躁的情緒中迅速消耗。
最后一把牌,Tonny剩下五個大盲,饅頭片在莊家位加注,我在小盲位棄牌。Tonny沒有其他選擇,沒看手牌,堅決地推出所有籌碼。他早該這么做了,在三個人的局里,手牌并沒有那么重要,位置和局勢判斷才是關鍵。
饅頭片跟注。
荷官示意雙方亮出手牌。饅頭片是A3,Tonny深吸一口氣,拿起手牌使勁甩出去,是K10。
“不錯!有戲!”對于Tonny來說,在不得不全押的情況下拿到K10這樣的牌算是很幸運了。公牌發5、3、J。我和饅頭片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喊出“Yes!”饅頭片中了一對3,領先。
Tonny撐著一條腿也站了起來,沖荷官說,“接著發,接著發,還有希望。”
轉牌一張8,河牌一張2。饅頭片贏了,我贏了,比賽結束。
Tonny慢慢坐下,戲劇化地攤開雙手,邊搖頭邊對饅頭片說,“沒辦法,沒辦法啊!”饅頭片一臉得意,沖著Tonny說,“對不住哈,今天你Bubble了,哈哈哈!”
房間里傳出歡呼聲,T先生沖進屋,給我了一個擁抱,說,“太好啦!贏了!”
興奮夾雜著疲憊,我靠在T先生身上,長嘆口氣,“啊!太不容易了!一路小短碼堅持到最后……”
“堅持就是勝利!”T先生笑著說。
饅頭片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配合不錯!”
臨走前,工作人員給我們合影。饅頭片穿上毛茸茸的大衣,拿著紅色的海南CPC比賽門票信封,摟著我的胳膊,我們一起沖著鏡頭傻樂。
“今天贏的是兩個女將啊?”攝影師喃喃自語,按下了快門。

走出俱樂部,深夜的寒風冷冷地吹過來。凌晨兩點多,漆黑的街道上,豪膽之星的霓虹燈在身后閃爍。
一年后,德州撲克將會在中國流行起來。我和T先生隔年開始創業,工作越來越忙,俱樂部去得越來越少。后來,離開北京,周圍沒有什么打牌的朋友,德撲也就很少打了。
老趙一直在為數不多、依舊存活的俱樂部組織和承辦德撲錦標賽。
Tonny腿好了之后,沒有出現在后來的那些新俱樂部里面,可能出國了,可能結婚了。
饅頭片又打了一年牌,成為了一個職業旅行家,每年200天在世界各地看野生動物,上天下海,偶爾路過一家賭場,進去玩兩把德撲,還能贏點錢。
CC做了兩年職業牌手,在很多大型德撲錦標賽里面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后來加入了一家游戲公司做德撲App,再后來就不得而知了。
原標題:《玩德州撲克,贏輸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對的牌|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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