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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海|奉賢滾燈:七旬老人走遍鎮居委會,推廣滾燈40年
【編者按】
上海位于中國南北海岸線的中心,是長江入海的咽喉要塞。
上海因海而生,憑海而興,借海而拓。古往今來,上海城市的發展一直受到海洋文化的滋養和影響。從海洋文化角度看,上海經歷了江南漁村、國內貿易港、遠東航運中心、國際航運中心等城市形態的變遷。
文化是城市的靈魂,海洋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上海海洋文化的重要載體,是先民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在全面提升上海城市軟實力和2035年建成“人文之城”的大背景下,深入討論上海海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傳承,正當其時。
站在2022年新起點,澎湃新聞推出《上海的海·海洋非遺守“滬”人》專題報道,通過系列短片,帶領澎友們走進非遺傳承人的工作與生活,品味海洋非遺的韻味,求索“海”于上海的深刻意義。
王正榮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第一次接觸滾燈,現今,年逾七旬的他仍然走在奉賢滾燈傳承的路上。在旁人看來,他似乎是全能型選手,不僅負責指導柘林鎮(位于上海市奉賢區)上的滾燈愛好者,還做著滾燈制扎、創編、修繕等一條龍服務。質樸的滾燈在他的巧手之下成為閃閃發光的柘林文化名片。“擲燭騰空穩,推球滾地輕。”范成大的這句詩正是形容滾燈表演者的高超技藝。如今,奉賢滾燈從古老走向現代,從淳樸走向時尚,從鄉村田野走向城市廣場,市級傳承人王正榮功不可沒。
以下是奉賢滾燈市級傳承人王正榮的自述——
愛燈
我從懂事起就喜歡民間音樂和舞蹈,曾特地讓我的姨夫給我做了一個礦石留聲機,兩個小礦石耳塞,塞在耳朵里聽。我小時候住在胡橋地區的法華鎮上,鎮上有城隍廟、尼姑廟,農村九月半時,廟里會辦行街活動,稱為“老爺出會”。“老爺出會”必須要從鎮上經過,我看到了滾燈、舞龍、蕩湖船、蚌燈等民俗活動。當時的滾燈很樸素,還是竹片的原色。滾燈表演者將巨大的球拋起,用嘴巴里含著的竹板接住,還時不時將球向上顛起。這招“蜘蛛放絲”引來人群的一片鼓掌歡呼聲。在繁雜的民俗表演中,我唯獨對滾燈印象深刻。
奉賢滾燈,從外表看沒有什么獨特之處,就是一個圓圓的竹籠,但它的表演形態非常獨特。滾燈來自民間,傳承于民間,它的鄉土氣息濃郁,表演形態豪放灑脫,套路動作粗放中有細膩,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滾燈表演揉進了許多現代體育和舞蹈動作,集中了跳、滾、爬、竄、轉、旋、騰、躍、甩等多種剛柔相濟的體育舞蹈動作。
我們的祖先給每一個動作都起了形象化且富有詩意的名字,比如“鯉魚卷水草”就是人躺在地上,滾燈繞著身體轉,人的身體一起一伏,像是一條鯉魚在吃水草。還有“白鶴生蛋”、“鵓鴣沖天”、“金猴戲球”等等,都是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河里游的。每一個動作都形象逼真,寓意吉祥、幸福、圓滿。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鎮里要參加“上海鄉鎮企業職工文藝匯演”行街活動,我作為鎮里負責排練節目的工作人員,一直思索該如何讓演出更加出彩。小時候的滾燈印象從我的腦海里一躍而出。
歷史上,奉賢地區的滾燈小有名氣,是地方特色文化。相傳從明代起就已經在江南一帶形成,據古籍記載,當年太平軍來到奉賢柘林地區,百姓用別開生面的滾燈舞來表達喜慶之情。
我們從鎮上抽調了二十位身強力壯的小伙子,臨時組織了滾燈學習班。原始的滾燈非常大,直徑達一米五,有六七十斤重。舞大燈時體力消耗極大,舞起來很不容易,臂力、腰力、腿力都有講究。每盞滾燈須幾人輪番舞動,表演者均為人高馬大、身材健碩的男子漢,大多赤裸上身,體現了一種粗獷的力量美。滾燈的“燈中之王”美譽并非浪得虛名。

王正榮正在為滾燈隊排練節目
我們在民間挖“高手”,請來兩位“老法師”傳授原汁原味的奉賢滾燈技藝。陳伯民和吳伯明是第三代奉賢滾燈傳人,是技術權威、特色鮮明的一代。我自然沒有放過“偷師學藝”的好機會。那時我已經三十多歲了,體力不如從前,學起來難免費些力。
在組織表演人員學習時,我負責看動作是否整齊。學習結束后,我便拿著滾燈自己練習,回憶著老師傳授的滾燈動作,不厭其煩地摳細節。幾個小時后,我的手開始起水泡,因為要抓著竹條,水泡很快被壓破。練習幾天后,手上起了老繭。有一次,我正把滾燈從左向后甩,手上厚厚的老繭刷地被竹片削下,手掌立刻血肉模糊。很疼,但我沒有放棄練習。一旦愛上滾燈,我就可以為它投入無限的熱情。
點燈
在“上海鄉鎮企業職工文藝匯演”的行街活動中,滾燈表演隊大放異彩。這場演出也讓奉賢滾燈一炮而紅,受到老百姓的喜愛。自那以后,滾燈表演每年不少于40場。1990年之后,我們開始創新。雖然前十年我們的滾燈演出很多,但局限性就在于參與者少,都是男子漢舞滾燈。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內還沒有“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個說法,但我們已經意識到要增加滾燈的可看性,豐富表演形態,讓老百姓都能體驗滾燈。所以,當時縣文化局就安排徐思燕老師來幫助我們發展滾燈文化,我和徐老師商量之后,先編排了小滾燈的節目,小滾燈的直徑只有36公分左右。后來我們又創新出中滾燈,繼承了大滾燈的動作,也具備小滾燈的靈活。
我們一直與時俱進,在燈具上不斷改革創新。小到幼兒園的娃娃,大到七八十歲的老年人,各類人群都能參加我們的滾燈活動,比如老爺爺、老奶奶可以做滾燈操,音樂節奏稍慢。柘林鎮的中老年滾燈操是我編排的。現在編排的動作既不脫離傳統滾燈的特色,也融合了廣場舞的時尚感。在滾燈操還沒推廣之前,老爺爺們都更樂意打麻將,較少參加文藝或體育活動,但在某次滾燈操比賽中,我意外地發現,20支隊伍里有8支都是老爺爺自發組隊的,這也說明我們的滾燈操廣受群眾歡迎。
經過多年的磨礪和創新,已有多套適合不同場合、展現不同手法的滾燈舞、滾燈操,在國內的大型文化舞臺上頻頻亮相。現在的滾燈表演實現了男女同臺演出,力量型的大滾燈配合柔美的小滾燈表演,還創新出了滾地龍、大雁展翅等20多個動作。我們現在也在探索滾燈本體形勢上的創新,除了常規滾燈外,還有“水流星”、“冷焰火滾燈 ”、“速拆滾燈”等多種樣式,適用于不同的表演。作為上海本土孕育的民間藝術之花,奉賢滾燈正煥發出新光彩。
滾燈有了燈才吸引人。我們現在出去表演,人們都先問滾燈有沒有燈,如果滾燈不亮燈就沒人樂意看。群眾的要求也在不斷提高。由于傳統滾燈中間點蠟燭,一旦舞起來,蠟燭就熄滅了,我開始琢磨怎么讓它在舞動時持續發光。
我跑遍全鎮找到一種LED燈,它在舞臺燈光下也耀眼,但只能接220伏電壓,這太危險了,不能用來表演。我特地去了趟上海市區的電子商城,買來一款可通直流電的LED燈帶,再配上電線、電池,自己搗鼓,好不容易才研究出了“移動干電池LED燈”。燈外面包上一層中國紅的布,讓滾燈看上去更喜慶、吉祥。
在實踐過程中,還是出現了另一個難題,該如何固定LED燈呢?表演人員舞兩下,燈帶竟從滾燈中間脫落,電線也被扯斷了。滾燈舞動時的離心力加上竹條的彈性,有時人還要坐在滾燈上,也難怪燈帶斷掉。通過嘗試不同材質的固定材料,我最終選擇了橡皮筋。橡皮筋彈性十足,可以緩解沖擊力,又可以固定在正中間,終于避免了燈帶總是由于震動而斷掉不亮的問題。
同時,我也精心設計了滾燈的外包裝,將原木色的竹條包上彩紙。我曾經嘗試過給木條刷上油漆色,也包過啞光彩紙,但最后比較下來,還是選擇用金黃色的鐳射紙包裹大滾燈,用銀白色的鐳射紙包裹中滾燈,這樣既能讓滾燈反射舞臺燈光,使得表演絢爛奪目,也能增加滾燈的使用“壽命”。從裁到貼,基本都是我一個人完成。光是給一個大滾燈貼紙,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我也買了電烙鐵、膠水等工具,自己修滾燈。走了好多彎路,到最后總算成功了,也有一種闖勁、一種韌性。
滾燈是奉賢民間文化對外宣傳的一個窗口,是個品牌項目。所以我會時刻維護品牌的形象。從外包裝到里面的燈,我都讓它們保持閃亮的一面。我現在七十多歲,已經和滾燈結緣四十多年了,只要我還干得動,就要讓滾燈在舞臺上閃閃發光。
傳燈
2006年,全國各地開始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奉賢滾燈的申報材料都是我寫的,為了梳理清楚奉賢滾燈發展的歷史脈絡、藝術特色等內容,我在這一年里四處采風,翻閱了各式各樣的資料,包括地方志,也跑遍柘林地區大大小小的村莊,召集60歲以上的老人開座談會。另外,二十年來我也親身參與過許多滾燈的普及、推廣活動,了解滾燈的特色、現實意義以及社會效益,對撰寫申報材料挺有把握。
2008年,奉賢滾燈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在這之后,我也更專注于滾燈傳承工作。我提出了“滾燈項目全覆蓋,一村一品創特色”的口號,所以柘林鎮的每一個村委會、居委會都成立文體隊來參與滾燈項目,我也要為他們編創滾燈舞、滾燈操。全鎮的居委會、村委會我都去過,因為要親自輔導群眾,讓他們更快學會滾燈,同時也促進匯演和比賽辦得更成功。疫情之前,我們每年至少組織兩次比賽,過大年前夕也會組織滾燈專題匯演,盡量多為老百姓創造展示風采的平臺。

王正榮輔導村民學滾燈
我從“滾燈進社區”中嘗到了甜頭。任何一項非遺,沒有群眾參與,就沒有了生命力。在一次次滾燈活動中,人們能夠延續這份有關傳統文化的記憶。除了組織“非遺在社區”、滾燈藝術節以及大小民間滾燈活動外,我也把滾燈帶入校園。有時候我沒辦法一個人負責多個學校的滾燈培訓課,也會請成人滾燈培訓班的優秀學員去授課。
現在提倡發展文化產業,開發文創產品,所以我設計了滾燈香囊,讓更多的人能夠走進滾燈、了解滾燈、傳承滾燈藝術。家長和孩子來參加滾燈活動,我會先帶孩子去滾燈陳列室了解滾燈歷史,然后再教他們制作輕巧可愛的迷你型滾燈。一個滾燈賣50元,同時也教會孩子們如何做滾燈香囊。
近幾年,我也成立了“王正榮非遺工作室”,主要是挖掘、梳理柘林地區非遺等優秀傳統文化,開發相關課程,提升其新內涵、新價值,同時也會配合政府開展傳承隊伍的培訓活動,或是指導各村居、企事業單位、學校的優秀文化傳承。

王正榮正在為胡橋學校的學生排練滾燈操 趙晨霖 攝
在傳承滾燈的過程中,人才挖掘始終是難點,我也在盡力保持滾燈表演隊的年輕化。現在的年輕人都有本職工作,他們只能在晚上抽時間參加滾燈學習班。有年輕人十分喜愛滾燈,他們說,只要我提前告訴他們培訓、演出或比賽的時間,他們愿意請假來參加活動。
也有一些新奉賢人通過滾燈慢慢融入了新環境,他們主動要求參加學習班,我猜他們在家鄉也是文藝活躍分子。如今,我也在這些年輕的好苗子中挑選接班人,一起傳承和創新奉賢滾燈文化。
其實,自世紀八十年代后,奉賢本土文化蓬勃發展,我們奉賢的群眾文藝工作者已經開始挖掘各類本地民俗,也對滾燈藝術進行了普查、整理和創新,搶救了瀕臨失傳的“奉賢滾燈”。傳承路上,群文工作者一棒接一棒,我只是做了分內的工作,堅持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業。
(本文根據王正榮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王正榮本人提供。)

海報設計:澎湃新聞 祝碧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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