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書展間歇重游薩瑟倫書店。一年前帶我看了一下午好書的John卻不在店里。向店員打聽，才知他既沒有去度假，也并非退休，“就是不干了”。不過他一定舍不得離開舊書，或許是在某個地方開了自己的書店吧。賣給過我E. H. 謝潑德自傳的Rosie依然高貴地端坐一隅，在一方天地里照料著米爾恩、照料著湯姆生、照料著比亞茲萊。聽說我想找幾本劉易斯·卡羅爾作品的插圖本，她推薦了加拿大名家Charles van Sandwyk的限量版《愛麗絲漫游奇境》，說是當代珍品，趁早收一部不會后悔。我嫌貴，沒敢買。又找出西班牙畫家Angel Domínguez插圖的《愛麗絲鏡中歷險》，風格詭異奇崛，令人過目難忘。可惜她沒有我最想找的內維爾（Peter Newell）插圖版卡羅爾。我說家里有本Tuttle出版社1968年的重印本，內文依照初版制作，很精美。她淺淺一笑，眼里透著狡黠：“能比嗎？”（Does it compare？）

內維爾

Rosie是童書和插圖本方面的版本專家，重印本復刻本制作得再精致大概也入不了她的眼——畢竟，不是內容一樣了就可以稱之為“同一本書”的。不過對沒有緣分沒有財力得到初版的普通愛書人來說，保留了原初版式的后印本卻不失為一種福祉。而從重刊絕版圖書的選擇上，尤能見出主事者的眼界和魄力。近日讀了德爾達（Michael Dirda）的專欄文章結集《書海雜覽一年記》（Browsings: A Year of Reading, Collecting, and Living with Books），了解到有些出版社（如他大加贊美的Dover）常年致力于從故紙堆里挖掘值得重見天日的作品，還專門雇了書探（scout）跑舊書店，讓許多蒙塵已久的絕版書神采煥然，面貌一新，多少緩解了“今人不見古時月”的遺憾。

內維爾插圖的《愛麗絲漫游奇境》和《愛麗絲鏡中歷險》分別出版于1901年和1902年。手頭的這本Tuttle版把兩部經典合訂成一冊，雖說是重刊本，但距今已近半個世紀，要尋覓也并非易事。墨綠色布面精裝，紙張優良，配有書衣和書匣，版權頁標明是日本印制。彼得·內維爾創作的這批畫作在“愛麗絲”插圖本的歷史中意義重大，被視作第一個敢于挑戰丁尼爾爵士“定本”的插圖版，面世時自然要遭到不少非議，況且畫家又是美國人。E. S. 馬丁在初版前言里為他聲辯說，內維爾創作的插圖與卡羅爾筆下的故事相得益彰，因為“愛麗絲顯然不屬于這個世界，而內維爾先生的畫同樣如此”。而在專為新版撰寫的序言中，查爾斯·V. S. 波斯特更是從個人氣質方面比較了丁尼爾和內維爾，說前者為人縝密，講究邏輯，論奇思怪想還是后者更勝一籌。

內維爾生于1862年，逝于1924年，活躍期正好處于“圖書與雜志插圖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book and magazine illustration）。因為受不了枯燥刻板的訓練，他只在藝術學院里待了三個月就離開了。除了給童書配插圖，內維爾自己也創作兒童圖文故事集，風格秉襲“胡謅”（nonsense）一路，這一點跟卡羅爾倒確有共通。寫卡羅爾傳記出名的科恩（Morton N. Cohen）編過一本書信集，收錄卡羅爾同當時好幾位插畫界紅人的魚雁往來。不過，在內維爾版“愛麗絲”問世前三年卡羅爾就去世了，后人讀不到他對其畫作作出的評價。一百五十多年來，給“愛麗絲”配過插圖的畫家不計其數，西索弄（Cecil Court）上甚至有店鋪專賣各種插圖版的“愛麗絲”。可真正流傳下來的終究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個版本，哪怕如拉克漢（Arthur Rackham）、內維爾等當時的名家作品也在丁尼爾爵士的光輝下難逃黯淡不彰的命運。雖然這也給淘書客們提供了不斷發現不斷搶救的機緣——“哎，失落的，被風憑吊的，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